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挂心宋知,犹豫着该如何对待那个素未蒙面的女儿之时,眼皮底下的女儿周亦婵,却又状况连连。
本已坚定的周衍又开始迟疑。
他连从小带大的女儿都教养不好,又凭什么去出现在宋知面前?
周衍虽放下工作在家守株待兔,但其实,若周亦婵如先前缄口不言,他根本就毫无办法。
他没料到,女儿竟会愿意敞开心扉。
讶异间,男人沉默许久。
宋知便些些忐忑:“爸爸并不想听吗?”
“当然不是。”周衍回过神解释:“爸爸只是有些意外。”
他引她到沙发坐下,才又说:“小婵,无论什么样的难题,爸爸都愿意帮助你。”
得父亲允诺,在他身侧坐下,宋知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光是看着男人,一言不发。
而周衍也只无声等待,以眼神鼓励,予她勇气。
忽然:
“爸爸,你现在会后悔曾和妈妈在一起过吗?”
空气陡静,父女四目相对。
周衍根本没想到女儿的开场白会是这样,诧愕难掩。
少顷,他疑惑问:“不是要说你的难题吗,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宋知坦言:“因为我现在面临类似的抉择。”
她说:“往前,注定没有好结果;退后,我于心不忍。”
女儿表述得非常含糊,但周衍想起盛典那夜闹别扭的两个小孩,几乎瞬间便猜到七七八八。
男人忽而低笑一声。
他问:“就是为了这个,凌晨两点外出,又彻夜不归?”
周衍语意轻快,仿若她日夜纠结的事,其实根本就不值一提。
宋知抿唇,有点不高兴地说:“什么叫‘就为了这个’,这对我很重要!”
“嗯。”
周衍承认它的重要,转言却笃定告诉她:“所以,你早已有答案。”
宋知蓦地愣怔。
“我早有答案?”她不太明白。
周衍道出她内心的答案:“你想往前。在你凌晨赴约,彻夜不回的时候,你就作出了要往前的决定。”
他说:“如果你想退后,你一次都不会前往。”
一语道破,宋知猝然惊醒。
她看向男人,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张口无言。
宋知遽然发觉,周衍是对的。
从始至终,她都在往前,都在走向陈焰。
少年表白时,她留下了;少年追逐着要重加好友,她妥协了;少年赠予礼物,她收下了;少年递来的伞,她亦接住。
少年说,让我爱你;她说,好。
其实早就动心。
在冠冕堂皇找借口延长交换时间那刻,在驾校阔别重遇之时,也许,早在伦敦的一次次对视就已坠入。
“可是——”
宋知叹气,眼神黯然道:“我知道,向前的终点是灭亡。”
她仰目看向父亲,非常确信地说:“分别是必然。”
在这件事上,她始终踟蹰悲观,反常地做起胆小鬼,倒真像极了周亦婵。
周衍不懂女孩“冒名顶替”的真正顾虑,毫无保留地给出他的观点:
“那有什么关系?尽兴就好。”
男人笑笑,语调里充满叫人安心的力量。他就像她真正的父亲,对她诉说人生该有的信条:
“青春就该肆无忌惮,管终点是什么,你只管享受。”
周衍告诉她:“你的人生才刚开始,以后还会遇到很多很多的人,没必要一开始就设限要和某个人走到最后。”
他说:“这一秒喜欢,那就在这一秒钟先尽兴。”
自始至终,宋知的视线都一瞬不瞬望住父亲,她深受鼓舞,亦心存最后犹豫。
“我真的有放肆的资格吗?”她追问。
若她并非真正的周亦婵,也有恣肆的资格吗?
她不确信。
周衍一锤定音:“任何人都拥有放肆的资格。”
宋知消沉的眼便一点点亮起来,如久行于黑暗终于窥见天光。
在父亲鼓励的目光中,她粲然笑开:“我好像有答案了。”
“谢谢爸爸!”
宋知激动难抑地拥抱周衍一下,旋即她起身往楼上飞奔,“我要立刻收拾一番吃饭出门,对了——”
女孩在旋梯停下,补充道,“今晚我绝对不会再夜不归宿!”
