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王摸不透男人心中在想什么,想起什么,换了一副商量的口吻道:“七哥,听音一直想见你,她被关押很久了,皇后娘娘来说过几次情,只是都被我推回去了。”
奚无昼看了他一眼,祁王神情略有些尴尬,“我不是特地来为听音说情,但……七哥,我们几个好歹也认识了那么多年……”
奚无昼淡声道:“从她决定投靠奚承光的那一刻,她在我这里就已经死了。”
祁王僵住,“七哥,可听音说她是假意……”
“假意什么?”
奚无昼微笑着,却看得人心中发寒,“为了要试探我,所以假意投靠奚承光吗?我说过我对她无意,她再试探又有何意义?”
祁王听完,彻底缄默说不出话来,半晌,求情道:“七哥,她只想见你一面,为了见你,她已经不吃不喝两日了。”
皇宫一处别苑中,门外看守的侍卫将门推开。
水亭中间跪坐着一个女子,单薄纤细,脸上毫无表情。
江听音听见来人的动静,转头看去,怔了很久,“阿昼……”
她爬起来,朝他走了几步,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说出口。
祁王皱眉,移开了头。
江听音的眼眶红了,“阿昼,我错了……是我不该,我……”
她的话被奚无昼冷漠地打断。
“好在如今她没事,我不会杀你。你从前救过我,虽然是受皇后指使,但这是事实,我不会恩将仇报。”
江听音听到这里,心中喜悦才刚刚升起,却很快如一盆冷水浇下。
“但我不会再见你,之后幽闭宫中、还是常伴青灯古佛,你自己选。”
奚无昼淡淡看她,眼中已然再无半点故友情谊。
江听音心头绝望,踉跄退后一步,“为什么……阿昼,我们以前很要好的。”
为什么他如今这样对她?即便她做错了事情,可到底没有酿成大祸,不是吗?为什么他还要对她如此?
奚无昼唇边弧度扯起,看了她片刻,忽然笑了。
“江宛,你不知道吧,其实从看见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你救我的目的不纯。”
这话一出,不仅江听音,就连祁王都震然地看向他。
江听音脸色煞白,像是听不清晰,许久才道出一句,“……什么?”
“我很早就知道,是皇后让你这么做的,江宛,你当时伪装得很好,如果不是偶尔替我治伤时表现出了不耐烦,我也不会发觉你的为难。”
“当时救我,你觉得很恶心吧?那些血粘稠、腥臭、恶心,沾一点都难以忍受,可你还是得接近,因为皇后让你必须救我。”
奚无昼平静说着,唇边微笑不变。
他看人毒辣,自小生存的不易,让他自小时候起便养出敏锐的观察力。
他能够轻而易举撕掉所有人伪装的面具,看破那背后到底是虚伪还是真心。
江宛当年已经做得很好了,她无微不至,悉心关怀。他那时几乎以为她只是一心一意救他。
但后来他发现了她的厌恶和不耐。
于是他明白她做这一切,是有目的的。而她的目的,就是将他扶植起来,若他侥幸没死,日后出人头地,逆风翻盘,那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陪伴他最久的人,获得利益。
他看透了,但他没有戳破。
因为那时的他还不够强大,需要借助一定外力。
后来,他活了下来,也保证她的安全,但也仅此而已。
他曾觉得女人就是累赘。
但在从雅勒回来的那一次途中,他被奚承光埋伏的人重伤昏迷之后,有一个人笨拙地闯进了他的生命。
此后,一切就都变了。
……
江听音白着脸摇头,“阿昼,我没有,没有……”
奚无昼笑了下,不想再多说,转身离开。
祁王神色复杂地看着江听音,看她十数年来如一日的冷静彻底破碎,慢慢跪到地上,肩膀颤抖,最后,捂住脸痛哭起来。
她哭了很久,然后抬起头,涣散的瞳孔转向他,“铭川,我输在了哪里?我和那个女人比,我到底输在哪里?”
祁王叹息一声,道:“听音,你没有输。”
江听音茫然地看他。
祁王回视着她,无奈道:“这么多年,无昼从来没喜欢过你。你和秦姑娘,何谈输赢?”
