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寒梅抱怨归抱怨,还是心疼沈知秋的,仔细给沈知秋擦了手和脚,转身瞧见一旁事不关己的沈知意,火气又上来了,“就你委屈是不是?我欠你的?国家规定知识分子要上山下乡,你有能耐就冲国家撒火去,别杵在这儿碍眼!挺大个姑娘眼里一点活计都没有,和你姐住一屋都不知道搭把手照顾她一下?”
沈知意深深看了沈知秋一眼,认真点头,转身就准备出门,嘴里还念叨着,“外婆应该有学生是学医的,我去找外婆,让她帮帮忙,看能不能找个靠谱点的医生,把姐的腿治好,免得让姐再遭罪。”
沈知秋骤然变了脸色,张寒梅更是怒不可遏,“你敢!说了多少遍了,不许去找你外公外婆,他们是坏分子,会连累我们一家人的!”
沈知意眼露嘲讽,原主的外公外婆本来是大学教授,七十年代的大学教授,妥妥的高级知识分子。只可惜现在高校也乱糟糟的,外婆被昔日的学生告发,哪怕外婆因为生病提前退休,也还是连累了外公和舅舅,现在两个老人被打成坏分子,虽然有人回护了一把,没有下放去农场,但也要天天扫大街捡破烂,很是落魄。
张寒梅和张家大哥张云博则在第一时间登报和父母断绝了关系,连带着不许沈家兄妹提外祖一家的事儿。
沈知行和沈知秋都乖乖听了话,只有原主想着小时候外公外婆和小舅舅给她买的糖果,还有每次去外婆家,两位老人对她的关心,总是瞒着张寒梅偷偷去张家看望两位老人。
张仲廉和秦曼两位老人膝下两儿一女,大儿子和二女儿都和他们断绝了关系,唯有高龄意外生下的小儿子张云卿格外孝顺,知道张云博登报和二老断绝关系后,愤怒的张云卿还跑去揍了张云博一顿。
算算年纪,张云卿也就比原主大十岁。
这年头儿没有计划生育,舅舅比外甥还小的事儿也常见,还有个笑话说小学生背着比他还小的舅舅去上学。
在原主的记忆中,大舅舅精明,小舅舅却十分爽朗,聪明又会来事儿,交友广阔。即便后来张家出了变故,张云卿依旧在那一片吃得开,保住张仲廉和秦曼不下放,张云卿在其中出的力可不小。
沈知意很快得出结论,张云卿是个非常靠谱的人。
至少比张寒梅和沈建国靠谱。
沈知秋见状,眼珠一转,突然伸手抓住张寒梅的手臂,满脸痛苦,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开始疼了!我好难受啊妈!”
被沈知秋这么一打岔,张寒梅哪里还顾得上沈知意,赶紧低头安慰沈知秋,“疼也没办法,你多忍忍。等着,妈给你泡杯糖水,你甜甜嘴。”
客厅的沈知行见沈知意出来,立即阴阳怪气,“哟,还闹脾气呢?难道你还想离家出走不成?”
沈知意暗暗翻了个白眼,嘴上却说道:“刚刚妈骂我你又不是没听到,我出去转转,免得碍你们的眼。”
“嘿你这死丫头,说话越来越呛人了!”沈知行沉着脸想教训沈知意,沈知意却理都没理他,拉开门就走了出去,就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气得沈知行直翻白眼,只觉得心里憋得慌。
沈知秋等到沈知意出了门,脸上痛苦的表情才慢慢退去,捧着张寒梅给她泡的糖水,满眼忧虑,“妈,小妹不会真的去张家了吧?万一那些人找上我们……”
张寒梅脸色一沉,沈知行刚刚在沈知意那里受了气,这会儿也和沈知秋站在了同一战线,没好气道:“我看就该把这死丫头送下乡去,不然她这么胡来,连累了我们一家人怎么办?”
