迟露连滚带爬地想跑,却被一把拽了回来,她是灵华宫人,修的功法与万物灵力相合,对魑魅魍魉煞鬼恶魂等生物,也比寻常修士敏感不少。
江语慕露出和景述行相似的笑:“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谁?”迟露颤抖身子,结结巴巴地问,“景述行吗?”
“我找他做什么?”江语慕轻皱眉头:“你身上有逸郎的味道,你见过他?他现在在哪里?”
“至于景述行……”生魂松开迟露,走到自己的尸身旁,指着被脖颈间狰狞的疤痕,“看到了吗?这是他做的。”
“他杀了我,这就是证据。”
和景洛云的指控一样,彼时他与云翩翩言之凿凿,断定景述行杀了他的亲生母亲,如今江语慕本人更是言之凿凿,就像是他真的那么做了一般。
“江夫人且看清楚,那道伤口不过是轻浅的一条,连重伤都算不上,谈何毙命致死?”迟露护住自己脆弱的脖子,挺起胸膛,和江语慕对视
“你在帮他说话?”
“他又没做过这种事,我为什么不能帮他说话?”迟露振振有词。
舒展长眉,和江语慕争论:“我虽然是灵华宫的小辈,但善于和灵力打交道,若前辈不介意,就由我来把真相告知前辈。”
不就是尸体吗?她又不是没见过,除了年代更久远,更恶心,更令人不适外,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要你管!”她的话似乎刺激到了江语慕,她高声怒喝。
歇斯底里的喊声掩盖在灵力的流动之下。
流光四溢,不染杂质的灵力由迟露牵引,与尖声呼啸的煞气背道而驰,朝那具倒悬的尸体探去。
迟露站在原地,指尖轻柔而有节奏地跳动,灵力不加迟疑地没入尸身当中,而后轻飘飘地上挑。
从一团早已被黑色凝液浸染的风干血肉中,挑出一只蛊虫。
那蛊虫早已死去,借着尸体苏生,也短暂地恢复了生机,正死而不僵地吐出毒汁。被挑出尸体内部后,竟躬足一跳,朝迟露扑来。
迟露反射性地扬起赤魂鞭,把蛊虫抽在地上,霎时烂成血泥。与此同时,一股奇异的,略带甜香的气息弥漫开来,迟露连退几步,依然被短暂笼罩几秒。
此间须臾中,迟露的心头漫上异样的喜悦和悸动,以及一种仿佛羽毛揉心般的痒意。
若是往深里探,那恐怕是一个词,一个她从未知晓,从未有过触动的词。
迟露打了个寒颤,恰巧此时异香散去,她从那种诡异旖旎的氛围中挣脱出来,稳定心神后,看见江语慕的魂魄飘至蛊虫旁。
“——情蛊!”声音猛地扬起,滔天的怒火从鬼魂眼中燃起,“他竟敢对我做这种事?”
他,指的应当是景逸。
迟露回想起宁夫人的模样,她在歇斯底里的情况下和江语慕何其相似,莫非景逸在和二人结亲时,便双双对他们种下蛊虫?
蛊虫的威力也是够强,竟然能死而不僵,或许在最后一刻,江语慕意识到景逸对她做了什么,在自己的体内种下短暂的苏生阵。
当有人解开最后一道禁制时,苏生阵发动,生魂得以获得喘息,也一并让蛊虫动了起来,再度影响宿主。
迟露恍然抬头,正好与倏地靠近的江语慕四目相对。生魂硕大一张脸浮现在眼前,吓得她往后连退。
蛊虫离体,似乎并没有改变江语慕的性格。已死的天才阵修直勾勾地盯着迟露,眼中恨意翻涌:“你之前说过,你见过景述行?”
生魂围绕迟露兜兜转转,吸收属于景述行的气息。江语慕伸手笔画两下,一面圆阵当空出现,其上浮出星星点点,她正在满逢月城寻人。
“我有他的塑像。”迟露取出面人递给江语慕,被对方用灵力虚虚一卷,取了过去。
江语慕让面人转了一圈,展露笑颜:“原来是这副模样。”
当圆阵中浮现光点,江语慕垂眸:“我要去杀了他。”
言毕汇入滚滚往外涌的煞气中,飞身出塔。她的动作极快,快得如风似火,在迟露还没来得及回话时,眼前只留下魂魄勾勒出的灵力波动。
“你说什么?”
迟露收起灵力,提裙冲下雕满铭文的漆黑石阶,迟露紧紧地跟在江语慕的魂魄后方:“等一下,江前辈,这是为什么?你已经知道并不是景述行杀的你。”
江语慕仰面回身,速度不减,唯有嘴角笑意盎然:“父债子偿,这不是天经地义吗?”
