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姐,您误会了。”
今日出门就全程在讲英语,所以方才宋知和周衍说话也就忘记切换,顺口就讲了英语,接待他们的SA也就全程听着。
此刻,SA为周衍解释道:“半年前,周先生就为您预约了我们的首席裁缝。”
简单的一句,告诉女孩,她有被她的父亲放在心上。
那种初见周衍时的酸涩与动容久违地翻涌,宋知盯向男人,轻道了声:“谢谢。”
周衍微顿,不自然地移开眼,嗯了声。
他莫名感到丝违和,而这种感受从早晨出门就有了,但他没多想,只以为是父女俩太久没如此亲近。
觉察到父女间氛围些许尴尬,SA又适时开口:“那么,周小姐,要试试星空裙吗?”
宋知却摇头:“谢谢,但不了,直接看高定吧。”
这毕竟是她的回忆,与周亦婵无关,她不想让别人为此买单。
没想到周衍竟笑了声:“说是长大了,其实也没变。第一次来这家店,SA那样夸赞这款裙子,你也和现在一样,不为所动。”
宋知压根不知道这些事,只能附和着笑笑,心中庆幸又后悔。
她后悔自己百密一疏,当初竟没多问问周亦婵与高定相关的事。现在是蒙混过关了,万一等会儿越聊越多,最后露馅怎么办?
但宋知委实想多了,从进入高定室那刻起,她便立刻被裁缝和更多的SA簇拥。
专门从巴黎赶来的裁缝友好与她寒暄,而SA则为她奉上了红茶小点。是那种网红都会打卡发攻略的完美英式下午茶,三层的甜品像被雕琢过一般,红茶醇香扑鼻。她吃着点心,翻着商品画册,看上哪件也不必费心的记货码,但凡她提过的,一旁陪同的SA就会替她记下来。
半本画册都没翻完,宋知那触景伤情的心境便烟消云散,转而又被那种不实感笼罩。
哗哗几本相册全部被囫囵翻过,她侧首看向身边的SA:“看得太多,好像反而更难抉择了。”
“别担心。”SA朝她微笑,却说,“美丽的公主,那我们现在开始第二轮的筛选。”
话毕,男人便起身前去安排。
须臾之后,三个与宋知身形差不多的模特依次从门外走了进来,她们身上的衣裙很是熟悉,正是她方才在画册上提过的那些。
让身形相似的模特穿上她有意向的服装走秀,原来这就是SA所谓的“二轮筛选”。
小型时装秀就在宋知眼前上演,比宋知曾看过的任何影视剧作都更夸张,她今日真实的大开眼界了!
然而,这竟都还不是全部!
近一小时的微型秀结束,结合宋知的喜好与SA的建议,还剩下十套衣裙备选。
宋知才真正开始了她的定制试衣——
两位SA亲自为她搭配穿戴,每换上一身,首席裁缝便拿着软尺来为她丈量。肩宽袖长这些基础的自不必说,但裁缝竟细致到流苏与她整个人的比例都要协调整改……哪怕是宋知喜欢却没有的元素,裁缝也会现场构思画设计草图问询她意下如何。
不断的变装与协商之间,不止一瞬,宋知感到自己化身了影视剧的女主角,在进行惊艳蜕变前的大变身。亦或,她其实是皇室的一位公主,只要是她想要的,今天就能够得到!
宋知虽也曾做过“公主梦”,但都是青春期少女正常的幻想,她自认就算美梦成真也绝不会为其痴狂,顶多就是幸福的亢奋。
但她错了。
当狂想成真,一切真实发生之时,她却也未能免俗的沦陷其中。
宋知终于全身心的沉入了梦中。
没有丝毫的顾虑,她提出所有天马行空的想法,她陶醉在这种美梦得偿的酣畅之中。
她完全忘记了与周衍的烦恼,她甚至已经忘了这个人还在身边。
少女如痴如醉,殊不知,在一旁落座的周衍微微皱眉,正目光狐疑满含探究地看向她。
倒不是男人终于发现宋知对高定时装的不甚了了,而是在不断的倾听中,他骤然找到了那倍感违和的原因——
女儿从小不喜美音,觉得英音更为优雅动听,所以她不辞辛劳,专门请了一位英音家教练得一口标准伦敦腔。
可今天,或者说自今次抵达伦敦后,她一路讲的却全是美音。
第14章 (二更)
周衍遥遥审视着女儿。
女孩站在镜前, 忘我地与首席裁缝沟通着裙子的细节设计,她目光熠熠, 闪烁着前所未有的自信。
自高考后, 她变化真的很大,但,她又好像还是她。
其实他的女儿并非一直怯懦内敛。
周衍深刻记得,小婵在刚学习绘画时就极有天赋, 她的作品总是惊艳业内, 而还是小女孩的她也总喜滋滋的捧着奖杯跟自己讨要奖励。
那时她眼中闪烁的光芒, 便如此刻——沉醉而骄傲。
像极了她的母亲。
可女儿有多久没这样明目张胆的快乐过了?半年, 一年, 或是自初二后就再也不曾?