沈知秋皱眉,“大哥,小妹心里知道轻重的。”
“哟,现在又来充好人了?”沈知行丝毫不买沈知秋的账,下乡消息刚传来的时候,他可是在沈知秋身上吃过亏的,对待沈知秋也分外不客气,“刚才说小妹去张家的不是你?人家小妹刚刚跟我说的可是出去转一转,你给人戴帽子还真是有一套哈。”
沈知秋气急,又不好在这个时候和沈知行对上,只能默默忍耐下来,一脸委屈地低下头,眼眶又红了。
沈知行和沈知秋这一通吵,沈知意完全不知道。要是知道了也只是说一句狗咬狗一嘴毛,谁也不比谁高贵。
沈知意说要来找外公外婆,还真不是随便跑火车。张家离沈家不算太远,就隔着三条街。
想到外婆身体不好,一直在家休养。沈知意翻了翻口袋,愣是没翻出一个钢镚儿,一时间也有些无奈,都忘了这会儿是兜比脸干净的时代,正式工人兜里都掏不出几个钱,她这个没有工作的高中生就更不用提了。
正踟蹰间,沈知意就听见背后有人叫她,“知意?你怎么来了?”
沈知意回头,正好看到原主记忆中熟悉的一张俊脸,下意识地给了对方一个笑脸,“舅舅。”
张云卿身材高大,五官俊朗,超过一米八的个头非常让人有安全感,对沈知意这个外甥女很是不错,当即上前推开院子门,招呼沈知意,“先进屋,外公外婆都在,你先陪他们说说话,我去给你泡杯麦乳精。”
这年头儿麦乳精可是个精贵东西,沈知意赶紧摆手,“舅舅您也歇着,不用麻烦了。我这次来,是有事想请您帮忙。”
“请我帮忙?”张云卿眉头一挑,心下一盘算,隐隐有了猜测,抬了抬下巴示意沈知意进屋,“先进去再说吧。”
第3章
秦曼本来就身体不好,被学生诬告后还受过罪,现在腿脚不太方便,大多时候都在床上躺着歇息。
张仲廉本来还要扫大街,不过这些事儿都被张云卿担了,加上二老一直与人为善,虽然有两个白眼狼儿女,但愿意护一把他们的亲朋好友也不少,再加上张云卿交友广阔,各方平衡之下,两位老人家现在的生活也还算安稳,就是明面上一直没什么人和他们来往。
沈知意进屋就扬起了笑脸,亲昵地叫人,“外公外婆,我来看你们啦!”
秦曼大喜,饱经风霜的脸上依旧能看到年轻时的温婉秀美,即便在家,秦曼也将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头发全部盘起来,靠在床头腰也没塌下去,端庄又优雅。
见了沈知意,秦曼先是一喜,然后又面露迟疑,招手让沈知意过来,握紧沈知意的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很是高兴,“知意,你怎么来了?可别让人瞧见了,对你不好。”
沈知意回握住秦曼的手,笑着安慰她,“我来看自己的外婆,有什么不好的?放心吧外婆,我来的时候这边没有小兵,没人看见。”
秦曼这才放下心来,又赶紧催张仲廉,“老张,去橱柜里把云卿先前买的那包糖拿过来,我都给咱们知意留着的呢!”
沈知意赶紧摇头拒绝,“真不用了,外婆您身体不好,那糖您自己甜甜嘴。”
见秦曼还要继续,沈知意心知在推让东西上,自己绝对不可能是长辈的对手,干脆转移话题,“外婆,您知道咱们市哪个医生看骨科特别厉害吗?我姐不小心摔断了腿,现在还在歇着,我不放心,想多打听打听,看能不能再看一看,要是留下后遗症可就麻烦了。”
秦曼马上就急了,“知秋怎么会摔断腿?她从小就乖巧文静,不会这么没分寸啊?”