“他有得过一点好处吗?”迟露气得跳脚,赤魂鞭寄出盘成一团,踩上鞭柄就去追人。
她追了江语慕一路,周遭景物迅速地向后倒退。迟露起初还会左右四顾,看看会不会遇上什么人,但很快,她连看都不想再看。
伫立于晶莹雪山之巅,硕大的逢月城,不知何时失去以往的寂静,四下都是凄厉的哀嚎与惨叫。
那些煞鬼,像是摆脱了束缚与桎梏,不要命地从九重玄幽塔中脱离,扑向主城的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身份高低贵贱。
云翩翩站立在不远处,她被煞鬼包裹,脸上却没有惧色,她掌心被割了一刀,汩汩流淌鲜血,脸上仍带着笑颜。
经过她站立的地方时,迟露听见少女温柔似水的嗓音。
“喝吧,吃吧,我的兄弟姐妹,亲朋手足。”
不知过了多久,被掀起屋顶的破烂行宫映入眼帘,行宫早已一片狼藉,周围有不少四处奔逃,却被煞鬼杀害的修士。
正当中,有白衣少年神情专注,单手翻开一块块的石板,细细清扫废墟,而后拾起一根通体红棕的手杖,露出如孩童般欣喜的微笑。
“景述行!”迟露喊他。
看他似乎没听见,迟露又喊了第二次。跳下赤魂鞭握住把柄,把鞭子扬手甩出,把江语慕的魂魄卷了个踉跄。
少年这才心有所觉,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他看到有女郎头戴珠翠,身披彩帛,如隔岸的烟水,朝时晨露,朦胧地隔绝了仙地与人间。
景述行浑身一震,他的瞳孔束成睁眼大小,而后一寸寸地放大,倏地涣散。
他看见那身桃粉的彩衣,乌发如墨,裙摆翩跹。饰品尽数是上等的法器,就算早已失去作用,依然不消半分光华。
那样的规格,只有灵华宫的少宫主才有资格享有。
景述行情不自禁往前一步,如同踩上了松软的棉花。
江语慕的魂魄已飞至身前,启动阵法,他却视而不见,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少女。
“快点离开那里!”迟露喊得嗓子都哑了,“你的母亲,江夫人要杀你。”
她眼睁睁地看着江语慕,景述行的生母就地设阵,口中念着什么“魔纹阵”、“活祭品”、“你活这么久,当真是受累了”云云。
迟露就算对感情再迟钝,也明白江语慕情蛊被消,明白真相后,对景逸已有满腔的恨意,而对自己的孩子,亦是恨屋及乌。
或许还有一份怜悯与同情,是她亲手种下魔纹阵。或许对这残魂而言,阵杀景述行亦是帮他解脱。
“什么破逻辑!”迟露忍不住骂了一句。
“抱歉了,前辈,景述行绝对不能死。”她以手掐诀,拼着全身力气驾驭灵力,攀上法阵的阵眼。
江语慕毕竟是个死人,管她活着的时候有多优秀,一旦身死,她所设下的所有大阵皆能为灵华宫所解。
哪怕对面是生魂,也只需要悄悄地,悄悄地,趁对方不注意——
在江语慕启动法阵之时,迟露已经飞身冲到景述行身旁,凝结灵力化盾,拉着仿佛痴傻的他,用力压在地上。
旋即轰隆一声,飞沙走石。
本就失去屋顶的行宫微微摇晃,稀里哗啦的又塌陷一大半。
景述行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刹那间褪去血色,煞白的,不住地发抖。
灵华宫的实力,在实战方面一向为人不齿,即使迟露努力抵挡阵法灵力的冲击也无济于事。幸亏二人已经滚到角落,这才免于受伤。
盾碎的那一刻,灵力的冲击卷的少女乌发四散,掀红盖头一般,挑起了面具的一角。
迟露精心绘制的假面,于此刻消散溶解。秀丽的面容映在景述行眼中,杏眼像是着了火,在夜色中迸发火星。
景述行指尖一颤,一直持在手中的面人从指缝间滚落,啪叽坠落在地上。
面人滚了滚,滚进无人发现的狭缝中,和由江语慕来带的另一只面人依偎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作者君敲着键盘)(八爪鱼模式启动)
燃烧吧我的小宇宙!!我要开始爆更之路了!
今天两更~
第38章
◎双眼仿佛复明,灿若星河。◎
迟露吃了一嘴灰, 费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没事吧?”她抹了把脸,焦急地问景述行。
景述行没有说话。
他还维持着被迟露按在地上的姿势,四肢发软,将将抬着头, 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是迟露, 是灵华宫的少宫主。
欺他瞒他辱他,护他顾他怜他。
景述行的喉头一阵发苦, 猜不透此间究竟含何意。
余光蓦地瞥见残影, 江语慕失去了所有灵力, 正自上而下,怔怔瞧着他们二人。
她蹙眉看向迟露:“你在做什么?”
迟露张开双臂, 母鸡护雏般把景述行掩在身后:“他救过我许多次,所以我也要救他。”
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 又黑又圆的瞳孔中倒映出残魂愕然的神情,神情由愕然转为忧伤,最后停在紧绷的嘴角上。
“当真是无聊。”江语慕努力遮掩自己的情绪, 她直起身子, 任枯寂的月光穿透纤薄的魂魄, 任生魂破碎得四分五裂。
迟露又想起了江语慕的生平,年纪轻轻便名动天下,而后遇到了景逸,此后百年音讯全无, 自此沉寂。
她最终没有和江语慕再说些什么,在不成型的宫殿中站起身,抬手想把景述行拉起。
甫一起身, 四下游走的煞气像是找到了目标, 朝景述行扑来, 还没扑到近前,就像被人挥袖擦除般,抹去了行踪。
迟露已经习惯景述行的能力,她蹲下身,声音中饱含惊喜:“你能感受到他们?”
