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薨逝，后宫当以贵妃为首，钮祜禄氏出身名门，又有皇子傍身，封皇贵妃甚至皇后都是迟早的事。东西六宫巴结她还来不及，娘娘怎能与之结怨？”
原来为了这事，德妃心中稍感安慰，娘家对她也不是一味索取，还是关心她的，不然也不会费劲巴力进宫来提醒。
入宫十多年，德妃当然知道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她应该巴结贵妃，就像惠妃和荣妃那样。
即便如宜妃仗着自己有两个儿子和皇上的宠爱，在贵妃面前虚与委蛇，也不敢与之闹矛盾起冲突。
可贵妃欺人太甚，欺负她也就算了，居然纵容十阿哥打上门来欺负她的十四。
在德妃心里，四阿哥虽是她生的却不是她的儿子，六阿哥夭折之后，她只有十四一个宝贝疙瘩了。
十四比她的命还重要，谁敢欺负十四，她就敢跟谁拼命。
乌雅家老太太见德妃不为所动，继续加码：“娘娘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阿哥和格格们考虑啊。若贵妃封皇贵妃还好，万一直接封后，入主中宫，她可就是所有阿哥和格格们的嫡母了。将来阿哥们娶福晋格格们出嫁，都要皇后出面，娘娘不怕被人穿小鞋吗？”
阿哥们娶福晋，那也到等到长大成人才行，照十阿哥这个欺负法，十四恐怕都熬不到那一天。
德妃并不是那等耳根子软的，否则她也混不到今时今日的地位，可额娘一片好心，她不好直接驳回，只得笑笑说她知道了。
自己生养的女儿，自己最了解，乌雅家老太太一打眼就知道德妃根本没把她的话听进去。
可她收了完颜家的银子，不能不给人办事，若这一回放了鸽子，怕是没有下一回了。
最近家里用银子的地方多，德妃贴补的那一点根本不够用，她还指望把完颜家拿捏在手里变成摇钱树呢。
索性挑明了说：“贵妃跋扈咱们都知道，十阿哥打上门来欺负人委实过分，可十阿哥是被谁招来的，娘娘不会不知。”
说着乌雅家老太太朝外间努努嘴：“一个玩伴而已，又是个有额娘没阿玛的，就算她伺候得再妥帖将来收在房里，不过是个美妾，能给十四阿哥带来什么助益？十阿哥想要，给他好了，犯不着因此得罪贵妃。”
这事德妃不是没想过，可完颜照实在乖巧，还救过十四的命，有她在德妃非常放心，也很省心。
况且这小丫头也有几分天赋，小小年纪已经把皇子们的启蒙书籍背得滚瓜烂熟，并通过了皇上的考校。
此外，她还懂诗歌，懂佛经，写得一手好字，皇上考校过都说难得，金口玉言答应她等十四到了年纪，让她给十四当伴读一起去尚书房读书。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德妃怎会不懂，她还指望完颜照能在功课上帮帮十四，才舍不得把她送给十阿哥那个草包。
德妃陷入沉思，乌雅家老太太以为有戏继续说：“再说这丫头是完颜家长房的，她的额娘可是宜妃的亲堂妹，据说两人在闺中很是要好，娘娘就不怕……”十四阿哥重蹈六阿哥的覆辙？
当初六阿哥忽然急病早夭，查也没查出一个所以然，德妃曾经疑心过宜妃，对她多有防备，这事乌雅家也知道。
可泻药奶的事才发生不久，皇上派人暗中调查，不许声张，知道的没几个。
而闻出奶水异常，救了十四阿哥的人正是完颜照。她这样做不但让德妃更加信任她，也从某种程度上洗清了宜妃在德妃心里的嫌疑。
所以有人再拿这说事，德妃也只是一笑了之。
见德妃油盐不进，完颜家托付的事恐不能成，乌雅家老太太给自己的长媳悄悄使了个眼色。
大太太会意，手捻佛珠神秘兮兮道：“不瞒娘娘说，自打听说十四阿哥有了玩伴，臣妇便不放心，派人去完颜家要了那小姑娘的生辰八字，拿来一看竟是六绝之命。”
“何为六绝之命？”六阿哥早夭之后，德妃越发信命信神鬼之说，对所有未知事物宁可信其有。
而她这位嫂子，其父正在钦天监任职，虽是小吏却会给人看相，在京城也算小有名气。
耳濡目染之下，长嫂也学到了一些皮毛，专给京城官眷看相算命，时常做些保媒批八字的营生贴补家用，直到德妃封嫔才因为影响不好金盆洗手。
大太太念了声佛：“六绝之命，乃克六亲，独善其身也。”
德妃倒吸一口凉气，乌雅家老太太赶紧趁热打铁：“听说她还未出生阿玛就没了，额娘和她上头的姐姐都是病歪歪的。前不久因为长房大姑娘突然染上天花，完颜家把整个长房全都挪到了城外山庄。”
“命硬这种事不算是看不出来的，十四阿哥还小，长期跟一个命硬的人待在一起，于命数和运道都有妨碍。娘娘还需早做打算。”大太太说完又念了一声佛。
德妃捏紧了手里的帕子，手心开始冒汗，母家帮不上自己什么忙，倒也不至于害自己。
这一点她并不怀疑。