尚无结论,周衍的思绪却被打断。
是宋知得知高定是全手工至少得等上几个月后, 倏尔转首看向他说:“爸爸, 我想再挑一条参加晚宴的小礼服。”
以她的真实身份,这样索取多少有点得寸进尺了。
但宋知有自己的考究。
她忽然想到, 以周家的雄厚, 周亦婵的精致做派和她对陈焰可能暗存情愫,或许少女根本不会穿重复的礼服去参加这场生日派对。
以防万一总没错!
女孩目光纯粹,有一种他绝对会答应的笃信, 就像她儿时讨要奖励。
周衍一笑,如她所愿:“要买什么,都随你高兴。”
算了。
女儿变好变差变得奇怪都罢,至少,这一刻, 他不愿去破坏任何。
周衍最后什么都没问,他纵容女儿今日所有的反常, 满足她全部的愿望。定制结束后,他又领着战果颇丰的女儿,去往成人礼的下一站。
男人没点明目的地,宋知也不问,只惬意地透过车窗欣赏黄昏。
一幢幢古典白楼飞速倒退,洒落其上的夕照也随之流动,像轻纱飞扬,又似金河流淌;行车是舟,路人们沐光谈笑满载而归。
宛如童话绘本中的世界照进现实。
宋知愈发萌生出一种,自己变成了公主的错觉。
直到——
她与周衍抵达餐厅,被侍者引至一间水晶宫。
是真的水晶宫,而非比喻。
如瀑的水晶幕帘自顶曳地,华丽丽地围了整圈,在房间中央硬生生隔出间宫殿来。待宋知移步至帘幕入口,整片水晶豁然被点亮,灿若繁星,每一处闪烁都像在对她说“欢迎”。
绿地白桌,中央一簇粉玫瑰开得热烈,某盏水晶高脚杯反射的白光晃花了宋知的眼睛。
少女在桌旁站定,出神地望着眼前的梦幻。
宋知想起小时候看《灰姑娘》。同龄人都幻想有一天能走进城堡,遇见自己的王子,而她,却幻想推开城堡的门,里面是她的父亲。
如今,她这个冒牌千金被周衍带到这座水晶宫殿,竟真觉好梦已圆。
但原来她并非公主,而是一个灰姑娘。
“怎么了?”周衍见女儿久久不坐,轻声问她,“是不是不喜欢。”
他向她解释:“私密性是差了点,但据统计,这餐厅是女孩儿生日最想来的一家。”
宋知才如梦初醒,重重地摇头:“没有!没有不喜欢!相反,是太喜欢了。我只是,没想到你这样会造梦。”
周亦婵从小便控诉他刻板,像个机器人。
周衍因而并不觉宋知的表现异常,幽默地回应她:“是你对我误解太深。我说过,我们学理工科的一样懂浪漫。”
说着,他来到她身边,亲自为她拉开椅子:“小公主,请坐吧。”
宋知刚落座,侍者便为她斟上红酒,但没给她菜单。估计,周衍早已安排好周亦婵爱吃的菜式。
思及此,她被羡慕又遗憾的复杂情绪所裹挟,但她努力抵抗这些现实的东西,努力让自己继续沉在梦中。
一道道高级法餐陆续呈上,像精雕细琢的艺术品,宋知却无心欣赏和品尝。
时至此刻,她发现,相较于这些浮华的奢侈品,自己对安排这一切的人更感兴趣。
忍了许久,宋知终于还是大胆开口:“爸爸,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周衍当即放下刀叉,欲认真倾听。
宋知便问:“你为什么要执着于劝我念机械工程相关呢?”
