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什长说:“你是何人,敢打探军情?”
骑兵说:“我等是张邈将军手下,有要事找曹将军。”
那什长说夏侯将军刚命我等撤军,曹将军带部队刚走,匈奴已到前面山头。
昭姬在马车中听得明白,她见军情急迫,一时难与曹操见面,于是想混入百姓中下乡暂避。她下了马车,对那个什长深施一礼,说:“麻烦长官帮我上达曹将军,说蔡昭姬已来到此地。”
那什长见昭姬仪表不俗,忙放下手中活儿,还礼说:“我是夏侯将军手下,将军回来,我定帮小姐传达。”
昭姬谢了什长,与蔡香混入百姓队伍,摸黑往乡下走。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孩子,踉跄着从马车旁经过,孩子啼哭不止,声音嘶哑。昭姬刚想弃车步行,见那妇人可怜,招呼妇人与自己一起上车。那妇人忙跪下给昭姬磕头。上了马车,妇人说自己男人随军出征,不知生死,家中公婆也病死了,孩子出生到现在也未见过父亲的面。妇人絮说着,孩子只一味地啼哭。
昭姬解下腰间的佩环给孩子玩,妇人说:“孩子太饿了。”黑暗中昭姬也看不见孩子的脸,只觉得他的气息越来越弱。
忽然百姓中骚乱起来,接着有人呼救,有人大叫,还有喊杀声。马车快速地奔跑起来,昭姬问车外的骑兵发生了什么。
骑兵说:“有一股敌军往这边杀来。”车内人一阵惊慌。车外喊杀声,哭叫声,抢夺声,刀剑声已混成一片。昭姬等再不敢言语,任由马车疾驰。也不知过了多久,车渐渐地停下来,四下里一片安静。
夏天的夜短,刚到寅时,天已微微亮起来。赶车人停了车,任由马儿吃着草,车内的孩子已没有了气息。昭姬掀起车帘子,车内人惊抬头,彼此慌乱地望着。经过长时间的颠簸,全身的筋骨都紧张到了极点,刚一停下,那妇人忙低头看怀里的孩子,孩子一声不吭。妇人紧箍着孩子的手一张开,孩子掉在了车板上,也没有声响。
昭姬忙探一探孩子的鼻息,说:“还有呼吸。”妇人放声大哭起来。
昭姬走下车来,问赶车人这是哪里?赶车人说自己不知道,因为一夜狂奔,乱了方向。赶车人看看身后被马车碾过的地方。原来他们身后是一片庄稼地,庄稼已成熟,但已被马车踏倒一大片,四下里没有村庄,不远处还有一座矮山,雍丘城应该就在不远处。这时蔡香惊叫起来,昭姬上车一看,妇人怀里的孩子抽动不已。昭姬想,这是得了急症,应快速找人医治。
昭姬对赶车人说:“我们顺着车辙赶回去,这孩子命在垂危,须救治。”赶车人担忧地说:“雍丘城里的敌军不知撤了没有?”昭姬说:“这一夜激战,曹将军必打胜战。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赶回去一睹究竟。”
经过一夜的激战,雍丘城渐渐平静下来,外出逃难的百姓渐渐往回走。路旁野地里到处是死尸,有官军的,有百姓的,也有匈奴人的,其中还有一些没死透的。百姓一边回流,一边往死尸身上找有用的东西,或有碰见自己死去的亲人的,就哭喊着拖走掩埋。城墙也塌坍了,城楼也被烧了,城里焦黑一片,士兵和百姓在城门口来来回回清理战场。