是啊。
连喜欢都没有过,她还把自己和秦如眉放在一起比较。
秦如眉恐怕都没将她放在心上过。
她这么久,竟都是自己一个人自导自演……
她简直就像一个笑话……
四周除了侍卫,一个人都没有。
她的贴身婢女云娥已经被贬作粗使宫女,派去浣衣,到如今,她身边竟然一个人都没了。
江听音沉默了很久,忽然自嘲地笑起来,边笑边掉眼泪,她笑了一会儿,猛地转身,决绝地往另一边走去,没多久,她独自一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长亭尽头。
祁王叫了一个宫女过来,吩咐道:“看好她。”
那宫女踌躇地皱眉,“王爷,江姑娘她似乎……”听人说,这几日江姑娘的精神一直不大好,今日这一刺激,只怕是……
祁王沉默良久,只道:“别让她有性命之忧。”
言下之意,只要保住她的命,任由她自生自灭,其余的就不用管了。
那宫女明白了,心中唏嘘,但只应声,立刻跟着江听音去了。
祁王望着长亭尽头的身影,只觉得十数年的往事在眼前飞掠而过,最后定格在此刻这个画面。
他掩去眼中沉痛,终究也转身离开了。
*
夜色深沉,月明星稀,今夜没有下雪,宫中腊梅却开得盛,阵阵暗香扑鼻。
宫殿中炭火温暖,奚无昼站在窗边,展开缈缈山那边送过来的书信。
衔青持剑驻守在不远处。祁王也在一旁。
听完下属回禀,奚无昼道:“颜舒配出药了?”
下属应道:“是。”
祁王想起什么,展颜而笑,“大概是狄灵医师回来点拨了她几句,颜舒就开悟了。看来季先生这一回去,功劳还不小,至少让狄灵医师心情好了不少。”
顿了顿,祁王看向奚无昼手上的药方,“虽没有十足十的把握,可至少有五六成。”
奚无昼将药方给了衔青,衔青立刻接过,退了下去,吩咐太医院下去备药。
祁王道:“七哥,父皇说他已年老,是时候禅让帝位,让奚家子孙继承江山。”
奚无昼嗯了一声,搁下信纸。
“奚承光和乌荷那边的人,都清理干净了?”
“乌荷那种宵小,从前便是从雅勒部走的,按辈分还得叫雅勒王一声爹,之前敢和雅勒叫板,不过是有太子支持,如今太子倒台,乌荷士气尽散,直接被雅勒打得落花流水。”祁王嘲笑道,“如今各地虽还有些人没除干净,但都是迟早的事情,天下已定,没人敢和我们叫板了。”
奚无昼看向窗外,“确实太平了。”
祁王想起十多年前的事情,只觉得感慨万千,胸中充斥激动,“七哥,你蛰伏这么多年,如今终于到了这一天,当弟弟的不知有多高兴!”
是时候登帝,一统天下了。
他很久以前就预想到了这一日,到如今,终于要实现了。
他和七哥断过很久的联系,那时七哥在雅勒,他在宫中,一直未能有往来,是七哥到了天门县后,他才陆陆续续和七哥联系上。
此后,便是屏息静气的蛰伏,还有谋划。
他们的每一步,都不能错。
好在终于迎来了这一日。
破除乌云,看得天光。
奚无昼道:“铭川。”
祁王听出他话中有话,不由正色起来,“七哥?”
奚无昼望向窗外的三角腊梅,淡淡道:“我有一件事情,要和你说。”
*
秦如眉站在旁边吃乳糕,看着禾谷带着人收拾行李,愣愣地睁圆了眼睛,“这是做什么呀?”
何落妹过来,激动地握住她的手,“双翎,我们要回天门县了,我们又能见到天门县的乡亲们了!”
天门县的百姓已经被安全护送回去。
他们这段时间被太子抓获,如今终于能回天门县,回到自己生长的地方,这叫他们怎么不激动?
不仅是何落妹,就连卢明石眼中都藏不住兴奋。
秦如眉疑惑问道:“天门县?”好熟悉的几个字,那是也是她的家乡吗?
“对!”何落妹用力点头,“双翎,我们一起回去!”
秦如眉却蹙眉,“我夫君也一起走吗?”
韫王殿下?
何落妹话音一顿,和卢明石、禾谷几人交换了个眼神,笑道:“双翎,我们先回去,韫王殿下还有事情要处理。”
秦如眉锲而不舍地追问道:“那他会来吗?”她不想和夫君分离呢。
何落妹立刻道:“会的。”
秦如眉低头,看着怀中的乳糕,片刻后,忽然道:“今日就走吗?”
“是呀,”何落妹笑意盈盈道,“马上就到腊月了,双翎,咱们天门县腊月八,乡亲们要放天灯吃腊八粥呢,我们这一路走陆路,回天门县刚好能过腊八,到时候大家聚在一块,喜庆过节。”
秦如眉却垂着头不语。
其实她现在对何落妹和卢明石的感情还不深,毕竟她失去记忆醒来之后,陪她最多的是奚无昼和平妲、衔青他们。
如今她要和他们分开……
正黯然着,平妲咋咋呼呼的嗓门从不远处响起,“嫂子!”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平妲扯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阿偌也来了,“嫂子,我和你们一起回天门县。”
何落妹愣住,“平妲……公主?”
