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
声音里带了战栗。
圈椅中躺着的人这时又缓慢坐了起来。双手攥着扶手,牙关开始打颤。
焚烧之后的热辣痛觉将将散去,江潋就觉自己又被抛进了极冻之地。寒气来自四面八方,慢慢侵入他的皮肤、内脏。
他虚虚的直视前方,似乎看见了没有边际的冰封与皑皑白雪。
冷啊,太冷了,手指已经僵硬的难以伸展,他维持着坐姿渐渐被冰封了一般,再难动作,就连呼出的气息都结成了冰粒扑簌簌的落在他衣衫上。
就连心跳的速度也渐渐缓慢,似要屈服这极寒之意。正在他意识混沌之中,却忽然觉得有一具温热的身子贴近自己。
纤细的手臂圈在了他腰间,柔软的发丝蹭在他下颌。
下意识的,他伸手去索要这份温暖。
这无异于把一个将死之人拉回人间。
长臂将人环住。江潋空洞无神的眼睛忽然溢出了笑意。
这样的拥抱,这熟悉的身体,已经刻进了他的骨血之中,是他最想珍重爱护的宝贝。
“我的言儿…”
唇间溢出叹息。却遥远的听见一声询问。
“是宋言么?”
“只有宋言啊…”
那紧贴的体温似乎滚烫起来。温热带着他从椅中起身。他顺从的跟随她的脚步行走。缓慢又费力。直到躺进床榻,那温热的身体才又再次跳入他的怀中。
体温似乎能够将他浑身的恶寒驱散一般,一点点渡遍了他的四肢百骸。僵硬的手指终于能去握住撑在胸口的手。
长指沿着指缝并入。牢牢地扣在了自己心口。
四更天里起了大风。没关严实的窗在风里吱吱呀呀的开合,紧接着是哐——的一声巨响。
床榻中的两人同时醒来。
宋言支起身去看,床榻边上,粗长的蜡烛燃的只剩半截,烛火摇曳將熄未熄,微弱的光照的房间朦胧。窗外风声阵阵,原来是要下雨。但那窗扇已经被风吹的大开,下雨至多就是叫屋中清凉一些,懒得去管,她埋头想在睡一会。
一低头,就撞进了江潋眼中。
那里面是无波的低沉,渐渐地又泛起些难以置信与气愤…紧紧锁着她的双眼。
宋言有一瞬间的羞赧。别开了眼,却又坚定心中所想。没什么害羞的,这就是她想做的。
重新滚进床榻,与江潋肩膀并到一起。紧紧相贴。却不想,江潋似触了明火,瞬时坐起。
若说方才是不明就里,现下看着宋言坦然模样,他应当也该明白了。
第177章 再不相干
江潋第一次生出了无措的惶恐。他想起身下地,却发觉自己的五指正与宋言紧紧相扣。那向来持重的姑娘正有些兴味的看着自己。
烫手山芋般将手甩开。
江潋在不犹豫,立在床前弯腰作揖。“臣有罪!”
宋言眼里带了点笑意。“国师何罪之有?我怎么不知道?”
江潋只觉呼吸微窒。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咬了咬腮肉。
“臣,唐突了公主。但凭公主惩治。”
“要杀要剐尽我心意么?”
“是。”
“若说国师毁了我的清誉,国师可认?”
屋中一时静下。只剩窗外树木摇曳之声。
半晌,江潋终于开口。
“臣认。但,今日之事,只殿下与我知道。为保殿下清誉,臣绝不将此事告诉其他任何一人。也任凭殿下责罚。”
“那我就罚国师负责好了。”宋言轻笑一声。
“殿下不要戏言。臣该万死。”
“你毁我清誉,为我负责,断我后忧,这不好吗?”
“万万不可。”
他的态度果决又冷硬。
宋言带笑的眼中犹如火苗被熄灭。慢慢的恢复了平静。她从塌上坐起。沉默的看着那垂首而立的男子。
最后一次的怨念侵蚀可见凶猛。人已有些形销骨立的意思了。此时面白如纸,却涌上了两抹急躁的红晕。
“国师。承认喜欢我就这么难么?”
江潋身形微怔。良久开口。
“臣不明白殿下何意。”
“不明白么?”
“不明白。”
宋言点头。“那我不如直接问国师。”
“娶我,与被我杀了,国师选哪个?”
没有丝毫犹豫,江潋沉声道:“请殿下杀了臣。”
沉寂的眼底泛起了一丝热意。宋言咬了咬牙。
“究竟是为什么?国师。请你告诉我,从我还没见过你的时候,就在梦中抚摸过了你的脸。那是一个逼仄黑暗的地方,你抱着我,一句话都不说。但在我见你第一眼的时候,我却知道那就是你。”
宋言从床榻缓缓起身,踱到桌边,又点燃了两只蜡。火光照亮微暗的房间,将两个人的神态无限放大。
“你是鬼?还是妖精…能取代上一任国师留在皇宫,想必你很厉害吧。可说你厉害,你又为了救我被折磨到了这般境地。国师啊。我们从前就认识吗?上辈子?还是上上辈子?”
