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人相交总有离别,人偶――也迟早要懂得这个道理。
他是终有一天要像闻音一样,一个人孤单地面对这个世界的。到时候他会慢慢懂得风和雨的含义,知道怎么交到合心意的朋友,或许有一天他还会踏上前往各国的旅行,亲眼见到闻音曾与他描绘过的风景。
谁又能为谁永远地停留呢。
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像是两条互不相干的河流,即便短暂地交织过一瞬,也终会流向不同的未来。
够残忍。但――这就是事实。
闻音垂下眼睑,不再去看人偶的表情,温暖的日光照在她的侧脸上,五官轮廓深邃而锋利,竟也显得她如同寒冰一般冷酷。
笛声悠扬,尾音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婉,长久地回荡在深林之间,就如同人偶不愿意醒来的梦。
*
海浪拍打在岸边,洁白的浪花蓦地腾起,湿润而带着几丝咸腥的水汽扑面而来。
闻音几步踏上码头,面前正是一艘今天就要离开稻妻的航船。
耳边响起船员的吆喝声,这艘船应该马上就要启航了。
闻音面无表情地踏上船舷,将手中船票递了过去,在船员的引领下走向自己的房间。
耳边响起极轻的细语,好像隔壁船舱中两人正在偷偷谈论什么。
“悖听说了吗,前些天那场数年难得一遇的大暴雨,据说是神之眼拥有者造成的――”
“嗨哟,你可别说笑了,那暴雨哪里是人力能做到的?你要说是咱们的将军大人和哪位神明较量我倒是能理解――神之眼拥有者?他们是很强,远不是我们普通人能比的,但咋也不至于强到那个地步吧?”
“哼,悄悄同你说些小道消息,你别外传――那天晚上宫司大人带人将镇守之森翻了个底朝天,就为了找人――”
“嘶――真的?不会吧――找到人了没?”
另一道声音见自己调动了同伴的兴趣,得意地抻了一会儿才道。
“那倒是没有,宫司大人说,那两个人的气息被暴雨抹掉了,一时间找不见。”
“不过,据说后来宫司大人用法术探了一探,说是那两人都还在稻妻境内――没看这些日子全城戒严?”
闻音的心极快地一跳。
她沉默地坐在船舱里,脑袋里一瞬间想到的居然不是博士究竟死没死这个问题,而是――
倘若博士还活着,踏鞴砂的事情一定还会重演。
她竟然不觉得意外。
或许从心底里,她也觉得,博士坠入河流的身影像是一个隐秘的不详的预兆――没能亲眼见证对方死亡的时候,闻音就已经预料到这种可能了。
闻音静静地望着自己腰边悬坠的一个小小的笛子――这是离别的时候,人偶强行要留给她的――明明这是对方漫长而永恒不变的日子里唯一的慰藉了。
人偶这时候在做什么呢?
按照闻音这些天和他相处的记忆,人偶这时候大概会抱着腿坐在窗边,呆呆地看着从窗前飞过的鸟,幻象自己也能飞上高高的天空;要么就是在住处附近晃晃,虽然受限于雷电将军的命令不能走远,但他一定会用好奇的眼神打量自己能看见的每一样东西,甚至会把鬼兜虫当成一个会动的堇瓜;要么就是摆弄着自己的小笛子,编一首新的曲子,然后吹给闻音听,如果闻音有事要忙――比如说烤一个糊糊的堇瓜――他就吹给风听,吹给飞过的鸟儿听。
――编曲子大概是不行了,因为他已经把自己唯一拥有的东西送给了闻音作为送别礼物。
他存在于世间已经很久,但他作为“人”的经历也太过乏善可陈。
不曾有过朋友,不曾真正被认可过,甚至也不曾有过名字――他是神明的造物没错,但他也只是神明的造物。
他是人偶,他不曾拥有过心――哪怕再渴望都不行。
“开船啦――”
巨大的船只破开海水,慢慢地驶出港口,在海平面上留下一道笔直的白浪。
闻音慢慢地静下心来,透过舷窗向外看。
稻妻城就被抛在身后,一点点看不见了。
*
人偶跌倒在地上,白皙的脸上也染上灰尘。
他看起来有些可怜,又十足地狼狈,目光带着丝怯意地看向自己的“母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雷电将军其实没有什么过分的表情,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也不过是平静罢了。
她已经做好了打算,也不准备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更改自己的决定,如今见到人偶目露惶惑之色,也没有什么要解释的打算。
人偶抱着自己的肩膀,一点点垂下头。
他能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关住”了,力量在减退,原本有力的四肢也好像退化了一样,开始有了“疲惫”和“酸痛”的感觉――按理来说并不属于人偶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好像慢慢地变成了人,拥有了会痛也会受伤流血的身体,又觉得没有心脏的人偶,远远不配成为一个“人”。
人会有心,会呼吸,会有朋友,而他什么都没有。
经历过无数的岁月之后,他拥有的,也不过是他自己罢了,甚至有一天,连自己也可能失去。
人偶――也想有一颗心啊。
意识开始昏沉。
他知道,是眼前的“母亲”做了什么。
他反抗不了,也无从反抗。
对于自己的命运,他向来没有反抗的能力。
意识最后归于黑暗的时候,人偶的脑袋里慢慢地淌过一个念头。
如果,她再晕倒到草丛里――
如今的自己,恐怕没有力气再将她背回来,也没有能力为她拔出入骨的长钉了。
唯一的价值也失去了,倘若有一天再见面,他一定没办法再做她的朋友了吧?