有人说匈奴人的主帅受了伤,从城楼上跳下来逃走,也有人说被火烧死了。焦黑的城门口有士兵在检查进出城门的人。昭姬让车夫把马拴系在一棵烧焦的桐树桩上,自己想进城看看。城里更糟,原来匈奴人一入了城,就遭曹操三面围攻,匈奴兵见打不过,只好放火烧成,向外突围。城里的房屋被烧毁无数,未逃走的百姓死伤无数,但匈奴兵也死了不少。百姓和匈奴兵的尸体被烧焦了,难以辨认。
士兵们在处理尸体,死透了的被堆在一起,还有些能动弹的被拖放在另一边。没有医生救治,百姓中有自发组织来救护伤员的。昭姬也帮着护理伤员,可没有药品,食物,有些伤员□□着□□着就没气了。看着死去的人,昭姬的心在颤抖。雍丘城一夜之间面目全非。昭姬站在一片焦土上,向四周望,她想,生老病死已不足为道,那是正常的人生过程,而战争让一切变得无常理可寻。
这时士兵忙着和百姓一起抗抬尸体到城外去,昭姬也无奈地跟着向城外走。午后的阳光很烈,伤员的疮口开始流脓血,苍蝇在嗡嗡叫着,围着伤兵,看似在为他们送行人生的最后一程。昭姬想如此下去,死亡的人会更多,她想找药物和食品。昭姬找到清理战场的一个屯长,那个屯长正在指挥军士修护城门,不耐烦搭理昭姬。
昭姬走向一个军士,问:“长官,曹将军现在何处?”那军士看一眼昭姬,想回答又犹豫不决。
昭姬说:“我是曹将军亲人,来此寻亲,不想正遇到战乱。”
那军士说:“我们是后备军,留此清理战场,曹将军率军追击敌军去了,我不知道他现在哪里。”
这时有一个兵在那屯长耳边说了什么。那屯长放下手中的活计,来到昭姬的面前打量起来。
昭姬赶忙说:“我是曹将军的未婚妻,来自圉县蔡家庄。望长官告诉我曹将军现在哪里?”
那屯长听昭姬如此说,又见昭姬的貌相和装扮与众不同,施了一礼说:“我等是夏侯将军的手下,曹将军今天卯时追击敌人去了,夏侯将军令我等修整城门,打扫战场,迎接曹将军归来雍丘安民。”
昭姬说:“那你们可有医生和药物?”
屯长说:“这边不驻扎部队,医生和药品没有准备。”
昭姬看着那些躺在路旁的伤员,有些已闭上眼睛,有些努力地睁着眼睛,腥臭和死亡弥漫在空间。
昭姬拖着疲惫的身子,向自己的马车走去,车里还有少许药物和食品。蔡香见昭姬回来,拿了一饼,跑过来说:“小姐,你吃一点吧,都饿了一天一夜了。”
昭姬接过那饼,啃咬起来,饼很硬,就着水吃就变软了。昭姬忙问:“蔡香,车里的饼还有多少?”
蔡香说:“不多了,只有几个。”
她们回到车里,发现饼真的不多了,自己吃几个,车夫吃几个,也就一天的粮食。昭姬想,这能顶什么用呢。
一个声音在响,就在马车旁,昭姬忙向车子周围看,发现在拴马的桐树桩旁歪靠着一个人,汉军打扮,只是满脸焦黑,头发散乱,左臂受伤,大腿也受伤,大概是从火里逃出来的,看身形,很长大。昭姬和蔡香一起走过去,扶他坐起来。
这人咕哝了一声,昭姬没听懂,问:“你怎么样了?”
那伤者睁开了眼睛,看了看昭姬,喉间吞咽了一下,艰难地说:“小姐救我!”
昭姬听他的声音怪怪的,想是受伤的缘故吧。昭姬示意蔡香给他饼和水,伤者狼狈地接过,就着水啃咬着饼。
昭姬问:“你是哪里人?”