江潋听着她低低的询问。心脏骤然缩紧。却始终一言不发。
宋言回身看他,消瘦的身形透着不可逾距的执着。
指尖扫去眼角的泪花,她哼笑。“成,我拿你没有办法。那我今日就再问国师一句,国师答完了,宋言今后绝不再纠缠。”
紧绷的身形终于有一些松动。江潋微微启唇,“殿下请问。”
“国师一点都不喜欢我,不论往后如何,国师都绝不会与我走到一起。是么?”
须臾静谧,江潋开口,“臣绝不会跟殿下一起。”
宋言以为,今日她迈出的这一步是势在必得的。却没想到,完全不在她的料想之中。昨夜的相拥而眠,大约是他二人这一生最亲近的相处了。
“好…”
宋言唇间轻颤。低低道:“今日你我衣衫皆是完整。我便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从此往后,我是大相朝的公主,你是大相朝的国师。我祝国师有朝一日位高权重。从此你我再不相干。”
“…好。”
大雨下了半日。宋言便倚在窗前失神的看了半日。
到了雨停时,已过午时,四娘收拾妥当等着宋言出来。待见了宋言,有些惊讶。
“言儿,你可是不舒服?”
宋言摇了摇头,“没有。”
“可我瞧你面色实在不好,无精打采的。”
宋言强勾起个笑看她,“四娘兴致好吗?”
四娘如实点头,“好得很,我方才与怀生问了本地人,咱们接下来要去的两处地方具是风景名胜处!我倒很是期待!可是你呢,你若不想再逛了,咱们返回家里就是。”
宋言看她难掩兴奋,安抚的与她笑了笑。“我也想逛的。四娘不必多虑。那我们先与于大人会合,在一同去同德苑。”
四娘一喜,忙道了声好。
宋言不在多言往外走去,路过江潋身侧时,就好似是不相识的人,一眼不看,一字不发。即便四人坐到同一船上。两人依旧没在交集。
四娘与季怀生对视片刻,也都觉出了气氛不对,一路便都死气沉沉。
原本准备回了客栈休憩一晚,第二日在与于大人一同继续南下。却不成想。于大人早已焦急地等在客栈门口。
眼见几人回来,几步迎倒宋言四娘面前。急急开口:“两位殿下!陛下来信,要您二位快些归宫!”
宋言听闻父皇来信,心中一紧,急忙问:“有何事发生?”
“是咱们的宿敌突厥要举兵来犯!且此次来的是新上任的突厥少主,传闻那位文韬武略,是个厉害的主。陛下怕两位殿下被奸细或是乱兵冲撞。叫我快速带两位殿下赶路归宫!”
几人心下凛然,更知事态严重。也不敢耽搁,连夜启程。
归程依旧漫长,因不敢太多停歇。走的十分辛苦。
但紧挨江潋的那扇车窗在未开过。
即便暑气闷热,那缎帘依旧纹丝不动。偶尔能听见车中轻轻的咳,或是因为车架长时间摇晃引出的几声干呕。其他的,江潋在无从沾染半点与她相关的信息。
他该满意宋言与他的疏冷才对。所以,他的目光也再没落到那窗扇之上。直至抵达皇宫,看着宋言背影消失在沉长的宫道。
如她所说,从此两人再不相干。皇宫不算太大,让他能委身于此,同她共处一片天空下。皇宫又很大。若无机缘。两人便再不会相见。
江潋心道也好,他要的就是这样远远看着她。
宫道上只剩下落在青砖上的树影。江潋收回目光,缓步往相反之处走去。落在地面的身影被拉的很长,一如他一般消瘦。
第178章 和亲
宋言草草梳洗一番便急忙去寻父皇。
不过两月时间不见,宋言竟觉得父皇好似老了几岁,两鬓的白发又添了不少。
她知道,父皇是因战事忧愁。突厥的强大让人畏惧。从前突厥只侵扰北地几个部落小国,大相朝从未将它放在眼中。
可今时不同往日,突厥一番往年常态,不在只是侵扰抢掠,而是用这几年抢来的金银牛羊壮大了兵力,在今年一举吞并了几个部落小国。
现下的突厥,足以与大相一决高下。他的少主拓跋文云,在此次征伐战争中是一个重要角色,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接下来的攻进大相朝,是他证明自己最有利的手段。冬季到来之前,他要让草原上的部落住进中原的皇宫。
“父皇…”
宋言眼中带了点湿意。她的几个哥哥都太过文气,不堪大用。而曾经叱咤风云的父皇已经老了。此时垂头看着舆图,明亮的烛火落满了厅堂,他却好似依旧看不清楚,更加低头凑近了去看。
听见宋言声音。抬起头时还有些眼花的眯了眯眼。
“哦,是朕的言儿回来了。”松动的面上浮起了笑意,抬手叫宋言到身边。
“你姐姐呢?她还好吗?你们两个玩的开不开心。”
宋言挨着父皇坐下,抱了他手臂将头靠在他肩头,却说不出话来。
皇帝无奈的摇了摇头,抬手拍了拍握在自己臂弯的小手。忽然间也不想再跟自己疼爱的小女儿要强。
声音透着失落,“父皇没将你几个哥哥教导好。父皇很后悔。从前觉得大相朝国力强盛,边关蛮夷不足挂齿。父皇终日要求你的几个哥哥要饱读诗书、重礼修身。可却唯独忽略了兵法武略。”
宋言静静的听着父亲的心声,搀在他臂弯的手更紧了一些。
皇帝叹息一声,接着道:“若朕在年轻十五六岁,拓跋文云绝对不是我的对手!若朕有个像他一样的儿子…”声音微顿,为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长久沉默。
“父皇能文善武,对付一个毛头小子绝不在话下。”
宋言抬头去看皇帝,希望能叫他心中好受一些。
皇帝却摇头笑了笑。“他可不是什么毛头小子,他攻破几方小国的兵法阵法老练独到,明明才二十郎当岁,却好像身经百战了一般。是个天生上战场的苗子。那些攻城之法,父皇想不出来啊…”
宋言心中担忧起来,“那该怎么办呢父皇?”