胸腔里,有一种沉郁的情绪慢慢地涌了上来。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觉得有些难以言喻的难过。
空气里彻底安静下来。
人偶不需要呼吸。
是以在人偶不刻意控制的时候,空气里只有一片安静。
――他会流泪,但是他不会呼吸。
所以你瞧,无论神明多么处心积虑想要追求永恒,最终得到的也不过是失望罢了。
但高高在上的神明目光并未因此动摇,或许是她早已经意料到自己的失败。
她最后一次打量自己的造物,然后毫不犹豫地转开目光。
“就这样将他送到借景之馆去?这孩子――瞧着还怪可怜的。”
雷神的身后,突然响起另一个声音。
来者语气慵懒,却走到昏睡的人偶身边,俯下身,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
她的目光里似有些微的怜悯。
见雷神没有说话,狐狸宫司弯了弯眼,接着笑道。
“你猜我发现了什么?数日前,稻妻城外,连你也被惊动的那场暴雨――”
她缓缓起身,转头看向雷神,眼底露出一抹藏得极深的狡黠。
“这孩子身上,沾染了一点‘她’的气息,瞧着很是亲厚呢――你说,如果你将借景之馆的信息泄露出去,她会不会找过来?”
“到时候――”到时候,想要做些什么,得到什么有趣的消息,就再容易不过了。
但雷神突然打断了她。
“先前,你曾感知到她即将离开稻妻。便不必做没有用处的事情,且由她走吧。”
“只要她离开稻妻,便与我没有什么关系。”
和永恒无关的事情,雷神并不想多费心力,又或许是,她对自己的造物仍有一丝最后的怜悯,不愿意利用他做一些污秽的事情。
神明转身离开了,但八重神子却仍然留在原地,幽幽地叹了口气。
“要是当真离开还好说――只怕,你们二人还会碰上面,到时候可是真正地叫人头疼――”
已经能看到这样的未来了。她想。
追求无尽永恒的神明,和那位连气息里都透着反抗和不屈,连星辰都为之动摇的神秘来客,倘若见上一面,处理不好,或许都会成为整个稻妻的灾难吧?
*
如果能有某种生物或者是人类借助力量攀上云端俯瞰脚下,便会惊讶地发现这样一幕。
无边无际的海洋上,平静被瞬间打破。
便如同当初雷神一刀斩出无想刃狭间,岩神投下长枪落成孤云阁,从天空望下去,一道笔直的冰霜之影以惊人的速度冲破海面。
海面瞬间被一分为二,沿途巨浪滔天,发出震耳的轰鸣。
第53章
人偶做了一个梦。
这是他第一次做梦,此前他甚至连睡眠都不曾拥有过。
不妨说一个小秘密吧。
之前那个深夜里,自己的“母亲”和两个陌生人站在他的床边,人偶都是知情的。
他只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
后面从丛林里捡到闻音的时候,人偶也认出了她就是之前站在自己床边的陌生人,只是人偶在想――万一呢,万一呢,万一她可以成为我的朋友呢?
人偶太想要一个朋友了。因此他可以放下警惕,放下一身尖刺,用最柔软的的自己去面对她。
人偶只是想要一个朋友,人偶并不是刻意伪装自己的坏孩子。
他紧紧地抱住自己,眼底似带着一丝泪,痛苦的压抑的哭腔全藏在心底。
现在梦醒了,他的朋友回到了她自己的生活里,只将人偶留在黝黑的深夜。
总是会想起。
总是会想起――
想起她并不算温柔的微笑,在清晨的微风里美好到仿佛幻影;想起她在雨中为自己凝出小小的冰屋,幻出一地的冰花,像是那些不情不愿地哄孩子的大人,眼底却带着温和的笑意;想起她总是烤糊的堇瓜,和纠正自己鬼兜虫不是堇瓜时有点无奈的样子。
人偶怎么能忘记她呢?