伤者说:“我是并州人,早年就跟着曹将军部队。”
昭姬“哦”了一声,心中有所动。伤者示意昭姬扶他站起来,可是他腿部受伤,站立不稳,伤者挪到昭姬的马车旁,屁股坐在赶车位上,那条伤腿垂下,看似减少了疼痛。
这时外面响起了锣鼓声,呐喊声,听说是曹将军要凯旋归来。昭姬走上大路,往远处望。击鼓的马车队向城门驰来,几个轻骑兵在前头高喊着:“曹将军击败匈奴人,胜利归来啦!曹将军打胜仗啦!”接着是呐喊声此起彼伏,百姓也都纷纷停下脚步,退出正路,站到路旁,翘首期盼,也有百姓跪地祈祷的。
马蹄声由远而近,震颤着大地。马蹄过处,尘土飞扬,形成一阵黄烟。近了,近了,士兵们整齐地排起长队,分立在城门口。几十骑簇拥着一骑,在烧焦的城楼下戛然站定。那为首的大将正是曹操,左右有张邈、夏侯惇、曹洪等人。战将们头发散乱,征袍污损,染满血迹,但个个神采奕奕。
曹操高仰着头,看看城门上方“雍丘”两字,高举手中长枪,声音洪亮地说:“雍丘,是陈留的重镇,兖州的西大门,匈奴人早垂涎雍丘的富裕,匈奴人与白波贼勾结屡犯雍丘。今天,我与张将军联合,击败敌人,歼敌无数,还杀死他们的统帅,匈奴人被我们赶出了兖州。父老乡亲们,从此我们又可过上安定的日子了。”声音沉稳有力,一字一顿。
军士们都手举长枪,呐喊着呼应,百姓们纷纷跪拜起来。曹操带领着众人气昂昂走进城门,早有一些官员于路旁迎候,并上前牵着曹操的战马,引领他们走去府衙。
行军激战了一天一夜,战马乏了,人也乏了,曹操下令大部队在城外休息,自己带着众将领在府衙休息。有一下士向夏侯惇如此这般地报告了一番。
夏侯惇听后大吃一惊,赶紧上报曹操,说:“主公,昨晚蔡小姐已到雍丘城,现正在城外抢救伤兵。”
“什么?”曹操一听,想自己连夜驱赶匈奴人,却忘了昭姬到来,赶紧整理了袍甲,带着几个随从,上马向城外驰去迎接昭姬。
“蔡香,步摇上的垂珠散了,快穿起来。啊,曹君就在庄门口了,迎亲的喜乐都响起来了,怎么办呢?我的步摇掉珠子了,还是我自己来吧,蔡香你笨手笨脚的。”昭姬一把夺过蔡香手中的金步摇,步摇上的珠子又哗啦啦地散了一地。昭姬感到手脚无力,接不住下坠的珠子,心里埋怨起来,好不容易等到今天,曹君终于闲下来迎娶自己,却在关键时刻出岔子。昭姬弯腰捡珠子,脚绊了一下,头撞向桌角,头皮上鼓包了,痛得很,忍一下吧,过了今天,一切都好了,昭姬的心中不断地安慰着自己。可是,锥心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昭姬实在忍不住,身子晃动起来,这一晃,怎么也停不下来。昭姬感到心力交瘁。忽然她想起,父亲说过非常时期可以不守礼节,自己与曹君早就相好了,他就在门外,我叫一下他,让他直接带我走就好了。她犹豫了一会,终于放声叫了起来:“曹君,救我!”声音由低到高,最后用力高呼“曹君,救我!”身子不再晃动了。昭姬定了定神,脑子渐渐清醒过来。昭姬动了一下身子,浑身乏力,双手居然被缚住,绑绳固定在柱子上。
这是怎么一回事?昭姬疲惫地看看四周。她一个激灵,全清醒了,她被绑缚在马车上,刚才的一切都是在做梦。还好,两脚还能自由,昭姬用力地踢蹬车板。马车渐渐停了下来,车帘子被掀起来,一张男人的脸伸了过来,浓眉细眼,高颧骨,头发披散开来。“啊!你是谁?”昭姬惊叫出声,可是喉咙很干涩。
“多谢小姐救命之恩!”那男子把一水囊递进车里,想喂给昭姬喝水。昭姬忍不住喝了几口,恢复了点力气。
昭姬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强徒手中。她喊:“快放了我,这是要去哪里?快放了我!”
那男子说:“我不会放了你。走了三天三夜了,好不容易摆脱了曹操的追兵,我怎么会放了你呢?”
昭姬一听,心想:遇到对头人了,怎么办
昭姬在车子里挪动了一下身子,除了脑袋有些胀痛,其他的一切正常。昭姬说:“你要什么,你明说,曹君都会答应你,你快放我回去!”
