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他从未想过世间还有如此胆大的女子,在一众满身血气的士兵中丝毫不生惧色不打颤不说,甚至还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人都敢怼。
明明任谁都清楚处于劣势的是她,她却依旧傲如松柏,颇有两分宁折不弯的架势。
留在原地的那位侍卫,也眸中划过晃色。
傲色,原也是不同的。
若是主子福晋的傲也如这位章佳氏一般,那,主子必不会因多生事端而走到如此地步。
当真万丈悬崖边摸黑前行。
一步错,粉身碎骨。
“先生?”身后的人上前打算求个主意,这四贝勒府可与他们所谋之方向不同呀!
“无妨,快马传信查弼纳,叫他动手。”
“是。”
他望着骑马飞快离开的人,眉眼舒和。
他本就不愿拿四贝勒府来做那只儆猴的鸡。
毕竟,四爷可是位做实事的贤王料子,主子宽厚,底下有个冷面贤王做刀,再不能更妙了!
且他最初定下的法子,便是针对三贝勒后院诸位的,只是福晋知晓了这事儿,非闹腾的逼着主子改三爷府为四爷府。
他本快劝好了主子,只是福晋又不知打哪儿得了消息,来书房一通大闹,最终尘埃落地,不得更改。
如今,事情虽有变,却才是归于原路。
···
静姝一路骑行到了宫门口,正巧碰到了刚刚下马的九福晋。
第234章 重则累
“小四嫂?!”董鄂氏一愣,下意识上前迎了两步,随之身子就是一僵,看向身后的太监,眉目间是又惧又怒。
静姝望向远处的董鄂氏,一贯妥帖矜贵的人儿此时浑身上下尽显狼狈。
小两把字头上散下了不少青丝不说,一支碧玉做瓣的鎏金绿菊花簪还半挂半掉着,颤颤的好像随时都能砸落地上似的,另一边的点翠福纹簪、点翠菊花钗也只是虚虚挂着,耳朵上的翠嵌珠宝蜂纹耳坠子只剩下了四只,衬得右耳朵单单的那一只空落落的,身上火红的狐皮大氅还脏了好大一块。
静姝眉眼瞬间一冷,确定顺心依旧妥帖,又往后瞟了眼还在折腾着下马的太监,直接带着顺心就快步朝着董鄂氏走了过去。
“小四嫂”董鄂氏看着背光而来的人,不知怎的,眼眶一红。
静姝一到跟前,两只手就紧紧握住董鄂氏的手,捏了捏,然后高声道:“你怎的也来了?难不成九爷也与我们爷一般,前脚进了宫,后脚就受了疾?”
脚才落地的太监就是一歪,看着远处的章佳侧福晋,恨不得跪地叫这位姑奶奶,只求这位闭嘴。
便是跟在董鄂氏身后的太监都是一愣。
董鄂氏也是一晃而过的讶异。
以平日里与小四嫂的接触,这位虽有时候厉害的紧,却从来不是个莽的,如今这是怎么了?依小四嫂的脑袋,该不会看不出如今的形式才是!为何这般不顾及,什么话都往外说?
倒是宫门口立候着的太监,最快反应过来,几步上前,恭谨行礼,低眉垂手道:“诸位爷日日忧心万岁爷龙体,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才皆这般接二连三的受了疾,万岁爷很是心疼,赞诸位爷大孝呢!也因此,才破例留诸位爷在宫中养病,传旨众府中召众福晋侧福晋侍疾,九福晋、侧福晋且随奴才这边来,轿撵已然恭候多时了。”
静姝把众人反应尽收眼底,看着眼前这个几句话就将事儿周全起来的人,微微一笑:“原是这般,倒是我误会了,还道是又有那岂子小人折腾出什么事端来,不然好好的侍疾怎得不顾稚童体弱硬是叫往宫里头带?怎得接人的东西都不提前准备好,叫人心急火燎的在府门前折腾了那么久的时候?怎得这一个个奴才比主子都体面尊贵,能把主子伺候成这般的,不得送回内务府重新把规矩学起来啊!”
听了这话,那俩太监如何忍得住,张口就嚷:“崔爷爷!”
崔安视那两个太监的叫嚷而不见,也一改卑微的姿态,抬起头直视起章佳静姝。
静姝好似没听见那两个太监的哭嚎声一般,就连手上被捏的生疼的痛感都没有分毫露到脸上,也没有要揪崔安此时不敬上位姿态的意思,就这么淡淡的立着,看着,等着。
直到崔安低头,声音低哑:“自该如此。”
静姝才拉着九福晋的手,上了轿撵。
“侧福晋”眼睁睁看着这二人同上了一个轿撵,跟着崔安的小太监就要拦,被崔安一手打断。
“师傅”不是说要把几家分开看管吗?