沈知意面露为难,看了一眼三位长辈,才慢慢解释,“我爷爷奶奶这几天过来,带我姐去了百货大楼。出来的时候,我姐正好站我奶奶边儿上,我奶奶没注意推了一下,我姐也没站稳……”
“你奶奶怎么还是这么莽撞?”秦曼听得直皱眉,“身边有人怎么能不注意呢?哎呀,骨头断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回知秋可要遭大罪了。”
秦家祖上是中医,秦曼虽然没有继承祖业继续学医,但也认识不少有本事的大夫,当即就报出好几个名字,让张云卿去打听打听,看这几位老大夫还在不在青市,也好给沈知秋调养调养。
张云卿却听出了几分意思,并未将沈知秋的伤势放在心上。对于沈知秋这个大外甥女,张云卿本来也是疼爱过的,然而后来张家变故之后,沈知秋偶尔在路上碰到他都是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生怕被他缠上连累,就让张云卿很是心寒了。又有顶着压力也会时不时过来看望他们的小外甥女做对比,张云卿一颗心自然而然就偏到了沈知意身上。
听到沈知秋摔断了腿,张云卿连眉头都没动一下。说他冷血也好,这些年他努力护住二老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实在没有多余的同情心分给沈知秋,倒是对沈知意这个有良心的外甥女高看一眼,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沈知意的利益,“知秋摔断了腿,那就没办法下乡了,现在你们家要下乡的,是谁?”
这话一出,屋里顿时一阵沉默。
秦曼眼泪都掉下来了,抓着沈知意的手哽咽不已,“这……你十七岁的生日还没过呢,瘦瘦弱弱风一吹就跑,哪能干得了农活呢?你爸妈哪这么狠心?”
张仲廉深深叹了口气,“寒梅本来就是个狠心的,要我说,先前也不该让知秋去。知行都快二十岁的大小伙了,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去农村正好锻炼锻炼,偏生寒梅他们夫妻把知行养得跟娇小姐似的,一点苦头都吃不了。他们要是再不醒悟,知行都要给他们养废了,到时候还谈什么指望儿子?”
沈知意低头,眼眶微红,一言不发地听着二老数落沈建国和张寒梅,脸上虽然不显,心里却狠狠点头,没错,沈知行明显废了,沈建国和张寒梅要是指望沈知行养老,那才是“好”日子在后头呢!
秦曼哭得更伤心了,“我们在这儿说有什么用,沈家的事,我们也插不上手。”
沈知意见状,赶紧安慰秦曼,“外婆我没事儿!主席都说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们这帮年轻学生,响应主席号召,为建设祖国出一份力,那是应该的,光荣!”
张云卿翻了个白眼,“那你眼睛红什么?”
沈知意嘿嘿一笑,摸了摸鼻子,小声道:“虽然去农村光荣,但我也没出过远门,心里害怕,小舅舅你就不能当没看见吗?”
张云卿摇头失笑,“自欺欺人也该有个度,我当没看见你就不害怕了?”
沈知意又是一笑,往张云卿的方向凑了凑,小声说道:“所以我才来请舅舅帮忙呀。这次上山下乡也不知道都要分去哪些地方,舅舅你门路广,帮我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找个熟悉点的地方,这样你们也不用太过担心。”
沈知意又不是傻大胆,准备下乡就真的什么都不干。农村地界,乡族血缘关系看得挺重。下乡的知青虽然是知识分子,但到了乡下,甭管你如何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干不好农活赚不着工分也得饿肚子。
沈知意上辈子也是父母娇养着长大的,让她这么懵里懵懂地下乡,即便她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有些发怵的。找个熟悉的地方,有熟人可以照看,再从沈知行和沈知意那儿拿一笔丰厚的钱和粮票,到了乡下,沈知意也能过得很滋润,坚持学习三年,等到77年恢复高考,努力考上大学跳出来,再赶上改开的潮流,沈知意觉得,自己努力当个富一代也不是不可能。
秦曼一听就点头,“对,知意这主意不错。云卿你去问问,我们也好找一找有没有相熟的人,趁着知意的名字还没报上去,想办法把她分去个有人照应的地方。”
张云卿倒是惊奇地看了沈知意一眼,半晌才笑道:“果然是长大了。”
以前见这孩子沉默寡言,默默干活不会邀功,张云卿还觉得这孩子太实心眼儿,总是被沈知秋坑。现在看来,这孩子分明是内秀,心里有数着呢!