那男子笑了笑,递给昭姬一个饼,说:“你先吃点吧,饿了三天三夜了。”昭姬盯着那男子看了半天,她想起来了,这是那天她在城门口救的那个人。
“我那天救了你,你怎么能害我,你快放我回去,我不计较你对我做的一切。”昭姬说。
那男子摇了摇头,又笑了起来,缩回了脑袋,又递给昭姬一串烤肉,示意昭姬吃下去。
昭姬说:“你放了我,你不放,我不吃,你抓我有何用?”那男子不理昭姬,自顾自地把一串烤肉和几个饼用布绳子穿好,挂在车栏上,意思是你想吃就吃。
马车又开始奔跑起来,车帘子一掀一掀,“扑啦啦”“扑啦啦”响。传送来呼呼的风声,昭姬看向帘子被掀起的当儿,发现车窗外是一大片一大片绿坡,远处还有起伏的山脉,这里与中原完全不一样。
“这是要去哪儿啊?”昭姬大喊。潜意识告诉她,这是大草原,车子在往北走,离中原越来越远。昭姬心中一阵恐慌,眼前的景物不断向后抛去。昭姬的心里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她想:我得回去,我得想尽一切办法让他送我回去。这一带荒无人烟,没有方向的指示。这时,她的腹中开始绞痛,应该是饿了的原因。于是昭姬靠近食物啃咬起来。人稍稍有了点力气,昭姬对着车外喊:“你停车,我想喝水。”
那男子停了车,又把水囊递过来。昭姬喝了水,说:“我想下来走走。”
那男子说:“现在不行,再过几个时辰,进入我的地盘再说。”
马车仍然疾驰着,窗外的风开始变得凉爽。时刻接近傍晚,忽听那男子大声“呦呵”了一下,接着一鞭子脆响,马仰脖嘶叫了几声,车子停了。那男子打开车门,解开昭姬手上的绑绳。双手被绑了好几天,已失去了知觉,人想站起来,却双腿软垂。
那男子想抱起昭姬,昭姬赶紧往后一缩,大声说:“别过来,我自己出来!”她用力两肘压车板,拖移身体,一个没控制住,滚出了车子。
那男子站在一旁,大笑了起来。还好地是软的,长满了草,草上开满了花。
太阳已经下到远方的草坡,天边是一片玄幻的紫蓝色,头顶是一弯穹庐,放眼四处,除了草坡还是草坡。山不高,起起伏伏像波浪似的向远处涌,这里与家乡是完全不同的天。昭姬心里开始绝望:天哪,我该怎么办?再看看那男子,衣衫不整,大腿拐脚,却不失粗犷和豪气,看他对自己好像没有恶意。
昭姬试探着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男子收回四望的视线,盯着昭姬看了半天,只是不说话。昭姬心里开始发毛。这天宇下只有一男一女静处,刚才在马车上感觉不到这雄性的气息,大概是被疾驰的马车带起的风吹散,现在一下子静下来,这种气息开始凝聚起来,从四周向昭姬逼压过来。除了马车,四周没有其他东西分散人的注意力,昭姬的内心恐惧起来。虽然周遭毫无障碍,却感到自己逃无可逃。
忽然那男子开腔了,说:“再过一个时辰,草原狼就会出来觅食。这里水草丰美,附近肯定有人家。上车吧,找个人多的地方,就不怕狼了。”
“我不走!”昭姬倔强地站了起来,向远处的山峦走去。
那男子一把拽过来,断喝一声:“你想找死啊!”
昭姬挣脱男人的手,自顾自地往前走。那男子因为腿受伤了不能追,只望着昭姬的背影,说:“曹操是我的敌人,你是曹操的未婚妻,我本应杀了你,但你救了我。我们匈奴人不对女人下手,女人是我们的猎物,猎到了占为己有,可以任意处置------”
昭姬顿住了脚步,惊喊出声:“你果然是胡人!匈奴人!”那男子说:“胡人怎么样,我们匈奴人也学汉文化,讲礼仪,懂得长幼有序,谦让尊卑,团结和睦。哪像你们汉人相互勾结,狼狈为奸;彼此攻伐,没有信义;尊卑失常,只为利益。”
昭姬说:“我与胡人不共戴天,我身为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我杀不了你,但我也绝不与你同行。你要不杀了我,要不放我走。”
那男子说:“曹操害死了我的父亲,我绝不会放了你。”
昭姬说:“胡人也害死了我的父亲和族人,我也绝不会放了胡人。”
蔡邕因董卓而死,董卓招来匈奴人平叛天下动乱,匈奴人占据中原,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曹操驱赶匈奴人,匈奴人也死伤无数。这是一个怎样的年代,这是一种怎样仇恨啊,说不清,理还乱。总之,两年前昭姬从河东郡经洛阳,差点死于胡人手,那种刻骨的恨意和今天的家仇交织在一起,如毒蛇一样啃咬着昭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