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远比颜嫣想象中更为残酷。
能在短短六十年间将木种满九州大地的,从来就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某一群人。
他们的共同点是,祖上皆有成功飞升载入仙籍的修士。
既如此,出卖琉璃界,替自家老祖办事,又怎称得上是背叛?
说白了,从头到尾,都只有她与那群无根基的普通修士在乎输赢。
可现如今并不是纠结这种事的时候,颜嫣第一时间拔剑斩断距自己最近的木顶端嫩芽。
本还在疯狂抽枝拔高的木瞬间停止生长,当年柳月姬便是这般教她的。
找到解决之法的颜嫣气沉丹田,用灵力将自己声音扩大数倍:“这些食人树名唤木,弱点是顶端的嫩芽!切记莫要被它们缠上,斩断嫩芽便跑!”
周遭修士纷纷效仿。
然而,并不是人人都似颜嫣这般修为高深,能够做到斩断木嫩芽后全身而退。
况且,斩断嫩芽这一弱点只针对仍在抽枝生长的木,并不包括那些已然生成的,颜嫣纵是有三头六臂,也做不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所有木嫩芽斩干净。
浅金色光幕外,苍梧正立于云端之上俯视人间。木本为神树,连上古神o都可轻易绞杀,莫说区区一群修士。
这分明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血色弥漫,哀嚎四起,将人间化作炼狱。
不断拔高的木已然遮蔽天日,整个世界静到只余枝条划过地面时所发出的“沙沙”声。
不过短短半日,在地面上活动的修士俱已被木缠住。
有些仍在奋力挣扎,有些则早已化作滋养木的养料,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这一日。
颜嫣虽不曾被木缠住,身上灵力却已然被掏空。木若再度袭来,定然无法脱身。
殊不知,苍梧等得便是这一刻。
他要不费一兵一卒将琉璃界中所有修士耗死,连带那些为他效力之人也将成为弃子。
颜嫣仰头望天,视线穿过茂密枝叶的封锁,方得以窥得一线天。
天幕之上,诛仙阵浅金色的光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这意味着那数万座灵矿中的灵石俱已被耗尽,苍梧随时都可攻入琉璃界。
不甘心……
颜嫣当真不甘心就这般败于苍梧手上。她甚至都不曾对他拔剑……
当笼罩在琉璃界上空的那层浅金色光幕彻底消散时。
销声匿迹许久的柳南歌竟也出现了。
她恭恭敬敬立于天幕之上。
朗声高唱:“恭迎仙君凯旋,而今琉璃界已是您的囊中之物。”
柳南歌出现得着实有些突然,苍梧似也没想到,她竟会在此迎接自己。
尚未来得及回话,颜嫣便已提剑攻了上来。
若在全盛之时,有谢砚之半身修为的颜嫣手握弑神剑,倒能压苍梧一头。
可不眠不休等了足足三天三夜,又与木缠斗半日、几乎耗空全身修为的颜嫣显然不是苍梧的对手。
那软绵绵的一剑,非但未能伤到苍梧,反倒暴露了她如今的实力。
苍梧笑而不语,某种程度来说,他倒有几分欣赏颜嫣。
只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
苍梧抬手间,又有几根木袭来。
灵气被耗空的颜嫣反应极慢,根本来不及躲避。
可那些藤蔓并未将她紧紧裹缠,而是像箭矢般贯穿她的肩。
鲜血霎时喷涌而出,立于苍梧身后的柳南歌看似漠不关心,实则已然握紧拳,整颗心都已经悬了起来。
好在颜嫣并未叫她失望,以最快的速度拔.出深扎她体内的气根,且趁此机会往嘴里塞了枚补气丹。
服下补气丹的颜嫣并未贸然进攻。
她方才那一击有所保留,不曾使尽全力,迷惑苍梧的同时,也在试探他的深浅。
遗憾的是,苍梧并未亲自动手。
如此一来,颜嫣对苍梧的真实实力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猜测。
一、他在虚张声势,不敢暴露自己真正的实力,那么,也就说明,他真实实力定然在她之下。
二、他实力异常强大,根本不屑于亲自动手来收拾她。
此刻的颜嫣明显更倾向于前者。
若是后者,苍梧又何须折腾出这么多花招,早就该与她正面对上了。
颜嫣甚至怀疑,他前三日都未现身,为的就是要将她拖垮。
若真是如此,那便好办了。
只怕他是既有实力,又在藏拙。
颜嫣此番显然是猜错了。
她对苍梧的了解远远不够。
苍梧乃开天辟地来不可多得的一位全才,天资卓越,论天赋,只在谢砚之之下。
偏生他这人还心思缜密城府极深,又是个比颜嫣多活了数万年的老怪物。
在他面前,颜嫣本无半分胜算。
答案并不明确,颜嫣不敢贸然行动,与苍梧僵持不下。
可时间却是不等人的,每多耽搁一息,便多一具被木吸干的尸体。
颜嫣听着黑暗中传来的或高或低的呻.吟,终是顶不住这样的压力,不顾一切地提剑冲了上去。
这一次,她使尽了全力,苍梧亦无所保留。弑神剑剑气所经之处,连空气都在阵阵扭曲。
直至此刻,苍梧方才发觉,颜嫣手中那柄剑并不简单。
谢砚之把消息捂得太紧了,苍梧只隐隐从埋在琉璃界探子的口述中揣测出一星半点。
他知谢砚之定然给颜嫣留了后手。
将死之时传她半身修为,这种事倒不难猜到。否则又该如何解释颜嫣如今的修为?