那是他作为不被期许之物诞生的一生里,第一个能够称之为“朋友”的人啊。
“请不要让我忘记――”他的声音模糊而带着细小的哭腔。
他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会被神明回收或者销毁,亦或是彻底地清除。
他不知道。
黑暗里,他一遍遍重复。
请不要让我忘记。
不要忘记。
我――不想忘记。
哪怕即将变成一缕风,变成一颗沙砾,变成送她归去的船舷边一朵洁白的浪花。
人偶只是一遍遍地重复着自己对神明的祷告。
我敬爱的“母亲”,如果您对我还有一丝怜悯的话,请不要让我忘记――
人偶有心吗?
如果只是映照这具躯壳,他毫无疑问并没有心。
但是胸腔里空了一块的地方,也会攀上细细密密的疼痛来。
像是开在盛夏的花在冰原上慢慢枯萎,又像是春天新生的绿藤被风沙摧折了枝蔓。
人偶没有心。
但是人偶也会疼痛。
*
海风迅疾,海浪盈天。
但是深入岛屿的内部,日光和煦,天气晴好,只不过带着一丝燥热。
这是一个似乎平平无奇的夏天的晚上。
生活在踏鞴砂的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动,三五成群地吆喝着往回走。
他们行走在山间,时不时低头小心脚下――之前是有这样的惨事的,有工人醉了酒,一头从山间栽倒下去,身体也顺着飘到了海里,再找不回来了。
但总有人心思不在路上。
“诶!你们看,我怎么瞧着远处海边上有人踩着冰往这边走呢――”
有一个年轻人大呼小叫道。
旁边的人都笑话他。
“得了得了,大白天还没喝酒,你怎么就醉了?要是有人能踩着冰过海,哼哼,我都能锻出一把让将军大人惊叹赞美的好刀――”
“有那心思做梦,我倒觉得你不妨好好低头看看脚下,别一脚踩空了去――不过也没关系,’就会来救你呢!”
年轻人被说的也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但是他左揉右揉,眼睛里的画面依旧清晰,甚至那人的身影也因为急速接近踏鞴砂而变得越来越清晰起来。
“一定是精怪或者是仙神吧――”他喃喃道,“我居然也有仙缘么?”
他心里涌起一阵紧张和躁动,脚下便松弛三分,一脚踩空,从百丈高空中骤然跌了下去!
“喂!抓住我的手!”旁边的伙伴们反应极快,瞬间扑上来将手递出,但最终双方指尖擦过,遗憾地错开了。
年轻人的身体忽地向下坠落。
离别就发生在瞬间,有人的眼睛已经带了泪。
“这孩子,叮嘱他多少遍了要好好看路,怎么就不听呢!这叫我们怎么跟他母亲交代――”一个工人重重叹了口气,眼圈已经红透了。
常年在这里行走,他们再知晓不过掉下去的后果,掉进水里都算是好事,能留个全尸,但若是不小心摔在山崖上,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但是下一刻,令所有人震惊的事情出现了。
像是突然起了一簇风,原本已经跌落数十丈的年轻人也被这风场突然托举起来,轻飘飘地飞上云端,骤然出现在同伴们眼中。
风场消失的时候,他已经被同伴们七手八脚地拉了回来,双脚也踏实地落地。
只是他的眼睛里尚还带着几分激动和恍惚的神色。
“我、我见到了神女,我是会被神明选中的人吗?”他低下头,一时间同伴们竟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年轻人低声呢喃了一句。
“这时候见到神女,是不是上天给我的提示呢――”他脑袋里隐隐绰绰浮现出一个堪称大胆和不可思议的念头,以至于心脏都在瞬间鼓动起来。
要去追求自己的梦想么,远离家乡和亲朋――
他想,他已经有答案了。
长桥之下,闻音踩着最后一段冰面上岸。
如果她的认路技能这次没有出错的话,这里应该就是踏鞴砂了。
不出意外的话,人偶就在附近。
闻音开启了元素视野,试图从元素流中窥得几抹人偶的踪迹,但是她能观测到的这片区域之中,没有半点人偶停留过的迹象。
唔,难道是和雷神封印了人偶的力量有关么,还是说人偶真的不在这一片范围里?
闻音顺着山脚行走,眼瞳里渐渐浮现出了凝重的神色。
没有人偶的痕迹,但是有一抹浅浅的雷元素留下的标记,像是在刻意给她指路一般,从闻音的脚下一直蜿蜒到很远的地方。
这痕迹很陌生,并非是来自闻音认识的任何一个人,但也莫名地叫人觉得熟悉。
应该不是雷神。
闻音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