这样也好。张云卿暗暗点头,心说有成算总比稀里糊涂瞎过日子的好。张云卿当即点头应下,“没问题,我去打听打听。”
“那就好,我们也有不少老朋友,总能找出个可以照应知意的人。”
沈知意感激地看着张云卿,眼角微微泛红,“谢谢舅舅。”
“你都叫我舅舅了还谢什么谢?”张云卿很是爽快,“无非就是找几个人的事儿,不用放在心上。”
沈知意唯有苦笑,就是这么找几个人的事儿,沈家人都没想过呢,光顾着勾心斗角去了。
张仲廉叹了口气,看着沈知意的目光满是不舍,“下了乡就赶紧写信给我们,我们也好按照地址给你写信寄点东西。”
“对对对,你外公说得对,到了之后可要记住给我们写信报平安,受了什么委屈也告诉我们。”
沈知意的一颗心仿佛泡在温水里,乐呵呵地握着秦曼的手,眼睛弯成月牙儿,故意说笑逗秦曼开心,“那是肯定的,等我学会了干农活,一准儿给你们寄些我亲自种的粮食!”
秦曼脸上的笑容就一直没下来过,乐呵呵地点头,“行,到时候外婆都给你收起来,咱们知意种出来的粮食,吃起来一准儿比糖还甜!”
张仲廉脸上也是难得的轻松,想说寄粮食的钱都能买不少细面了,不过看着秦曼这么开心,张仲廉看向沈知意的目光也格外温和:七个孙辈,就这一个心里一直惦记着他们,谁不会多偏爱她几分呢?
离开张家时,张云卿送沈知意出门,走到院子门口,估摸着两位老人应该听不到声音后,张云卿才沉声问沈知意,“知秋那腿,真的是不小心摔的?”
沈知意沉默了一瞬,而后才慢慢开口道:“不管她是不是不小心,反正她现在腿断了没办法下乡,这才是事实。”
张云卿登时冷哼一声,“她倒是对自己也够狠。”
沈知意不置可否,现在再去计较沈知秋的腿到底是怎么断的也没什么用,不过嘛……自己离开的时候肯定是要送沈知秋一份大礼的,就看她能不能受得住了。
张云卿立即领会到了沈知意的言外之意,看向沈知意的目光多出几分欣慰,“我先前看着你被知秋耍得团团转,还以为你要一直被她糊弄过去,现在看来,你也不算太笨。”
沈知意暗暗翻了个白眼,顺嘴把话圆了过来,“以前是想着大家都是一家人,闹得太难看也不像话,都是些小事,也就懒得计较了。”
张云卿突然想笑,沈知秋自恃聪明,觉得她已经将沈知意拿捏住,想怎么揉搓就怎么揉搓,还为此沾沾自喜。没想到沈知意看得一清二楚,她在沈知意眼里就是个跳梁小丑。
真期待沈知秋得知真相后会是什么表情。
沈知意回到家后,明显感受到了沈知行和沈知秋之间不怎么美好的气氛。沈知意不由挑眉,心下还有些奇怪,这兄妹俩先前不还团结一致给自己脸色看呢,自己就出了趟门,这俩就掰了?
这兄妹情,说是塑料塑料都觉得委屈,那就是烧成渣渣的纸屑,风一吹连点痕迹都不剩。
晚上吃饭的时候,沈建国叹了好几口气,迟疑地看了沈知意好几眼,想开口说些什么,又有些犹豫,张寒梅撞了他的肩膀好几下,沈建国都没能开这个口。
沈知意定力十足,哪怕张寒梅的手艺不怎么样,也吃出了一种淡定从容的范儿,那架势,比沈建国这个一家之主还要自在。
沈知意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他们聊下乡的问题,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们今天已经碰了一次壁了,再让他们看两次脸色,让他们更心虚,沈知意才能更好地为自己争取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