也正因苍梧生性多疑,才会想到再次利用木来达到目的。
除非谢砚之能重新活过来,否则,无人能奈何这些木。
可他万万没想到,颜嫣手中的这柄剑竟也有古怪。
再一联想到,这六十多年来,他都未能找到玄羲的第一百零四世转世……
苍梧心中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这柄剑该不会是……
至此,他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定不能亲自上阵,仍需利用木来对付颜嫣,且还需速战速决,决不能节外生枝。
在苍梧的操控下,方圆百米内的木皆卸去卷在身下的“猎物”,舒展开气根,如潮水般向颜嫣涌来。
破空声自四面八方汇拢而来,密密麻麻,铺天盖地。颜嫣根本避无可避。
可预料中的疼痛并未降临。
被颜嫣抵于胸前的弑神剑中霎时迸射出刺目的白光,仍在向她逼近的木瞬间被搅成齑粉散开。
见此状,苍梧瞳孔骤缩。
谢砚之他竟……竟将另一半修为藏于弑神剑中,弑神剑察觉到颜嫣有性命之忧,封印方才解除,释放出另一半修为与颜嫣相融。
苍梧机关算尽,到头来还是被谢砚之摆了一道,见势不对的他掉头就跑。
然而,颜嫣并不打算放过她,高举弑神剑。
狂风烈烈,扬起他的衣袍。
眼看那强横无匹的剑势就要扫来,苍梧当机立断,拽住柳南歌来为自己挡剑。
“你可得想好了,剑该往何处落。”
已然感受到颜嫣情绪波动的苍梧神色自若地朝她笑笑:“否则,你这位同父异母的好姐姐怕是得与我一同魂飞魄散。”
泼出去的水无法即刻收回,更遑是这使尽全力的一剑。
千钧一发之际,颜嫣收回了剑势,几乎是她下意识的反应。
而她也因此受反噬,生生扛下了七成以上的力,仰头喷出一口淤血。
目的既已达成,苍梧满意地笑了笑,已然松开紧攥柳南歌后颈的手。
他本欲趁此机会逃走,尚未来得及行动,便觉后背一凉。
尖锐的痛顺着四肢百骸蔓延至全身,苍梧擦去溢出唇角的血,回头看了一眼。竟是柳南歌在他背后捅了一刀。
他一掌拍在柳南歌颅顶,咬牙切齿道:“你竟敢!”
那一掌使了近十成的力,柳南歌头骨瞬间裂开。满目鲜血染红她的视野,她却仍死死抱住苍梧的腿,大声吼:“杀了他!快杀了他!”
颜嫣见状,毫不犹豫,一剑刺去,正中苍梧心口。
苍梧低头看着自己逐渐消失的身体,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你……你们……”
惯于玩弄人心的他至死都想不通,柳南歌怎会与颜嫣合作。
莫说他,就连柳南歌自己都想不到,有朝一日,她竟会与颜嫣一同携手杀敌。
血不断从她碎裂的头骨中溢出。
颜嫣紧紧抱着她,不停地擦,不停地擦,可那些血仍在源源不断涌来,像是怎么也擦不干净。
柳南歌勉力弯了弯唇角。
“别擦了,没用的。”
颜嫣手指颤了颤。
仍十分固执地擦去了将要流到她面颊上的血。
柳南歌不再说话,静静凝视着她。
“你为何宁愿自伤,也不让我魂飞魄散?”
颜嫣仍未停下手中动作,嗓音干涩:“你本性不坏,罪不至此。”
“况且……你已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扬起她们的发,柳南歌怔了足有十息,方才扬起唇角,絮絮说道:“可我还是讨厌你。”
“讨厌你与我生得这般相像,讨厌你身上曾与我流着一样的血。”
“讨厌你被这么多人喜欢,什么都不用做,便有人甘心为你赴死。”
“讨厌你明明这么弱小,却做了那么多我想都不敢去想的事。”
“我还讨厌你……杀了谢砚之。”
“凭什么我对他求而不得,你却能对他的爱不屑一顾?”
她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颜嫣需将耳朵贴在她唇畔方才能听得清。
颜嫣亦勉力扯了扯嘴角:“都快死了,还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你以为我就不讨厌你?”