周衍视线追随女孩轻快的背影,心中烦意渐消。
自高中毕业后,其实女儿有在慢慢改变。她愿意去了解新的领域,她自主处理人际和驾校学习,她鼓起勇气去参加了陈西川的葬礼。还有今天,她竟愿意开口同自己谈这样的心事。
周衍想,那个记忆中的小女孩已然长大,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脆弱。
现在的她,或许已能够承受那些现实。
思及此,周衍垂目看向清晨收到的那条信息。
那是一张照片,宋语默正从某家酒店推门而出,他知道了她的落脚点。
女儿勇敢地往前迈了一步,兴许,他也该再往前一步。
*
陈焰被支出去后,特意去打包了附近有名的小点,预备带给少女尝尝。
未料,再返回已是人去楼空。
询问前台,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前脚刚离,她人就跑了。
陈焰立在空荡荡的屋中央,差点没气到咬破嘴皮。
他泄气似的往沙发上重重一摔,有那么刹那,是真生出些黔驴技穷的无奈。
都到这种程度了,陈焰不明白,周亦婵究竟有什么天大的苦衷。
可能并没有。
直至此刻,他才渐渐倾向,周亦婵的确是对陈西川深情不悔。
然而,即便如此,被耍到这个地步。
陈焰发现——他还是不想放弃。
真是要了命了!
心里躁烦不已,陈焰边唾弃自己,边去到赛车模拟器上。
必须找点东西发泄冷静,否则,他会直接冲到女孩的家里去。
那样就不好收场了。
在虚拟的一次次车毁人亡之中,日渐向西,黄昏欲来。
手机忽的叮咚,格外清晰。
陈焰整个下午都没理,这会累了,才漫不经心地点开。
下一秒,大脑都尚反应不及,他的身体就已率先从模拟器上弹起。
抓起车钥匙,一刻不停歇地往外狂奔而去。
是大小姐来信。
一个字都没舍得说,就给了个定位。
但有人还是一刻不耽地奔向她。
少女曾在俱乐部的赛道上拒绝他,而今,她又约他回到这里。
陈焰汗津津抵达时,宋知人已在赛道。
白色发车线后,仍是那辆双人卡丁车里,她正坐在左侧,目光灼灼地迎接少年。
陈焰才放慢脚步,在傍晚的热风中,令呼吸缓下来。
终于到车畔,他径直坐进去,与她抵肩。
两个人默契静一瞬。
然后,陈焰手搭在方向盘,侧身盯向她问:“大小姐,想好答案了?”
这一次,宋知不再躲闪,她亦侧身,直面少年的视线。
“陈焰,我好像没有说过。”她道,“我想要爱的人在身边。”
少年微怔了怔,凝住她,喉结轻滚。
隐感不妙,他空咽一下,轻声答:“嗯,我知道了。”
陈焰现在确然做不到。
但他仍怀侥幸:这个开场白未必就是要判自己死刑,也许她是想要聊承诺聊未来。
却不料——
少女下一句就是:“但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她说:“陈焰,我不喜欢流浪和漂泊。你一年,要去多少个城市比赛?”
毫不夸张地说,他每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飞机和全球各处的酒店里,而另一半,在赛道。
刚才她一开口,他其实就已有预感。
女孩不聊未来,相反,聊现实。
眼中火光渐暗,陈焰久久凝视少女。
他欲启口问出那句,但似有千斤重,一直在喉间上不来。
最后,他捏紧了方向盘,又默了瞬才艰涩问:“所以,这是你的回答是吗?”
宋知却忽然笑了,些许恶劣。
“不。”话锋调转,她竟坦然道,“但我的确对你有感觉。”
陈焰面色一顿。
继而,咬牙一笑,伸手托住女孩后颈,将她揽近。
他贴上去,几要抵上她鼻尖,暧昧亦危险地说:“耍我呢,大小姐。”
宋知不惧,直视他,重重呼吸。
“陈焰,你还有多久回伦敦?”她问。
少女的眼透出恣肆的光热,像极了昨晚垫脚吻上来那秒。
陈焰隐隐懂了她的答案,但他再确认一遍。
“半个月后。”他回。
宋知才给出答案:“其实我们现在说爱不爱的太幼稚了。陈焰,就半个月的热恋,敢不敢?”
