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这里面的,就是淮南王妃吧?
皇帝居然这样魔怔,活着得不到一个女人,那么死了的也好,他把淮南王妃困在这棺椁里,困在这宫廷里,生生世世,血肉可以消融,魂魄却飞不走,落到这屏风上,化作昏昏灯火下的一抹剪影。
绥绥突然不害怕这口棺材了,这口棺材关住的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她只是替王妃难过。
绥绥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骗过了皇帝。然而此后,她时不时就被以侍疾的名义召去长生殿。
再没有贤妃娘娘,只有她一个人。
第一次的时候,绥绥推辞说自己出身低微,没有贤妃娘娘,不敢单独面圣。
贤妃娘娘却没有理会她的话。她把绥绥送上鸾车,临走前摸了摸她的头发,趁人不注意低声对她说:“陛下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反抗,知道吗。”
绥绥怔怔地,有了很不祥的预感。
她想,淮南王妃似乎是个刚毅的女人,那她也要做出一副刚毅的样子。其实就算她不刻意去模仿淮南王妃,她也会做一个烈女,不是李重骏的烈女,而是为那些枉死之人报仇的烈女,如果皇帝真的把她当做淮南王妃的替身,要对她做什么,她一定会趁此时机用簪子刺断他的喉咙……其实杀了皇帝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绥绥一无所知。
她对弑君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戏台,但戏里的刺客几乎没有成功过,他们最后不是自杀就是惨死。
绥绥怕死,可她更想杀了皇帝。
但皇帝从没给她机会。
他既不要她服侍,也很少让她跳舞。
皇帝完全把她当成个小孩子,他批阅奏章的时候,就让宫人搬个小榻在御榻下,让茶房进些点心来,都是些清淡细腻的小果子。
他不看她跳舞了,改成看她吃点心。
真奇怪。
不过看皇帝批阅奏章更无聊……而且御茶房的点心可好看了。厨娘的手可真巧呀,能用一团面捏出栩栩如生的花朵,层层叠叠的酥皮花瓣,粉白油润,光是看着就好像闻到了花香。
“闻它做什么?”
皇帝忽然说话,吓了绥绥一跳。她这才发觉自己真的凑到点心盘前嗅了嗅,慌慌张张地直起身,皇帝却像被逗笑了,淡淡笑道:“江南的荷花酥,没见过?”
李重骏不爱吃甜食,东宫的点心一向很敷衍,绥绥摇了摇头。
皇帝说:“尝尝它。”
绥绥小心地咬了一口。怔了怔,过一会儿瞟了皇帝一眼,又咬了一口。
“喜欢么?”皇帝这样问。
真是好吃极了,可绥绥只是谨慎地点了点头,皇帝似乎很高兴,让茶房又做了许多。皇帝看回他的奏章去了,绥绥对着那只荷花酥踌躇半晌,又咬了一口。
绥绥幻想中的自己是个侠女。
实际上的她成日在宣政殿当饭桶。
然而没过多久,她就发现自己在流言在中已经成了勾引老公公的荡妇。
“陛下一向于床帏间清静,就是早年,一月里也不过召幸三四回,怎么老了老了,反倒看上……怪不得说小戏子都是狐狸精,起先迷得太子连太子妃都不要了,现在……听说前些时大晚上被鸾车送去宣政殿的,婊子戏子是一家,宫里的娘娘都是千金万金小姐,拿什么比她!”
“可她不是陛下的儿媳……名分都有了……”
“悖这在李家还算什么?早年间代宗皇帝连正经的q王妃都能纳做贵妃,区区一个昭训,又无生育,怕是连御史台都懒得上表。”
“不说这个周昭训是犯了宫禁,陛下本要杀她,贤妃娘娘说情才保下来……”
“男人呐……”
妃子们虽然拈酸,也难免幸灾乐祸,说贤妃娘娘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为了博贤良替父子两个调停,现在好了,把祸水引到自己宫里去了!
宫中流言纷纷,绥绥自然也听说了。
世上的人都看不上小戏子,他们把她说得多不堪,她一点儿都不在意。
绥绥只怕李重骏相信了。
他一定是相信了。这段日子太子和杨二公子都在长安郊外的衙门里练兵,只有那一天,她才走出宣政殿,正遇上李重骏走上高台。
绥绥忽然一阵心虚。
“殿下……”她轻声说。
李重骏却理也不理她,就这样冷着脸走过了她身畔。他腰间系剑,皇帝住处是不许佩剑的,几个小黄门围上前替他解下剑来,将发怔的绥绥远远挤开了。
皇帝也不知到底安的什么心。
他那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肯定听说了这些传言,却一点儿没有澄清的意思。九月初三宫里设宴为太子和杨二公子践行,皇帝竟然还让绥绥献舞。
绥绥知道,她一出场,肯定会惹得人议论纷纷。
当夜,她擎着一把灯台,把滚烫的蜡油滴到足踝上,烧伤了一片。下一次皇帝再召她的时候,她跪在地上谢罪,说:“奴婢该死,不仔细烫伤了腿,明日宫宴……怕是不能跳了。”
皇帝正在宣政殿内看他的奏章,头也不抬。
他淡淡问:“怎么伤着了。”
“回禀陛下,奴婢走路不小心,踢翻了一只烛台。”
皇帝终于看了她一眼。
他当然看出她是故意的。
“唔。”皇帝脸上还是那若有若无的笑意,只说了句,“你那就歇着吧。”他传唤黄门上前,“明儿随便寻个舞姬顶上去。”
黄门这一寻,就寻来个绝色美人。
在那天设宴的麟德殿上,四面玉簟卷起来,所有人都能看到宴乐中献舞的婀娜美人。
一曲霓裳舞,飞袂拂云雨;
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
她舞罢了,皇帝却并没有让她退下去,而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丽儿。”娇娘低头,细声细气道,“奴婢武丽儿。”
皇帝看向座下的杨梵音,说:“宫中最擅弹奏霓裳羽衣曲之人当属你姑母杨妃,太子妃觉得此舞跳得如何?”