皇帝已经沉思了几个日夜,此时最先将这憋屈的想法吐露给了自己的女儿。
“父皇准备求和,赠与金银。力求暂保大相朝一年的安稳。”
宋言急忙问道:“一年后呢?”
“这一年内啊,父皇争取与邻国达成共识。他们不是求朕要将他们的丝织卖到咱们家么。朕同意了便是。市场相容,两国交好,一年后,便能与突厥抗衡。”
“可是,突厥会同意讲和么。”
“不知道,父皇准备试一试。他们如今胃口大得很,也许要掏空大相的国库。”
“若是没有拓跋文云就好了。”宋言忍不住叹气。
“是啊,突厥的老首领连路都走动了,其他的几个儿子都沉迷酒色,不比你几个哥哥,偏偏就冲出了一个拓跋文云。若没有他,怎会一统边关,若没有他,何来大相朝的威胁啊…”
“父皇,女儿相信,一年的时间大相会不一样的,哥哥们也会不一样的。”
“但愿吧。”
暑气渐消时。突厥的使者进朝了。
大相王朝摆出了前所未有的隆重装点,势必要让匈奴知道大相强盛,不敢轻易造次。
宋言远远的站在阁楼之上。看着那两个使者走在宫道上,一个年过半百,一个不过二十出头,姿态悠闲随意,好似走在自家后花园。
宋言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人,实在太过特别。
那年轻男子敏锐至极,似乎察觉了她的目光。准确的回头看了过来。一双眼幽深似鹰隼,叫宋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但身形依旧强作镇定,大相的公主,绝不能被一个眼神吓退。
两双眼睛似在对峙,没有哪一方肯先示弱。待宫道走到尽头。宋言唇间缓缓吐出口气,暗道这人终于要消失在自己眼前。但下一瞬,那男子忽然勾起了个浅笑。
宋言微怔时,那人已经拐进了另一条宫道。
突厥使者与大相皇帝相谈了足足一个时辰。内侍传闻,开始是和煦对话,中间唇枪舌战,后来,皇帝狠狠砸了手中茶盏。
这一夜皇宫之中犹如冬日萧瑟。处处都是小心翼翼。连宫人们的脚步都放的及轻。
尚书房的灯火亮到了三更天。商讨无果,几个内阁大臣只得宿在宫中,第二日早朝接着再议。
五更的更鼓敲过。宋言简装行到那日观望的阁楼上。看着朝臣鱼贯而入。
直到宫道寂静。她才缓步走向早朝正殿。偏宫里的杏子已经红透,长长一枝垂在墙头。远处一道欣长消瘦的身影走来。宋言远远注视着那纯白的长袍。多日不见,他面色依旧不好。但真正到了近处,宋言却忽然不敢再看。
而那人,更是自始至终都没看她一眼。
两相错开,宋言只觉胸口酸楚之意弥漫到眼中、鼻尖。但那泪珠子未坠下之时,就已经消失在了她柔嫩的指尖,心中想着关于突厥使者额外要求的传言。宋言沉下了心情,继续走向议政殿。
守殿的内侍见她过来,十分不解,不等开口,就叫宋言抬手止住。“我在这等着父皇下早朝。”
内侍将话咽下,弯腰行礼退至一旁。由她立在殿前等候。
不同于殿外的肃静。大殿之中已是吵作一团。
“陛下!形势所迫。别无他法啊陛下!”
“陛下可还记得上月朝中商议。陛下是同意了暂且与匈奴义和的。使者入朝,条件所求的金银与咱们预计的相差不多,是可以接受的,唯一追加的求取公主这一条要求…臣以为。应当接受。自古以来,历朝历代都有公主和亲维系两国关系。陛下,为了国之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