崔安依旧低垂着脑袋,沉默不语,半晌才抬起头,叫一旁的侍卫把那两个太监拖下去。
“崔爷爷!给下马威的明令是当初呜呜呜”话还没说完就被捂着嘴拖了下去。
崔安看着越拖越远的人,拉过小徒弟低声吩咐了两句,然后直把小徒弟眸中惊恐的眼神瞪得收了回去,才扭头提步往回走。
风声瑟瑟。
朱墙暗红。
坐上轿撵的静姝虽面上瞧不出什么,但心中却是松了一口大气的。
“小四嫂,如今这境况,咱们再谨慎小心步步为营都不为过的,如何这般”剩下的话,董鄂氏到底没有说出口。
静姝没有回答董鄂氏的话,只是问道:“你可猜出来了?”
董鄂氏脸色一白,伸手比了个八。
确认了心中的猜测,静姝又松了一口气,甚至在这种时候还露出了个笑容来。
“小四嫂?”
“若是旁人,这般,必是不成的,可若是他,呵。”半辈子经营的名声,不管当初为何,但看重名声早已成为了他刻入骨髓的习惯,而这份看重,必会成为所累。
若是直郡王、太子,弑君杀弟,做得出来,也扛得住那恶名。
可老八不同,他半辈子挂着温雅谦和的皮子,便是心狠手辣,也得藏掖好了,这事儿他做得,可这名声,他可绝不愿意去背得。
毕竟他如今的好名声,是他当初付出牺牲了多少才得来的。
尤其是还有废太子与直郡王两个能叫他扣屎盆子的存在。
他怕是更想要白玉无瑕的登上那个位置呢!
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自己一脚踩碎自己前半生的苦心经营的。
而这个,就是她能扒住的机会!
能跟老八走到这一步的,那就是奔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来的。
若是知道都这般豁出去了,可跟着的人未必护得住、或者说未必愿意护住他们,那,心会不慌气会不短吗?
若是知道这些皇子福晋皇孙贵胄日后会一一清算,他们还敢下手毫不顾忌、狠辣无情吗?
她知道,这些对已经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人或许起不了太大作用。
可只要种子一旦种到了他们心里,接下来哪怕一个犹疑,或者对峙时一个动摇,都对她有利。
是的,她就是在赌,拿命赌!
董鄂氏虽不明白章佳氏的未尽之语,但见章佳氏这般淡定自若,便认定是四爷与这章佳氏说过什么。
想到这儿,她捏紧了袖子,不言不语地抓过章佳氏的手,将手里的东西塞了过去。
静姝一愣,看着掌心这两颗棕黑色的球?
等等,这个环这是引线?
静姝压下心中的猜测,抬头疑惑地看向董鄂氏。
董鄂氏也不言语,直接拾起一杯茶,以手指做笔,茶水为墨,在桌案上飞快写着。
一拉圆环,远远掷出,可见浓烟飞涌,四处人不可视。
烟雾弹?!静姝心中一喜,看着掌心的两颗,留下一颗,又把另一颗递了回去。
第235章 寂寥声
“小四嫂收着便是,我这儿还有呢!”董鄂氏是清楚见到章佳氏眸中的喜色的,可章佳氏在听懂这烟雾弹的作用之后,依旧愿意分回一颗给她的态度,着实叫她忍不住心生欢喜。
虽说这两个都是她给的吧!但有这么一句话一份态度她就是心里舒服,本来的五分乐意,这会子也变成了七分真心。
而大财主一真心起来,静姝身的暗袋就以飞快的速度被填满甚至往撑裂的趋势变化。
而同时满到快裂的,还有静姝的脑袋。
不是…董鳄氏的金手指到底是什么啊!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一手按住暗袋的静姝飞快安抚着自己趋近于崩盘的神经。
现在重要的可不是这个,而是如何将手的东西做到效用最大化。
直到轿撵停靠。
停在了一栋东侧殿的殿门前。
静姝四下一瞧,这还是个二进的院子。
“你们倒是有心了。”静姝嘲讽一笑,手往顺心腕子一搭,端的是气派非常。
就我不过进宫几回的频率,也值当你们这般防备?就算你们领着我走一遍,我都未必能找到四爷那儿去!
心中嘲讽,但脚速度却是不停的。
一进屋,便见里头熏香袅袅,瓜果碟盘、酥酪糕点是捡花样精致的摆了满满一桌子,一旁的鎏金架子金盆中的水还冒着些许水雾气,桂花香露的味儿隐隐随着水汽散了出来…
真可谓是处处妥帖,处处精致。
倒当真是老八的手笔。
“我们爷呢?”