大太太觑着德妃的表情，开口安慰：“当时去完颜家取生辰八字时，二房的奶奶求臣妇给另一个小姑娘批八字，确是个旺夫的贵命。只可惜那个小姑娘已经被人看中，给十阿哥做了玩伴。”
“这好办！”
乌雅家老太太一拍大腿：“十阿哥不是一直想抢十四阿哥的玩伴吗，娘娘正好把六绝之命给他，再将那个旺夫贵命的换到十四阿哥身边，岂不一举两得？”
这才是她们此行的目的。
把照儿换给十阿哥，既能讨好贵妃，又能将厄运转嫁，把好运换到十四身边，确实是个好主意。
只不过十四事事依赖完颜照，吃喝睡觉玩耍都要她陪，一时看不见就闹脾气，让她很头疼。
怎样才能把两人分开呢？
事关命数运道，也只能让十四暂且忍一忍了。
德妃拿定主意换人，当即把完颜照叫进内室告诉她自己的决定，以及做出此决定的原因，谁知完颜照半点不惊讶反而“噗嗤”笑出了声。
德妃沉下脸：“你笑什么？”
完颜照忍笑回答：“佛讲因果，讲来世，并不关注今生，又怎会给人批八字看相呢？”
那些都是道士们的把戏。
上辈子就闹出过一个类似的笑话。
她登临大宝之后，原李唐宗室的千金公主给她推荐了一个男宠叫冯小宝。这个冯小宝本是街头卖假药的神棍，因其相貌英俊，身材健硕，且极擅房中事，被她收入后宫，以供闲时消遣之用。
后来朝臣们对男子入后宫颇有微词，传出去也不好听。她便让冯小宝剃度为僧，又让太平公主的驸马薛绍认他为叔，给冯小宝改名薛怀义，令其主持白马寺，方便他以做法事的名义出入宫闱。
谁知这薛怀义当了和尚也不老实，竟然重新做起了老本行，有事没事就爱给朝臣们看相算卦批八字，顺便兜售他用面粉做的假药。朝臣们碍于她的面子，只得忍气吞声花重金购买白马寺的丹药。
她当时只觉好笑，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耐心等着御史弹劾。
一直等到年末，薛怀义赚得钵满盆满，也没看见御史的弹劾奏折。
她等得不耐烦，便在宫宴上询问群臣，和尚算卦可还准？和尚炼的丹药可还好用？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女皇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在太医署供职的道医纷纷笑喷，说和尚抢了道士的买卖，求女皇给道家做主。
众官员这才明白，他们都被女皇给戏弄了，可女皇这样说，肯定不止是为了开他们的玩笑。
很快弹劾薛怀义的奏折自御史台飞出，飞上了女皇的御案，女皇大笔一挥，责令薛怀义上缴赃款，并用这笔钱修缮神都附近被大雪压塌的民房。
佛道两家无不说好。
没想到今时今日，还有人挂着佛珠念着佛号抢道士的活儿干，怎能不让人发笑。
更没想到德妃居然信以为真。
大太太仗着她阿玛在钦天监任职，于京城贵妇圈行骗多年，从未失手，没想到今天竟然栽在了一个小丫头手中。
她又羞又怒，却无从反驳，憋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眼看事败，乌雅家老太太强辩道：“娘娘，臣妇与娘娘是骨肉至亲，乌雅家还需娘娘扶持，臣妇都是为了娘娘好啊！”
完颜照反唇相讥：“完颜家还送了一个女孩儿进宫给十阿哥作伴，听说她在储秀宫过得并不好。事有凑巧，她的额娘也姓乌雅。老太太急巴巴进宫，劝说娘娘将我与她调换，不知是出于骨肉亲情，还是收了亲戚的好处啊。”
完颜家二房给德妃娘家送礼的事，梁向早告诉她了。
自己娘家有多爱钱，没人比德妃更清楚了，她心头压着怒火看向对面的婆媳。算计她也就罢了，居然为了钱算计到十四阿哥头上，让她怎么忍。
“胡说！你胡说！我们没收钱！”大太太到底年轻些，被人戳到痛处，再难维持表面的慈悲模样，瞪起眼来满脸横肉直跳。
相比之下老太太要镇定许多：“娘娘，她命硬的事完颜家上下都可作证，并非臣妇杜撰出来的。”
完颜照扬起脸：“完颜家早被二房把持，且苛待长房之事并不是秘密。”
本来是个秘密，完颜照让梁向将其公之于众，就不是秘密了。
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又与她有关，德妃应该听说过。
德妃确实有耳闻，可她也知道完颜照六亲不全。
是不是命硬还要找靠谱的人批过八字才能知道，如今四阿哥态度不明，她只有十四一个儿子。
无论如何，十四绝对不能出事。
德妃心烦意乱道：“你的八字，本宫自会找人去批。在此之前，你暂时搬到偏殿去住，不准见十四阿哥的面。”
完颜照乖巧应是，德妃吩咐人给她收拾东西。
乌雅家老太太还要再劝，被德妃打断：“额娘，家里的事本宫还会管，本宫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若你非要管本宫的事，家里的事……别怪女儿不孝。”