杨梵音温声道:“儿臣觉得极好。”
“你也是会弹琵琶的,那朕就把她赏给你,陪你做个伴吧。”
杨梵音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身旁的李重骏,李重骏蹙眉乜了她一眼,像是警告,可杨梵音笑了一笑,还是起身对皇帝道:“这样的美丽女子,留在儿臣身旁,岂不是暴殄天物?儿臣斗胆,请陛下将她赐给太子殿下罢。”
皇帝淡淡微笑道:“如此也好。东宫如今只太子妃一人,着实清静了些。”
此话一出,众人浮想联翩,却都不敢搭腔,听皇帝又说:“那朕就替太子妃做这个主,晋武氏为昭训,入东宫侍奉。”
李重骏薄薄的眼皮挑了挑,经过了皇帝,杨梵音,最后看向了武丽儿。
武丽儿才对皇帝谢过了恩,见状忙又上前,跪在太子面前,娇羞地叫了声,
“殿下……”
李重骏凝神看她,却已经不知想什么去了。然后他弯唇笑了笑,大方谢过了皇帝的赏赐。
东宫多了一个武昭训。那周昭训呢?拿一个昭训来还另一个昭训?
皇帝不说,也没有人敢问。
此时酒已过了两巡,有些官员借更衣退了出去。正是日落时分,满殿赤金的余晖,御榻屏风后的一帘幔帐上隐隐约约现出一个女人纤细的影子,黄昏是斜斜的,她的影子也是斜斜的,拉得很长,被风吹得波动,晃了一晃就不见了。
绥绥提着裙子,蹑手蹑脚走下了麟德殿。
她脚下有点不稳当,一来是她的足伤未愈,二来她着急,急着去抓住贺拔。
贺拔今天穿了件绯红的武官服,是正四品,他又升官了吧?
刚才他也告退下去更衣,绥绥趁此时机想去旁敲侧击,问问他喜不喜欢杨三小姐。
要是他喜欢呢。
她正好祝贺他双喜临门。
她都没空去想李重骏和他的小昭训。
第七十八章 做媒
绥绥后来觉得她失策了。
皇宫里管解手叫更衣,那地方就叫做更衣室,通常在宫殿外的一处临水的隐蔽阁子里。贺拔好像就是往更衣室去,俗话说,人有三急,天雷不打吃饭人,更不能打“更衣人”,但绥绥一心怕贺拔跑了,竟然没有蹲守他出来,而是在他绕过一处假山的时候就拦住了他。
她说:“贺拔!”
贺拔站住了。他似乎对她叫住他并不意外,只低声叫了一声娘娘。分明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可能因为忒高鼻深目了,就显得深沉忧虑。
但绥绥很高兴。
能让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她苦闷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快乐。她清了清嗓子,故意用男人的语气笑问贺拔:“我有一事要请教将军。”
贺拔低了低头:“是。”
绥绥笑道:“我听说,将军曾经做过一件好事。”贺拔顿了顿,朝绥绥看了一眼,绥绥就继续说了下去,“有一位姑娘的马在街上受了惊,将军不仅救了小姐,还把自己的马借给了小姐。”
她盈盈看着贺拔,贺拔有点无所适从,只应了一声。
绥绥道:“那个姑娘……将军还记得罢?”贺拔迟迟半晌,道,“臣不记得了。”
“……”
绥绥一时对答不上来,只好说:“你不记得,我告诉你。这天底下呀,也真是无巧不成书,她不是外人,就是太子妃的妹妹。”三小姐为逃婚出家的事人尽皆知,绥绥这时提起,不免尴尬,呵呵干笑两声,“杨妃的三妹妹……是不是很巧!缘分这东西也真奇怪,上一刻没有,下一刻,不知怎么就遇上了――”
贺拔脸色微变,皱起了眉,似乎是明白了绥绥的意思:“臣不认得太子妃娘娘的妹妹,更没有旁的念头。娘娘没什么事,臣先行一步了。”
绥绥怔了怔,她方才是替三小姐开口,这时又不免以朋友的口吻道:“贺拔……我们认得十六年了,你长我四岁,倒还未娶亲……”
贺拔却道:“臣成过亲了。”
绥绥吓了一跳:“什么!”