陈焰松开女孩,眼中炙灼,“大小姐,真玩我啊?”
“我只能给这个答案。怎么样,你玩得起么?”
宋知扫一眼前方发车线,又凝睇他,几分挑衅,“现在,决定权给你。”
黄昏夕照,热浪未消。
少年少女深望彼此的眼,暧昧飞旋,对峙拉扯。
“行。我随便你玩。”
油门被踩下,声浪炸响盛夏,双人赛车冲向倾泻的漫天橘彩。
第56章
宋知从感从心, 不管不顾地答应与少年展开一段热恋。
决定的当下冲动、疯狂且畅快,但此时此刻, 再回到周家, 冷静和理智再度回归。
倒不是她又欲后撤,又要去挣扎犹豫。而是陡然想起,无论如何,自己应当先给周亦婵一个交代。
享受青春无罪, 但若会给其他人带来麻烦, 那便是错。
宋知并非忸怩之人, 既然做了, 那就再勇敢往前一步。
她倚靠窗台, 果决地拨打周亦婵的号码。
“宋知。”女孩接听很快,唤她后语调柔柔, “怎么啦, 是有快乐要分享,还是要和我倾诉烦恼?”
自从她们都身在海市后, 其实每天都有发信联系, 今夜突然去电,宋知并不意外周亦婵会这么问。
静默片刻,她决定开门见山。
“对不起亦婵。”
宋知先道歉, 然后说:“我是来跟你请罪的。”
周亦婵倏地一怔。
她还尚且反应不及,就听那端女孩又开口。
“我——”
宋知停半瞬,忐忑又微耻地道,“我接受了陈焰的告白。”
她没有以那夜的心碎作借口,也没拿冲动做挡箭牌, 只阐述她私自造就的现实。
“我和他约定了半月的交往,半个月之后, 他回伦敦一切结束。只是,这样等我们换回去后,你和陈焰的关系可能会变得有点尴尬。”
“我很抱歉搞成现在的局面。亦婵,如果你不愿意,如果你生气,我都理解和接受。”
讲完现状,宋知才些许艰涩地说:“当然,亦婵你完全有拒绝的权利。我想过了,要实在不行,我们可以立刻换回来,试着把真相告诉陈焰从根源上解决这件事。”
“再次,对不起。”她最后又道歉一遍。
听筒那边长久沉默,不知是在震惊,愤怒亦或思索。
突然,一声了然的笑意传入耳朵。
周亦婵根本就没生气,反而告诉她:“宋知,easy。其实那天你提出要延长交换,我就猜到大概率会是这样的结果了。”
这次换宋知愣怔。
却听女孩纵容道:“先别告诉陈焰吧,那样的话,结果更不可控。爱情本来就是自私、冲动又难以抗拒的,宋知,我没能拥有和喜欢的人热恋的机会,但我希望你能有。”
周亦婵就像她的父亲那样,予以她鼓舞:“放手去抓住当下,去尽情和他热恋吧!”
女孩温柔而有力:“我会是最支持你的那个人。”
宋知望向星火点缀的夜,会心一笑。
她不再抱歉,亦不言谢,只道:“亦婵,和你交换人生,是我赚了。”
漫步河堤的周亦婵扶住栏杆,扬唇打趣她:“哪里哪里,做大小姐的crush助攻,是我荣幸。”
“哧——”
隔着电话,两个女孩不约而同地轻快畅笑。
心照不宣,惺惺惜惺惺。
*
这夜,宋知有史以来第一次,竟会因太开心而亢奋失眠。
闭上眼,意气飞扬的那个少年,便会入侵她的大脑。
夕阳里和他放肆的并肩飞驰,灯光下与他纵情的拥吻,大雨中他们共撑一把伞的悸动。
想起当初与陈焰在伦敦初识,他是那样耀眼又高不可攀。
宋知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竟能和这样炙野的少年陷入热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