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泽说:“按照我在群里发的名单分组,每组十个人,配两名带队组长,接下来你们就分别去村子里找新闻,下午三点在村委会集合,然后分组向我报告。”
“记住,新闻一定要注重真实性和价值性,回校之后你们要提交这次的新闻报道,作为你们的期中作业。”
谷泽又说了几点注意事项,就让他们自由活动。
一名随行老师看了眼阴沉的天空,有些担忧道:“四月本来是旱季,可今年比以往多雨,而且我看天气预报说这两天雨不停,气温也不高,让这些学生在山区活动,会不会太危险了?”
谷泽笑了笑:“今年天气一直都不对劲,京市三月份不是还突然下了场冰雹?放心,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老师叹了口气:“但愿吧。”
......
黎桦和宋凝是简一这组的带队组长,十二个人商量了下,决定分成两队,分头去考察一下花林镇的情况,下午两点再汇合。
简一和乐夏、柯佳佳、陆棠,还有一名叫章岩的男生分到了一起,黎桦带着他们,宋凝带着另外五个人。
花林镇倚山而建,村子里的路一半土路,一半石子路,大家一边聊天一边顺着坡路往上走。
柯佳佳是个闲不住的性子,问黎桦:“学长,你们为什么也跟着我们来实地采访啊?你们又不用交谷老师的期中作业,难道是有学分?”
黎桦笑着解释:“不是,这次我们几个大三的算是志愿者,主要是觉得跟着谷老师能学到很多东西。”
谷泽是业界泰斗,地位很高,他不仅发表过数百篇学术论文,而且有多本著作是许多高校新闻传播专业的专业书,能在他手下学习,受益良多。
柯佳佳不懂为什么能有人这么爱学习,但她尊重,点了点头,就去找陆棠说话了。
简一单手打伞,另一只手划着手机,低垂的眉眼在雨幕下透着认真。
“注意脚下。”黎桦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拉了下她的胳膊,免得她踩到水坑:“看什么呢?”
简一回过神,说了声谢谢:“我在看之前查的资料,花林镇最近这十年以种植沙棘林为主要收入,而且村里青年很少,都是老人和小孩。我觉得我们可以从这两方面入手,看有没有深挖的点。”
手机备忘录上密密麻麻记满了东西,一看就是提前下了功夫。
黎桦一边和她讨论切入点,一边不动声色地走到她靠近路边的一侧,让她走里面。
这次来花林镇实地调研,不仅给花林镇带来了经济收入,还可以做免费宣传,村长提前和村民打过招呼,大家面对采访也算配合。
雨渐渐停了,天却依然阴沉。
一上午过去,简一他们采访了多家村民,还跟着去种植沙棘林的地方看了看,初步调查结束,每个人都累得不行。
婉拒了村民热情留饭的好意,一群人来到村子里的小卖部,买了几桶泡面,对付了下。
乐夏抱着泡面坐到简一旁边的石头上,问她:“一一,你对今天上午的采访调查怎么看?有没有什么新闻可以挖?”
闻言,其他几人也都看过来。
简一成绩优秀,对新闻的敏感度也很高,他们这组,除了黎桦,就属她实力最强。
这一上午,也都是她采访村民,记录问题,一点点剥丝抽茧。
简一正在看手机,几个小时前发给晏凌白的消息因为信号差刚刚收到回复,男人让她注意安全,有事直接给他打电话。
她回了个好,摁灭手机,想了想,实话实说:“暂时还没有,只发现村里有很多留守儿童,而且山上种植沙棘林的土壤要比其他地方的土壤松软。”
乐夏低头看了眼全是泥的鞋,回想当时走路的触感:“确实有一点,一脚踩下去,全是泥,拔出来都费劲。”
“对,尤其在雨天,更明显了。”简一说:“资料显示种植沙棘林需要沙质土壤,排水能力好,透气。”
说着,不知她想到了什么,突然叹了口气。
黎桦看向简一,思索片刻,说:“花林镇地处山区,山上的土质原本应该致密紧实,可最近这些年,村子里的人为了种植沙棘林,破坏了土壤结构,造成山体疏松,很容易发生自然灾害,你在担心他们。”
简一意外地看了眼黎桦,没想到他会看穿她的想法,点了点头:“听村民说,近几年,附近山上发生泥石流的次数变多了,也许就和大面积开垦山地,种植沙棘林有关。”
“那也没办法啊。”乐夏道:“他们就是以这个为主要收入的,不种就没钱了。”
简一也明白这个道理,无奈地嗯了声,低头吃着泡面。
匆忙吃完饭,他们还要继续去村子里找新闻。
几个人把泡面剩的汤倒了,纸盒子摞起来,准备扔到放置垃圾的地方。
“那个......姐姐。”
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后背被人轻轻戳了下,简一脚步顿住,回头。
只见一个很瘦,眼睛很大的小男孩站在她身后,大概七八岁,十几度的天气,只穿着洗得发白的单薄长袖,脚上踩着布鞋,腼腆地揪着衣角望着她。
简一弯腰和他平视,笑着问:“怎么了?”
