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迟露在景述行半跪在地上时,终于蛮横地架住他,拽过枯瘦的手腕。
顺手,拭去他嘴角溢出的污血。
没有瑕疵斑痕的肌肤,有些过长的睫羽,宛如深渊般幽暗的瞳孔。
是他没错,和迟露记忆中的景述行一模一样。
“你……做什么?”她听见景述行问。
迟露勾起唇角,露出灿烂的笑容。现在他的这副表情,她实在是太熟悉了。
和最开始她走进庭院时,盲眼少年的模样一模一样。
“我见过你。”她说。
迟露取出共生环,在他眼前晃了晃,而后行云流水般,为他套上。
又为自己戴上共生环。
柔光闪过,迟露手腕上的玉环消失不见,只余下一圈印记。
迟露轻轻笑了笑,往后退开一步,拉远与景述行的距离。
她看到景述行露出诧异的神情,缓缓按住流血的伤口。
“创伤我无法治愈。”迟露坦言,“但你现在与我共享寿元,不用担心伤口变本加厉。”
那是系统不存在时,没有和迟露有过接触的景述行。
那是她的景述行原应走上的轨迹。
迟露不知为何,没能回到她所处的修真界反而到了另一个背景一样,故事发展截然不同的位面。
趁此机会,她亦想看看,天道本想让景述行做什么。
景述行正疑惑地看着她。
他抬起手腕,共生环的加持下,云翩翩的符文不再起效,他的呼吸亦顺畅许多。
他甚至不用担心身上的致命伤,只要迟露活着,他就能维持现在的状态,生生续命。
景述行闭目,养了养精力,随后再度站起。
“你认识我。”他看向迟露,眸中波澜不惊。对于早已死去的人再度出现,他似乎并不惊讶。
眼中倒映少女的笑容,陌生且熟悉。
她含笑道:“我认识你,你是我的……梦中人。”
“您……”
迟露打断了景述行: “别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你想做什么,就赶紧去做吧。我的寿元也不多,只能撑几个时辰。又分了你一半,更少了……”
景述行蹙起眉头,眼中漫上阴郁。他神色复杂地看了迟露一眼,而后转身继续朝内走去。
迟露没再对他动手动脚,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景述行的脚步停在化魂阵前。阵法内侧未被开启,隧道尽头的景象亦未发生改变,从外面看去,唯有一片颜色发黑的空地。
化魂阵安静地躺在断壁残垣的尽头。精心绘制的法阵,一如既往地运转。
迟露忽然觉得空气一滞,一张结界从天而降,把她包了个严实。
她听见景述行撑起声音,朗声道:“别怕,少宫主。”
轰隆一声巨响。
化魂阵被劈开一条裂缝,无边无际的黑气蔓延开来,裂缝扩大数倍后,伴随长啸声,无数煞鬼从化魂阵中冲出。
景述行站在破碎的法阵前,仰头看着,露出舒心的笑容。
他静默地伫立,任凭煞鬼包围住他,露出獠牙。
下一瞬,整个人被掀翻在地,摔进角落。
迟露小心翼翼地托住景述行,不让剑柄触地,引发伤口恶化。她抱着景述行,躲在九重天断裂的石壁下,以屏障阻碍煞鬼的袭击。
她不停地加厚屏障,直至煞鬼彻底感知不到逢月城血脉的气息。
“您在做什么?”景述行的声音终于有了情绪,“我被煞鬼吞噬,共生环亦会脱落,对您百利而无一害。”
“况且,我明明已经……”
“你的能力对我无效。”迟露言简意赅。
事实证明,系统真的只是天道传话筒,它自称为迟露解锁权限,实际上也是天道施予她的能力。
天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她,迟露不知道,但它给她的能力被一直保留下来,跨越时空,跨越生死。
“……至于为什么救你。”她揪了揪垂在耳畔的鬓发。
“我习惯了。”身体的反应比大脑要快许多。
实在是太像了。
随意糟蹋自己的身体,对周围一切都充满漠然,却又无比敏感。尽管外在有些许不同,内里简直和她认识的景述行一模一样。
迟露不禁笑出声,直到景述行慢慢挪到角落,倚靠在屏障边缘。
一句话也不说,离迟露远远的,连落地的染血衣角,都被他收拢。
他伸手附上左腕,以指腹摩挲其上手环。
迟露在一旁小声提醒:“别摘下它。”
景述行身体一僵,竟真的不动了。他漠然垂首,目光晦暗,神情恹恹,不知在想些什么。
屏障外围早已被团团煞气包裹,煞鬼忽视景述行后,就开始前往外面的修真界。
逢月城死绝后,他们将目光转变成其余的精灵神怪,甚至是祖上与逢月城有血缘关系的,连本人都不知道的修士。
迟露没有能力阻止,景述行亦没有出手的打算。
迟露心里清楚,修真界已然紊乱的灵脉经此重创,再度发生崩溃,她早就出不去了。
就算她从煞气堆里逃离,这个世界的灵华宫也不是她的家。
关于为何会到这儿,迟露心里已经有了想法。她明白,自己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在这儿把寿元耗完,再想办法回原本的世界。