“侧福晋还请先洗漱净面,稍用些吃食,四爷、九爷那里,这需要了自会差奴才来请的。”
静姝懒得与他们墨迹这个,直接摆了摆手,叫人退下了。
近前仔细打量着金盆的纹样,又捏起了一块燕窝糕。
董鄂氏见了急忙拉住章佳氏的手:“小四嫂可使不得,这东西谁晓得里头加了什么,可万万不敢吃用的。”
“他既做全了这般,便是不愿意结成死仇呢!”不管之前私底下情分如何,对于这会子敢踏进宫门的女眷,那些个爷虽不至于因感动而生爱意,但怜惜总是能生几分的,意义多半也会不似寻常,作为同经历这一场风雨的‘亲密关系’,少不得是要生出两分由人及己的心来的。
既晓得这般,老八无如何都不会叫那些爷因为这些个'不足道'的妇人而在心里头留下死结的,便不会在这些东西里做下那些下作手段。
只不过…老八不会,郭洛罗氏可未必。
静姝到底把手的糕点放下了,拦了要浸湿布巾子的顺心,直接用自带的帕子擦干净手,柔软的料子与指腹摩擦,一下接一下,掩盖心中的焦急。
金盆盆底的花纹雕嵌是今年才兴的花兽花样,内务府研究了好些日子,备齐了准备进时赶巧圣驾巡幸塞外去了,一路快马加鞭的禀功,倒是运气好赶在万岁爷心情好的时候得了个好,还被赏了一批出去,她姐姐那里,随驾的太子东宫、直郡王府那,南北各忙开的九爷、十爷、十三爷和她们府里都有,除此之外,也就乾清宫还有了。
圣驾回京,先是众位爷被关宗人府,接着露出太子被废的消息,多方蹦跳后直郡王倒台,康熙病重,内务府再不长眼也不至于拿这种新花样的金盆到圣前刷存在感。可这新花样的盆居然出现在了这个瞧着偏僻冷寂的宫殿之内!
除了内务府有老八的人,位置还不低之外,不用做他想。
还有桌的膳食,不少都出自御膳房,其中几个更是她姐姐那儿常备的,老八能支使动,说明什么毫无疑问了。
还有宫门口的太监,侍卫…
老八什么时候拢起了这么大一摊势力?如何不叫人心惊?
“九福晋,章佳侧福晋,可是休整好了?乾清宫来人传了呢!”
静姝与董鄂氏对视一眼,互整了整衣裳钗环,就端起样子出了屋子。
门口候着六个太监,八个粗壮婆子,簇拥在一起,乌泱一片。
倒是看得起她们呢!
不理会那些,静姝直接与九福晋一道提步往外去,那些太监婆子立马一拥而,把两人围的是紧密极了。
这会儿天边积云浓厚而压抑,冷风瑟瑟,一路隔一段就能见着几个小太监,不似寻常那般弯腰垂手,还不甚规矩地高昂着脑袋四处张望。
随着越近乾清宫,那些不规矩的小太监之间的间隔距离就越短。
直到日精门前,甲胄披身,手握刀柄的侍卫是里里外外围了三层,血煞之气离得老远便是头一波冲击。
婆子和几个年岁青些的太监被煞的一缩,一个个尽数退远了,只一个领头太监低着头继续在前头引着。
踏进门内。
虽依旧是往日寂肃的样子,却透着三分死寂,仿若连冷风都知晓了什么一般刻意绕开了这里,黄琉璃瓦不似记忆中明亮,汉白玉石雕栏杆都带着两分暗沉,入耳的除了她们一行三人的脚步声,再无其它。
静姝觉出被握着的手一紧,安抚地对着董鄂氏一笑,拉着人跨入殿内。
一打眼,殿内较之外面可是透亮的紧!只透过剔透的玻璃窗能见出两分外面的昏暗来。
正大光明的牌匾下高高的宝座正空置着,明间里各位阿哥几乎到了个齐全,只除了被圈的老大和十三,便是引得京中数月风声鹤唳的废太子,此时也在殿中。
除了次间里头低低的讨论走动声,殿内再不闻其它声音。
但···气氛却也不似静姝所猜的那般紧张。
废太子高坐左首位,身形清瘦,脸颊凹陷,半合眼皮似睡未睡,却似乎带着两分讽色与深沉。
三爷端坐如竹,颇有两分文人风骨之气,却被眉目间的焦色败了个好些去。
五爷抿紧着唇,目光定定地落在手中的茶盏,与哪个兄弟都不对视,只偶尔看向老九时戴两分忧色,一派既在室中又好似游离之外的模样。
老七一如往昔的沉默,眉目中带着经久的郁色,却也坐的安然。
老九眸色沉沉,面除了忧色不见其它,只偶尔在与对面的老十互换眼色时才露出两分狠厉。
第236章 乾清宫
老十是难得的安静,捧着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用着,倒是与一贯的样子很是不同。
老十二收神敛气,与往常一般地角落独处。
老十四一张脸上是又急又恼,还带着些许悔色,瞅瞅这个,又瞧瞧那个的,表情是丰富的热闹。
较之束在一块的几个小的都多有不如的。
最起码这几个小的脸上,除了担忧,再寻不见其它,顶着孝这顶大伞,便是最好的保护。
老八则是一贯的温雅君子模样,一双眸子总是落在侧间的方向,好似置旁人的异色于无物一般,只是双眼中越聚越烈的激狂之色,到底瞒不过在场众位的眼。
而当静姝踏进门槛瞧见她心心念念的人时,胸中揣着的那颗忐忑焦躁的心瞬间飘飘落地。
四爷也在同时看见了静姝,手上转珠串的动作一顿,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你怎么来了!”九爷眉头一紧,看见门口的两人的一瞬间,立马瞪向老八,胸口剧烈起伏,微暗的眸子沉的叫人发慌,似酸涩似无措,又似尘埃落定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