小男孩抿了抿干燥泛白的唇,鼓起勇气道:“你们能不能把泡面盒子给我?我、我想拿回家去卖钱。”
众人都没走,听到小男孩的话,对视一眼,爽快地把泡面盒子都给了他。
小男孩咧着嘴笑得很开心,对着他们鞠躬说谢谢。
乐夏好奇地问:“你这能卖多少钱啊?”
小男孩比划着,大声说:“可以卖好几毛呢。”
几毛钱,在市区连一根棒棒糖都买不了,可在小男孩发亮的眼神中,却好像十分珍贵。
众人心里都有些不好受。
简一从包里拿出几颗巧克力递给他:“你叫什么名字啊?”
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出现眼前,小男孩吞了吞口水,但没有拿,说:“我叫陈展,就住在前面。”
他伸出手指了指,简一发现陈展的家就是他们要采访的下一家村民。
“真巧,我们也正好要去你家。”简一见他不好意思拿巧克力,主动把巧克力装到他的兜里,笑着说:“麻烦你带我们过去,好么?这些巧克力就当谢谢你了。”
陈展从没见过这么漂亮又温柔的姐姐,高兴地点点头,一边蹦蹦跳跳地给他们带路,一边摸了摸口袋,小声嘀咕带回家给爷爷吃。
他们跟着陈展来到一处破旧的房子,土墙已经斑驳发黑,裂开了缝隙,明明雨已经停了,屋内却还滴滴答答漏着雨,用铁盆和碗接着。
“爷爷,我回来啦。”陈展跑进去,兴奋道:“我捡了纸盒子呢。”
房子不大,简一等人没有跟进去,站在门口张望。
没多久,一个瘸腿驼背的老爷爷走了出来,笑着说:“你们是城里来的大学生吧。”
陈展搬着几个小凳子跟在后面,他把凳子放到门口,很有礼貌道:“哥哥姐姐,你们坐。”
陈展爷爷腿脚不便,被陈展扶着坐下:“我听村长说过,你们是来问问题的,是吧?”
老人家不懂什么叫采访,只和蔼的说会配合他们,让他们尽管问。
简一走到陈展爷爷旁边蹲下,一手拿着本子一手拿着笔,直切主题:“爷爷,我看村子里都是老人和小孩,年轻人都去哪儿了呢?”
陈展爷爷叹了口气:“山里没出路啊,大家都去外面打工赚钱了。”
简一问:“陈展的父母也出去了吗?多长时间回来一次呢?”
陈展爷爷沉默了会儿,才开口:“他妈妈难产,生下他就没了,他爸爸去外地打工,又结婚了,有别的儿子了,也不管他,让我养。”
闻言,简一怔愣住,看了眼回家之后就忙着喂鸡的陈展。
小小的人蹲在地上,抱着盆认真地看着鸡吃饭,还嘀嘀咕咕道多吃点儿,多下蛋,多卖钱。
她心口闷闷地,低声说了句抱歉。
陈展爷爷摆摆手,慈祥的看着陈展的背影:“我孙子从小就懂事,我身体不好,腿断了,干不了活,只靠着政府给的补贴活着,他知道家里没钱,平常放学就回家干活,还要照顾我,唉,我只希望我还能多活几年,给这孩子留些钱,让他以后能活下去。”
乐夏共情能力很强,听着陈展爷爷苍老的声音,眼眶都红了,小声问:“您腿怎么断的啊?”
“种树的时候从山上摔下来了。”陈展爷爷苦笑道:“没钱治,就硬熬过来了。”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命专找苦命人。
陈展爷爷腿断了之后,家里失去了经济来源,又联系不上陈展父亲,一老一少在那个冬天差点冻死,还是村长知道后把人接到了自己家里,又给他们申请了低保户,才勉强挺过来。
“我们小展学习可好了,每年都有奖状,考试也是第一名。”陈展爷爷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简一赶紧扶着他往屋里走。
屋里有一台早已经被淘汰了、很小的黑白电视,陈展爷爷从电视后面拿出了一个旧盒子打开,里面全是陈展的奖状。
“他们老师说他特别聪明,以后一定能走出去。”陈展爷爷笑呵呵地把奖状给简一和黎桦他们看,语气带着骄傲。
简一望着被精心保存的奖状,擦了下眼睛,笑着应和:“对,他一定能走出去的。”
从陈展家离开后,众人又先后去了其他村民家里,等到了下午两点,去和宋凝那组汇合。
宋凝问:“你们找到什么新闻了吗?”