老太太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话来，再心疼到手的银子，也不敢继续纠缠了。
整个乌雅家还得靠着德妃呢。
送走糟心的娘家人，德妃才走到东暖阁门前，就听见了瓷器落地的脆响。
她猜到十四会哭会闹，却没想到他会绝食。
为了一个小姑娘绝食。
不由让德妃想起有一次去宁寿宫给太后请安，太后曾对她们说，爱新觉罗家出情种，□□宠爱阿巴亥，死了都要带上她，太宗钟情海兰珠，海兰珠去世两年也跟着去了，世祖爱极了董鄂氏，甚至不惜为她……
说到这里老泪纵横，再也说不下去了。
皇上又何尝不是呢？
不管他上了谁的床，让谁生了孩子，都是帝王的责任。其实他心里，只爱一个女人，那就是元后赫舍里氏。
下一代情种是谁？会是她的十四吗？
不，不能，她不允许！
她不能允许，自己的儿子被别的女人控制。
德妃下定决心，转身离开，玉不琢不成器，她不能总惯着十四。
中午不吃不喝，晚上也是，德妃忍不住跑去看儿子，只看了一眼就妥协了。
完颜照重新搬回东暖阁，顾倾的生活起居终于恢复正常。
“上次你手背上的伤不是十阿哥抓的，是你自己弄的吧？”完颜照一边喂顾倾喝水，一边翻旧账。
顾倾假装听不懂，看她一眼又低头去看布老虎，然后布老虎被人扔出老远，只能自己绞手指玩。
等了一会儿，顾倾抬头找水，见完颜照要把水碗端走。
他为了她一天都没喝水，快要渴死了，她却跟他翻旧账。
事情都过去了，翻旧账有意思吗？
“渴。”他发出一个音节提醒她，他很渴，还没喝够。
完颜照又端了奶碗过来喂他，一大勺一大勺地喂，不专心喝能呛死那种。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完颜照舀起一大勺喂给顾倾，“那天晚上我给你剪指甲，你左手食指指甲里还有血肉。”
“自己抓自己，这么狠，万一留下疤痕怎么办？”完颜照气得用勺子轻敲碗边，“想让我内疚一辈子吗？我告诉你，我不会，是你自己愿意的。”
顾倾假装被惊吓呛到，完颜照忙放下碗，倾身过来给他拍背，顾倾抱住她，用最简单的音节说：“我的。”
完颜照：“……”
完颜照推开顾倾，重新坐好喂他喝奶，老母亲般的唠叨还没结束：“今天又是怎么回事？闹绝食？不想活了？”
说到这里，完颜照真的有些生气了，她放下银匙，定定看着顾倾的眼睛。
顾倾垂着眼，长长的睫毛覆下来，整个人乖得不像话。
就在完颜照快要被萌化，快要绷不住的时候，听顾倾软软道：“别、别走。”
说完眼圈都红了。
这回轮到完颜照抱他，抱完没忍住又亲了亲他的小脸蛋：“小傻瓜，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我哪儿都不会去，谁也别想把我们分开。”
顾倾张了张嘴，完颜照根本不给他表态的机会：“你要相信我，我是谁，我曾经是……总之，我很厉害，我有的是办法留在你身边。以后不许你再做伤害自己的事，都交给我，听明白了吗？”
顾倾竖起耳朵听着，以为能摸清完颜照的来历，谁知她说到要紧处跳了过去。
完颜照说完盯着顾倾，好像在等他的回应，顾倾急巴巴地问：“你、谁？”
其实他想问你曾经是什么人，结果一句话憋在嘴里，出口的只有这两个字。
“谁”还是他临时改的。
八个月说话到底太早，一两个字往外蹦还行，超过两个字都费劲。
“我谁？”完颜照对这个回应显然不满意，她眼珠一转，“你、你把我当成你姐姐吧，像九格格、十二格格那样。”
现在跟他说她想嫁给他，给他当媳妇儿，他也理解不了。
“叫姐姐。”屋里只有她和十四两个，完颜照才敢这样教。
见十四木着脸，完颜照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姐……姐。”
十四偏头看向窗外，完颜照挪过去，怼脸教：“姐……”
唇上忽然一热，又一凉，好像刚吃下一口酥酪，十四漂亮的小脸蛋在眼前无限放大。
他嘟起唇又亲了她一下，得意洋洋说：“照儿。”
完颜照莫名红了脸。
她，一代女皇，曾经拥有控鹤监，阅男无数。先有妖僧薛怀义，后有俊俏御医沈南G，古稀之年再遇莲花六郎张昌宗和他的兄长张易之，哪一个不是年少英俊。
什么情话她没听过，什么花样她没见过，早忘了脸红心跳是什么感觉。
今天，现在，眼前，她被一个小男孩调戏了。
不是游戏，是调戏，她能清楚明白地感受到。
她不但被调戏了，还在人家面前红了脸，这……怎么能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