整个脉络于脑海中成型。
但周围过于安静,只余厉鬼呼啸,迟露甚至不知该如何打发时间,熬过剩余的几个时辰。
她的目光落在景述行身上。
往他的方向挪了挪身子。
景述行纤长睫羽下垂,轻轻闭上双目,要不是后背的长剑把他扎成刺猬,差点儿就让人以为他在闭目小憩。
迟露伸出手,指尖凝出一点微光。
既然知道此处非故乡,她辛辛苦苦存的寿元全无用处,还不如和灵力一并消磨掉。
她偷偷摸摸蹭了过去,握住剑柄。一边用灵力堵住伤口,防止鲜血大量涌出,一边小心翼翼地拔剑。
下意识地冲口而出:“别动,乖,不会痛的。”
察觉到景述行惊愕的目光,迟露再度捂嘴。
“抱歉,我又……”
手中施力,趁着景述行转移注意力,将第一柄长剑拔了出来。紧接着出手,斩破连接的符文。
灵力将触感全部麻痹,她没让景述行感到疼痛。
“反正我们也出不去,你也被抛弃了。左右都是等死,为什么不选个舒服点的方式呢?”迟露说着,握住第二杆剑柄。
景述行不和她说话,迟露就没话找话挑着说,力图打破凝固的氛围。
功夫不负有心人,等迟露把那十多把剑拆得七零八落时,她终于等到了回应。
“……放弃?”景述行低声反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每说一个字,就会浑身颤抖,连声咳嗽。若不是有共生环在,他早就连话都说不出口。
景述行抓住刺穿他心脉的剑刃,用力往外抵,在迟露一连串的“小心”中,最后一柄长剑应声坠地。
“是它终于放过我了。”景述行闭上眼,重新倚在屏障。
嘴角往上微扬:“可惜,我没打算放过它。”
远处传来一声闷响,灵力于刹那间波动。
迟露一只手正撑着地面,突然从地面弹起,惊慌地甩了甩。
修真界的灵脉出事了?
又有不详预感袭来,她扶起景述行,把他往更角落的地方拽,随后又是一声惊雷。
炸响在耳畔。
迟露惊回首,见不远处的灵脉轰然炸开,灵力像是喷泉般飞溅四溢。九重玄幽塔已被景述行削去大半,她站在断壁残垣处抬眼望,只看到无论距离远近,目之所及皆是漫天荧光。
她继续加固屏障,又把景述行往里拉了拉。
“你别介意,把我当成土堆吧。”
迟露一点都不介意和景述行靠在一起,谁让他们实在太像了,根本算不上截然不同的两人。
就连被她强行拽住时,脸上强撑淡漠的表情也一模一样。
可喜的是,这次景述行既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他靠在迟露肩上,像个破烂的布娃娃。
唯有一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铺满天际的灵力。
迟露感到有温热的液体落在手背上,抬起手,入目是若隐若现,已然到了极限的共生环,和刺眼的殷红。
景述行背后的伤口,在迟露灵力消失后,已然开始淌血。
眼前人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迟露突然有些难受。
斩落共生环后,迟露身死的速度很快,没时间说遗言,也没时间体会死亡的痛苦。
但景述行不一样,他已经体验过无数次,死又复生,生又复死的感受。如今哪怕真的濒临死亡,也只能在苟延残喘中咽气。
迟露变换姿势,试图让景述行躺得更舒服一点。犹豫片刻,她握住景述行的手背,一如曾经在灵脉中做过的那样。
“晚安。”她说。
景述行的睫羽轻轻一颤,吃力地抬了起来,嘴唇动了动。
他说话的声音实在太轻,迟露要弯下腰,才能勉强听到。
景述行问:“你对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迟露朝他点头,算作回答。
景述行忽地笑了起来。
迟露第一次见他笑,他的笑容与迟露认识的景述行不同,苍白且无力,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把嘴角撕裂,硬扯出的狰狞伤疤。
他咳了很多血,用力呼吸,却说不出话来。
直到腕上共生环消失,让迟露显形的灵力耗尽时,迟露耳边才传来清晰的话语。
“我,有点羡慕他。”
“……”
迟露的胸口仿佛被塞了团棉花,从心到肺都是闷的。
她突然觉得,自己对景述行一无所知。
迟露想回去,很想回去。
周围的世界正在分崩离析,景物从眼前飞逝,她攥住衣裳领口,像是要遏制住什么东西。
仿佛沉浮于虚无中,无意识地游走。
她本不应该前往那个世界,可有什么人朝她伸出手。她穿着灵华宫的服饰,邀请迟露,向她求救。
迟露停下脚步。
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与之相握。
耳畔传来激烈的争执声,听声音是个孩童在单方面吵架。
“这都是景述行的错,就差一点点了,谁知道他会突然发疯,把化魂阵里的煞鬼全放出来?”