“吓死我了。”她拍了拍胸脯,“在找你的时候,我好担心你看不到这些煞鬼接近,被他们弄伤。”
景述行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
过了不知多久,他闷闷地开口:“不见了。”
“应当是灵力耗尽,维持不住形体才消失的。”迟露回答,“江前辈虽然被禁锢十年,但死前为自己设下苏生阵,仍有避免魂飞魄散,转世重生的希望。”
“她么……”景述行忽然发出冷笑,“姑娘怕是误会了,我与她早已没了母子之情。”
他抬起头,眼神像是被剜出空洞:“你难道没听说过吗?是我亲手割断了她的喉咙。”
他的脸一下子被迟露捧起。
迟露气不打一处来,半跪在地上抱住景述行的脸,两手忽地张来,用力拍在他的两瓣脸蛋上:“你胡说什么呢!”
力道重了些,甚至打出“啪啪”的响声。
“我再说一遍,那根本不是你做的,江语慕的身上大多是煞鬼啃咬后残留下的煞气,你割出的那一道血痕,再晚一会儿都要愈合了。”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端,立刻收手,在衣服上蹭了两把,用极低的气声道歉:“对不起。”
道歉的声音过低,没能让景述行听见,在景述行眼中,他只看到了迟露快速收手的动作,以及在收手后,无比…无比嫌弃地擦拭。
他垂下头,又听迟露语带紧张地问:“那…你之前说不见了的东西,是什么?”
景述行伸出两只手,一只手空空如也,另一只手上还拿着那根手杖:“你送我的面人不见了。”
他喉咙发苦,仿佛噎着口浓血,景述行睁眼看到迟露嫌弃擦手的模样,闭眼想到那副假面下的圆圆杏眼,身份的变换与重叠令他胆战心惊。
他恨不得像迟露对他做过的那样,伸手握住那细软的脖颈,质问她究竟有何意图,想要对他做些什么,撕扯那张笑语盈盈的脸,看看背后究竟有几重假面。
景述行微微躬身,青白色的手掌扣住肩胛,手背上血色褪去,一条条青筋突兀地绘于其上。他身形佝偻,将脸埋进臂膀,不知何时红了眼眶。
迟露温和地看着景述行。
“没关系,面人而已,我还能再买的。当时把它给你,也是想着未来我和少宫主回灵华宫后,可能不会再有机会见面,送给你留作纪念罢了。”
她的一番话毫无安慰作用,反而令景述行心想:原来她已经不打算于他见面了。
顾及到景述行双目失明,在一片碎石砖瓦中无法兼顾细节,于是开始翻动石板,寻找小面人的踪迹,她正专注地四下寻找,听到景述行絮絮叨叨地开口。
“是我的错。”他的声音细弱蚊蚋,似乎在用锋利的长剑剖析自己,以剑端挑起自己的血肉,深深地没入内里脏器。
“醒来之后,我想去找你。我担心你出事,你让我不要杀人,但我把那些看守我的修士全杀了,我还杀了阻拦我的路人和煞鬼。”
他失魂落魄地坐着,白衣垂地,一身玉骨嶙峋,落入迟露眼中,宛如一只失去主人后,匍匐地蔫在地上的小狗。
小狗的嘴唇皱巴一下,死死地抿了起来,细汗从前额沁出,他的胸腔起起伏伏,压抑堵塞不畅的呼吸,为了阻止疼痛占领意识,他的牙齿倏地重重咬下,一串殷红顺唇瓣淌落。
迟露不找面人了,慌忙蹲在景述行身前:“你怎么了?”
少年郎抬起眸子,不知是不是错觉,迟露觉得那双眼睛仿佛复明一般,灿若星河。
他舔掉唇旁的红血丝,咯咯地笑,笑声中竟有了恶鬼般的森森孑然:“这是报应。”
“报什么应啊!”迟露生气地给了景述行一个暴栗,“都说了不是你杀的人。”
逢月城这一家真是奇怪,夫不爱妻,母不爱子,子……
子谁都不爱。
她抓起景述行的手腕,贴上翠色手环,全身一阵痉挛过后,神情了然:“和之前一样,是你随便‘咻,啪’的反噬。”
和上次相比,甚至还加重了几分,也不知景述行如何熬下来的。
“什么?”
“就是你的那个能力。”迟露绘声绘色在景述行眼前表演,甚至自娱自乐地加上动作。
素手捻出一枚火星,迅速升高,如烟花当空炸开:“咻——啪!”
景述行忽然失笑,他因痛苦紧皱眉头,两条细长眉毛下撇,表情古怪地像是又哭又笑,看上去十分滑稽。
迟露灵机一动:“那我们还是按上次的方法,先把你拍晕……”
“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