她一错神,贺拔已经转身走开了。
“贺拔!贺拔!”她连忙追上去,“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贺拔人高腿长,只管沿着那僻静的石阶小径走,绥绥忍痛跟上去,踏着一路细碎的树影,只是问他:“我怎么不知道?那……你的妻子现在哪儿呢?”
贺拔终于停下来,他再转身,脸色间已经有了愠色。绥绥从没见过他生气。
微凉的晚风吹动他幞头的乌纱,他说:“她死了,早就死了。”
绥绥愣了一会儿,她又笑道:“是你行军时娶的吗?即使她不在了,将军若有旁的心仪女子,也不是不――”
贺拔却打断她:“臣的私事,不劳娘娘惦记。”他声音不高,却很决绝,再离开的时候,步履快了许多,显然不想绥绥再跟上来。
媒娘事业还没开始就被扼杀了。
绥绥不仅挫败,而且莫名其妙。
难道贺拔急着去“更衣”吗?那也不至于变脸这么快吧……绥绥只好沿着山中小径往回走,走到一半才回过味来。
关于她的流言早已沸沸扬扬。
今日皇帝封了个昭训,几乎印证了那些猜测。这样的事,当然是怪女人狐媚放荡,更何况她的名声这样差,出身又微贱,世人咒骂起来可以无所顾忌。
一切德行高尚的人都应当讨厌她。
贺拔讨厌她。
李重骏呢?那个男人,心眼比芝麻还小,她和贺拔说两句话都要生气,听说她和自己的阿爷睡觉,真的要气死罢。
他说喜欢她,可看那日的情形,他早已经迁怒于她。他的喜欢不过如此,绥绥却无法怨他。
绥绥心头一阵酸楚,委委屈屈地台阶上坐了下来,她还没来得及抽噎一声呢,却见不远处轻微的步履声。
李重骏怎么会在这里!
绥绥腾地站了起来,她足踝疼痛,身子摇摇摆摆差点摔倒,李重骏岿然不动,背手看着她。
“你要干什么啊……”绥绥警惕起来,不自觉后退到了上一级台阶,虽然这样还是和他差了一头,“找我算账?”
他说:“当然。”
绥绥咬牙,把颈子一仰:“算就算,你要怎么算?――又要把我拖去睡觉,一面折磨我,一面骂我贱人,是吧――”
一语未了,她果然被李重骏拎着领子拖走了:“闭嘴。”他冷冰冰地呵斥。
他把她丢在山石后的草地上,自己也蹲了下来,不由分说地抬起她的左足,除去履袜,他的手指冰凉,碰到那一片结痂的殷红伤疤,倒很舒服,绥绥却莫名打了个哆嗦。
他脸色还是很难看,只往上瞟她一眼,冷笑道:“每次我觉得你可能也没我想的那么笨,你总能干出件蠢事气我。”
绥绥怔怔的。
李重骏好像没想和她睡觉。绥绥紧紧攥着手中的散花披帛,小声说:“我同皇帝,其实――”
他立即打断她,皱眉道:“你从前怎么答应我的――照顾好自己,你就照顾成这样?”他掂火腿一样掂了掂她的脚,绥绥疼得龇牙咧嘴,李重骏嗤了一声,“把蜡烛往皮上滴,真有你的,上次溜出东宫也是用得左脚,你就这么恨它?恨它怎么不直接伸油锅里?”
绥绥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用蜡烛烫的?”
“我就是知道。”
李重骏不知何时从袖子里取了只圆圆的小铜盒,里面是亮晶晶的膏子,他慢慢涂在绥绥的伤处,凉凉地匀开,绥绥心里也是又酸又凉,她就坐在那里任由他摆弄,乖得像只兔子。
她见李重骏一语不发,小声说:“我同皇帝……都是他们瞎说的。”
李重骏手下停了一停。
“哦。”他说。
绥绥等了一会儿,咬着唇说:“就没啦?我以为你已经气死了……那天你都不肯看我一眼。”
“我当然气死了。”他垂着眼,绥绥只能看到一痕乌浓的眼光,锋利得像薄刃。他自嘲地轻笑,说,“我要是看你一眼,进去之后……保不齐会做出什么来。”
李重骏蹙起眉头,连手下都重了起来。绥绥嘶嘶地低声叫起来,他才像回神,松了松手,若无其事地替她系回了罗袜,然后拽过她的披帛来擦手。
绥绥:“……”
那药膏子气味微甜,可绥绥此时更贪恋李重骏身上那松木的气息,他扶她起来,绥绥却就势靠在他怀里,没有骨头似的,怎么都站不直,只好抱住他。
李重骏的身子僵了一僵。
良久,她听见他叹了口气。
“绥绥,我真的很累。”
绥绥愣了愣,想抬起头,他却把下颏抵在了她头顶:“别再让我添烦心事了,好不好?别的都不打紧,只要你照顾好自己。”
他低声说:“你记着,皇帝要怎样,你都不要反抗他……无论如何,我的心总是不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