“你生来便拥有我所想要的一切,家世显赫,还长得这般高挑,动一动手指,就有人前仆后继地为你奉上一切。”
“那时候,我时常在想,同样都是人,为何你我之间的区别就这般大?”
“我不甘,我愤怼,我恨得牙痒痒。”
“后来呀,我可算是想明白了。”
“人与人本就生而不同,所拥有的也尽然不同,或许你所司空见惯的一切正是他人穷尽一生都无法拥有的。”
“既如此,我为何总要盯着别人的东西,却忘了自己所拥有的?”
“我讨厌你,却一直都在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嫉妒你。”
“所以,你瞧,如今的我也终于拥有了你一出生便拥有的一切。”
“你……你所拥有的,本该比我更多。”
“或许是的吧……”
柳南歌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可我没办法说服自己不嫉妒你……”
“这话听着很可笑是吗?因我这一生啊,本就活得像个笑话。”
她说着,又释然地笑了笑。
“我做了这么多坏事,杀了这么多人,来世还能做人吗?不做人也挺好,那就做棵树做朵云,我寻思着也挺好。”
“倘若还有来世,我再也不要遇见他们了,不要遇见谢砚之,不要遇见我爹,更不要遇见我娘……
“但是,可以再遇见你。”
“颜嫣……谢谢……”
第90章
◎【待修】◎
自旷野里吹来的风拂过战后满目疮痍的九州大地。
远远地, 颜嫣好似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朝自己逼近。
尚未来得及看清那人的脸,那人便已扯着嗓门大声嚷嚷。
“你这什么鬼表情?不是吧!不是吧!这才过去六十年,你竟连小爷我都认不出了?”
这聒噪的大嗓门, 这抑扬顿挫的语调,不是锦羿又会是谁?
颜嫣却满目惊愕地望着已然与自己拉近距离的锦羿,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从未想过,有生之年竟还能再见到锦羿。
不消片刻,那恍若幻影般的锦羿已走近, 朝她咧嘴一笑, 露出口白花花的牙:“傻愣着做什么?”
“这么多人都还被木给缠着呢, 赶紧开干啊!有关我的事, 得了空再与你解释。”
随着锦羿尾音的落下。
虚空之中赫然腾起一簇簇鲜亮的凤凰火。
因这些火焰的出现, 本还好端端“用着膳”的木被吓得四处逃窜, 连到嘴的修士都不吃了, 全都蜷缩成一团, 拼了命地往树干所在的方向躲。
除了能将它们根茎浇坏的铜汁, 木最怕的, 莫过于这至纯至净的凤凰火, 可以说,锦羿生来便是这些木的克星。
既如此, 纵是没有颜嫣与谢砚之,苍梧仍会想尽一切办法除去锦羿。
颜嫣见状, 有着一瞬间的惊讶, 但很快便缓过神来,以最快的速度救出那些受困于木的修士。
就连那些早早便被颜嫣转移到地下城的凡人也纷纷出来帮忙, 木既对凡人无效, 他们便成群结队地抬着烧得滚烫的铜水, 往木根部泼洒。
无人闲着,皆在竭尽所能地出属于自己的一分力。
临近天黑时,颜嫣突然听到把熟悉的嗓音,待她一剑劈断层层纠缠着的木,方才得以瞧见被裹在藤茧之中的影。
令颜嫣震惊的是,他怀中竟抱了个纤细的姑娘,那姑娘的容貌虽被凌乱的发遮了个七七八八,颜嫣仍一眼便认出了她是周笙生。
瞧影这副浑身浴血、却仍紧张兮兮盯着周笙生的模样,颜嫣心中骇然,竟不知他们二人关系何时好到这等程度。
然而眼下并不是纠结这种事的时候,她连忙唤来青冥与自家小徒弟阿花,分别将影与周笙生转移至安全的地方疗伤。
而后,又是不停地忙碌。
直至翌日清晨,方才救出所有修士。
眼看危机已彻底解除,快要累瘫了的颜嫣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锦羿都不眠不休地放了一天一夜的火,自是没比颜嫣好到哪里去,歪倒在地上的姿势瞧着竟比颜嫣还狼狈。
待喘过这口气,颜嫣翻了个身,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锦羿。
这些年来,她一直对他的死耿耿于怀,闲暇时也会逼迫自己静下心来,好好回顾那日所发生之事。
可她永远也不敢往最接近真相的方向去想,索性逼迫自己投入无休无止的工作之中,用旁的事来转移注意力,将它彻底压入心底。
颜嫣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
这可把锦羿给问笑了,他瓮声瓮气地道:“你还好意思问起这个?”
“还记不记得,初到血渊禁地时,在你手中失控的那些食人藤?”
“那一夜啊,你就像患了失心疯般,操控着那些藤蔓,生生啃掉了小爷我半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