平妲歪头,大咧咧道:“怎么,你们不欢迎我啊?”
“怎么可能,”何落妹笑了,“我们天门县的乡亲可热情了,自然欢迎公主来做客!”
平妲这才露出一笑,拉住秦如眉的手,“嫂子,我还没去过天门县呢,我也想去看看,我陪你们一起回去,住一段时间。”
秦如眉乖巧道:“阿昼呢?”
“呃,”平妲眼神躲闪,左顾右盼,“他……最近有些忙,分不开身,所以让我们先走,药方我都带来了。”
这话的意思,就是不会来了。
秦如眉低落地垂眼,将最后给奚无昼留的一块乳糕吃掉,一声不吭地转身,上了马车。
何落妹和卢明石、平妲几人面面相觑。
最后,平妲摸摸鼻子,破冰笑道:“好了好了,路上要走好几日呢,我们出宫去吧,我都要迫不及待了!”
她在草原上待了十几年,还没见过真正的江南水乡呢。
见平妲上马车,何落妹和卢明石也纷纷爬上马车。
队列有序行驶着,穿过一扇扇高大的宫门,逐渐出了皇宫。
一扇扇宫门打开,又再次关闭。
高耸的城楼之上,众人目送那一列马车离开。
祁王神色凝重,僵硬地看向身边的男人,“七哥,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奚无昼道:“你怕了吗?”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能怕,”祁王摇头笑道,“从当年和你一起第一次将那些杂碎弄死的时候,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那就行了。”
见奚无昼转身欲走,祁王立刻道:“七哥!”
奚无昼转头,“怎么了?”
祁王握紧了拳头,沉默片刻,终究说出了口,“我从未有过觊觎皇位的想法,这么多年都一样,我助你,是为兄弟之情,并不存半点私心。”
奚无昼移开视线,不再停留,直接离开。
“和你无关。做出这个决定,是出于我自己。”
祁王站在城墙边,目送着那几道身影远去。闻宗安静地站在旁边。
许久,祁王才回过神,转身眺望向更远的地方,眼神逐渐开始变化,有重负,有压力,也有逐渐凝聚的帝王威严。
*
秦如眉和平妲、何落妹、卢明石一行人从京城南下,沿路吃吃喝喝,途径繁华好玩之地,就留下来休息一两日。
如此这般,当他们回到天门县的时候,已经是腊月初六。
他们离宫之前,秦如眉要吃的药已经提前备下了,每到一处客栈或是驿站休息,就可以煮药服下。
这一日落了鹅毛般的小雪,马车抵达了天门县的土地。
何落妹迫不及待地爬下马车,看见引入眼帘熟悉的土地,激动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大家各自回了自己家里。
秦如眉和平妲住在她从前的家里。
家里仍是空的,这么久都没有人回来过,不知家中人到哪儿去了。
平妲一边参观一边惊叹,“嫂子,这是你以前种的花吗?”
秦如眉却都蹙着眉。
她看着觉得都很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
她的记忆,就好似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水汽,好像就要想起来了,可每到临门一脚,那些水汽却又再次涌上。
秦如眉不再多想,没关系,等颜舒备的那些药都吃完了,应该就能恢复了。
她虽然失去了记忆,可身体的本能还在。
做饭、种花、养鸡……
她都很熟练。
当看见自己很快就能上手做事情,秦如眉心里很开心。
他们身边带了个精通药膳的厨娘,是奚无昼吩咐的,调理她的身体。
奚无昼……
每当平妲说起这个名字,秦如眉都当没听见,认真做自己的事情。
腊八到了。
这一日,村民们早早便买回宣纸扎天灯,家家户户做腊八粥,热闹地围在家中过节。
平妲也让人去买了材料回来,不过秦如眉不想扎,她就和阿偌捣鼓,最后居然还真做出了好几个像模像样的天灯。厨娘也买回了各种豆子,在厨房熬粥。
晚上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平妲和阿偌跑去篱笆外面,给天灯里放蜡烛,厨娘还在厨房忙碌。
秦如眉自己一个人从柴房中走出来。
她按着心口,眉头皱着,四处在寻找什么。
她好像……马上就要想起来丢掉了什么。
可是……
心头空荡荡的。
她到底丢失了什么东西?
秦如眉在院子里走了好几圈,可是每每就要想起来,脑子的那些影子,却又消失了。
她颓然不已,生闷气一般跺了跺脚,赌气似的,重新往柴房走去。
可就在她走出两步之时,身后的天空,忽然发出烟花的爆炸之声,无数烟火腾空而起,照亮了半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