黎桦拿着笔记本翻了翻:“我们发现花林镇留守儿童很多,几乎每家都是年轻人出去打工,把孩子留在山里给老人照顾。”
简一接着说:“花林镇只有一所学校,在山上,大部分孩子都在那里上学,不过学校设施破旧落后,路也不好走,所以我们想出一条贫困山区儿童上学困难的报道,寻求社会人士关注,从而对花林镇进行捐助。”
宋凝那组并没找到什么可以深挖的新闻,闻言思索了片刻,都点了点头。
“好了,马上就三点了,咱们回村委会和谷老师说一下这个报道选题吧。”黎桦组织大家回去。
路上,柯佳佳和章岩跟其他同学说起陈展家的事,语带怜悯。
那么小的孩子,母亲去世,父亲不管,家里只有一个残疾的爷爷,而且还学习刻苦优秀,懂事听话,几乎聚集了所有让人同情的因素。
简一垂眼,沉默地踢着小石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突然,宋凝拍了拍手,吸引众人的注意力,兴奋道:“我有了个新点子。”
黎桦问:“什么?”
“就你们刚才说的这个可怜的小男孩啊。”宋凝说:“我们可以渲染他的故事,来帮他吸引大众的同情和关注,然后利用舆论逼他父亲回来支付赡养费,最好拍一段这个小男孩哭诉的视频,这样更能激起大众的愤怒和恻隐之心。”
“不行!”
简一坚决反对,秀气的眉头蹙着:“这条新闻不能做。”
宋凝嘴角的笑僵住,不悦地看向简一:“为什么不行?这条新闻不比你们刚才那个更有卖点和流量吗?”
“可这是在陈展和他爷爷的伤口上撒盐,甚至将他们的悲惨人生故意放大,当成博人眼球的卖点来肆意地给所有人观看。”简一说:“而且陈展现在还小,如果让他当着大家的面说他的爸爸有多么不负责任,家里有多么困难,很有可能给他造成心里阴影。”
乐夏赞同:“没错,总不能为了流量,就给人家留下阴影。”
柯佳佳也点头:“对啊,到时我们拍拍屁股走了,陈展就可怜了。”
陆棠张了张嘴,觉得该说的都被她们说了,最后憋出一句:“一一说的对。”
宋凝被她们一人一句呛了回来,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她本来就不喜欢简一,如今被她这么当众打脸,心中更是不痛快,抱臂冷笑道:“怎么可怜了?我不是说要帮那个孩子找爸爸要赡养费吗?你们这么断章取义,还怎么当一个合格的记者啊。”
简一面上从容淡定,她反问:“你不也是断章取义吗?我说的是不能为了新闻流量,给陈展造成心里伤害,这有违我们成为记者的初衷。你理解的又是什么呢?”
眼看着两人要吵起来,黎桦匆匆打圆场:“好了好了,我们可以把两个选题都提出来,让谷老师做决定,先回去吧。”
宋凝翻了个白眼,率先走了。
黎桦对简一说:“学妹,宋凝没有恶意的,她这人就是比较好强。”
简一疏离地笑了笑,没说话。
回到村委会,已经有小组在向谷泽报告选题了,简一他们这组又等了会儿才进去。
谷泽双手交叉放在桌前,听完两个选题和争议,沉吟了会儿,问简一:“你不同意利用陈展的故事的理由是什么?”
简一坦然道:“身为记者,我认为报道新闻的最终目的是解决问题,而不是为了卖点和流量故意煽情,我们寻求社会捐助同样可以解决陈展家的问题,最后结果殊途同归。”
“而且,在报道新闻时,我们在尊重事实的基础上,也需要有人文关怀,像未成年人或者受害者这类弱势群体,在报道过程中不能给他们造成二次伤害。”她笔直地看向谷泽,毫不退缩道:“记者可以理智,可以冷静,但不能冷漠。”
话音落下,屋内有几秒的安静,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说话。
谷泽眼底溢出满意的笑,点了点头,又看向宋凝:“如果让你报道这条新闻,你有没有考虑过最后结果是什么?”
宋凝说:“帮助陈展找回他父亲,要回赡养费。”
谷泽沉声道:“新闻热度过去之后呢,陈展父亲本就不想养他,利用舆论逼迫他回来,那等没人关注这件事后,你有没有想过陈展的处境?”
宋凝咬了咬唇。
谷泽失望地摇了摇头,翻看他们提交上来的资料:“你们这组就做贫困山区儿童上学困难的报道吧,明天上午去学校拍些视频和照片。”
众人点头表示知道了,准备离开。
“宋凝。”谷泽叫住她:“你留一下。”
宋凝心头发虚地看向谷泽。
等人都走了,谷泽才皱眉开口:“我记得之前就提醒过你,流量固然重要,但身为记者,你不要忘记你的良知和初心。”
宋凝成绩优异,聪明上进有天分,谷泽一直很看好她,但就是这个急躁又功利的性子需要改一改。
谷泽又费尽苦心地规劝了几句,就让宋凝离开了。
宋凝走出门,目光落在正在和其他人讨论明天要拍哪些照片和视频的简一身上,眼里划过怨毒之色。
......
晚上休息。
外面又下起了雨,雨势很大,水珠顺着房檐哗哗滴落,空气里浮动着潮湿,地上是大大小小的水坑。
简一洗漱完,披了件外套,坐到门口的小凳子上,给晏凌白打了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