她不确定周亦婵是否曾已质问过她的父亲,但经过半月有余的相处,她愈发感到周衍其实并非真正专|制的人,她实在好奇他的想法。
周衍陡然陷入沉默,而一双眼静静的看向她,不知在思索什么。
宋知微微紧张,以为父女先前已有过类似交谈,正欲找补,男人却又回应了。
周衍说:“爸爸应该没有和你讲过,我其实是做技术出身的。刚上大学就加入了校内车队,那时国内的汽动和国外差距还很大,为了在世界赛上赢,我们车队用了整整四年的时间去跨越。从无到有,从一个零件到一辆车,是一段很美妙的旅程。”
男人提及这些时,充满成熟睿见的魅力:“从选择这个专业的那天起,我人生的目标就渐渐清晰明确了起来,并且理科它非常真实,你投入多少它就回报你多少。”
他最后告诉她:“小婵,有目标且生活在真实里,对一个人来说非常重要。”
宋知知道,周衍拥有着国内最知名的汽车品牌,在新能源汽车领域,他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男人只寥寥数语,她却仿佛窥见一个王朝的建立。
说真的,周衍打动她就只需这番话,只需他最后一句,甚至连赛车现场都不必带她去。
他讲得其实有些空泛,但宋知却共振了,她懂他所寻求的真实感。
这些年妈妈宋语默沉溺于她构建的虚幻世界,宋知深受其害,所以她当初在文理分科时,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理科。
她受够了虚幻,她想要真实,一种世俗的真实。
所以她特别能理解周衍。
但周亦婵那样烂漫的人,或许很难懂。
宋知自己动容了,却不能给予肯定的回答,她不能给周衍女儿有所松动的幻觉。
思忖片刻,她掩下所有心迹,犀利地反问:“可是,我学艺术未必就没有目标和真实吧?艺术来源于生活,只要我在这个领域认真耕耘,一样可以获得爸爸说的那些。归根结底,艺术和理科,只是不同的两条路而已。”
周衍哑然,他很清楚女儿说得没错,但他不会承认。
在很多年前,他的妻子,周亦婵的母亲,也曾神采奕奕地同他描绘过有关创作的浪漫与真实。那时,他们对此都非常笃信,可最后一切却走向衰败和不可挽回。
周衍不希望女儿再重蹈覆辙。
可他绝不能以她母亲为例去说服她,他有预感,若那样只会更适得其反。
良久,周衍只道:“我承认,我是个庸俗自私的父亲。两条路摆在眼前,我希望我的女儿能走一条已经实践,风险更小的路。”
这个父亲竟承认了他的私心。
然而,宋知发现,自己并没因此讨厌他。相反,她更喜欢他了。
或许是有一位宋语默那样不闻不问的冷漠的母亲,她对周衍这种事事关心的控制狂家长,竟有种病态的向往。
多年以来,宋知都只能靠自己不断试错,在成长的挫折与阵痛之中摸爬滚打。有不少人都如周亦婵一样,羡慕她自由如风不必受家长管束,可单打独斗太辛苦太孤独,她也只是个小孩,她也会想要有臂膀可以逃避和依赖。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疯狂地想:如果周衍真的是自己的爸爸就好了。
意识到怎样的狂想在萌生,宋知陡觉惊心。
再继续放纵私心欲望,事情恐怕会往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她及时打住,突兀地说:“爸爸,你选的这家餐厅甜到有些过头了。”
周衍闻声微顿。
女儿是最能吃甜的,所以哪怕这家米其林因过甜而褒贬不一,他却还是选择了这里。他知道,他人不满之处,却正是女儿偏爱的点。
可女儿现在却说,太甜了。
周衍当然诧异,但只一瞬。
他认为,女儿的弦外之意是告诉自己:你选的路太平坦无趣了。
她还是在抗拒。
先前多年游说未果,周衍也并不强求于一时。他没再劝说,反而给予肯定:“你不喜欢就直白告诉我,这样很好。爸爸接受你的建议,争取让今后的口味更贴合你的喜好。”
停顿半瞬,他又很认真地告诉她:“毕竟,我的女儿在飞速成长,现在坚持自我又懂得拒绝。爸爸很为你骄傲,也会跟你共同成长。”
宋知遽然一愣,霎时酸涩冲心。
“很为你骄傲。”
这句话,宋知从妈妈那期盼了整整十八年,可对方却只会对她说“你懂点事”。她从未料想,如今,自己竟会从“父亲”口中听到。而且这个父亲还会认真回应她随口的一句抱怨,他平等地尊重你、重视你。
曾经的求而不得,好像都在这瞬被满足。
眼角蹦出湿意,宋知抬手迅速掩去,又豁然起身走向周衍。
宋知亲自替男人斟一杯红酒,而后重回座位双手捧杯,面对面郑重敬他:“爸爸,谢谢你对我所有的肯定,这对我很重要。”
她告诉他:“我会永远记得今天。”
因这一天,她沉沦其中,将周衍真正当做了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