迟露皱紧眉头,摸索着寻找赤魂鞭。
“我难道没有阻止他?我拼命警告他了,告诉他只要他把化魂渊内的煞气除尽,他飞升后就是下任天道。”
赤魂鞭,赤魂鞭在哪里?
“都是他的问题,只差最后一步,绝不能前功尽弃。”
迟露终于摸到武器,扬手一鞭子抽了过去,吓得小孩模样的人失声尖叫。
“你是谁,怎么会到这里来?”这副姿态,和他被迟露按在地上打时一模一样。
迟露劈手又给了一鞭子:“你自己猜。”
系统一边尖叫,一边躲到一片混沌背后,紧张地看着迟露。
“我记得你,你刚刚还和景述行在一起,你是怎么进来的?”
那片混沌忽地探出一块,点了点系统的额头。
系统露出豁然开朗的模样。
它就说,为何灵华宫在灵脉枯竭后,明明气数已尽,却还有新的子嗣。原来是从异世来的游魂,阴差阳错被引入略低的位面。
系统赶忙闭嘴,暗道天机不可泄露。还没在心里念完,就被迟露卷住身子,从混沌中拽了出来。
迟露露出狰狞的笑容:“我猜到了。”
系统:!
“话本世界是吧?穿书是吧?走剧情是吧?不遵守规则就死是吧?”
她才不管自己来自何方,总之多亏身份的特殊性,她揍系统揍得非常爽。
“大反派是吧?哦对,他确实利用煞鬼炸开灵脉,属实应了那句大反派。”
所有纷繁复杂的情绪,全数转为怒火,迟露握住赤魂鞭,对系统投以冷眼:“那边的天道,不愿意帮你吗?”
系统的声音细弱蚊蚋:“天道司掌万物规则,是不会轻易改变运转。”
“哦。”迟露觉得自己实在有些阴阳怪气,她把长鞭捋直,咬牙切齿,“那我就可以继续揍你了。”
“为什么啊!你说的那些,和我有什么关系?”系统欲哭无泪。
被迟露拎了起来。
“既然没有人阻拦,我需要问你几件事。”迟露眼中含怒,嘴角带笑。
“为什么是景述行?”
从系统的话里,迟露隐约摸到事情的真相。
为了阻止灵脉紊乱,导致的修真界的崩坏,系统受命于天道,或者说作为天道的信使,绑定了景述行,要求他消除全部煞气,以此救世。谁知阴差阳错,反而被他破坏阵法,最终导致毁灭。
“为什么是他?”迟露问系统,“他本身已经够惨了,你还要强加使命在他身上。不止如此,还有那么多的反噬和强制性。”
“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
系统回答:“这是他出生便既定的使命,我不过是附在他身上,加以引导罢了。”
什么歪理。
“……就是不知为何,最后出现差错。奇怪,他明明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不满才对。还好阵法只破坏了一半,不然连挽救的机会也没有。”
系统嘟嘟哝哝地抬头,就见迟露紧咬后槽牙,长眉倒竖,怒视着它。
“你以为,他为什么只破坏了一半?”
迟露不明白,明明只要有人伸手拉一把景述行,他就会有恻隐之心,改变想法。为什么从来就没有人,想过去拉他?
那个景述行,很晚才会彻底变成恶人。
没有人对他好过,没有人爱过他。
什么下任天道的奖励,就是变成这团空洞的、虚无的、连人都称不上,永远无情运转的机械吗?
她兀自恼火,系统却忽然眼前一亮,抬起头。
“我有个好主意!天道大人,若是我自称穿书系统,换一个人监督景述行承担使命,取代当前位面,也是个拯救灵脉的机会!”
“……就是找人比较麻烦,不知谁比较适合,景逸?还是景洛云?”
迟露微怔,脸上表情蓦地变换。
她后退几步,朝系统行礼,同时展露共生环。
“你觉得,我怎么样?”
系统瞪着迟露,瑟瑟发抖:“你不行,我没有合适的容器。”
“你有。”迟露纠正它,她撩开长袖,露出手腕上的共生环,好脾气地询问,“这个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