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风很大,花海翻涌间,他又看见了颜嫣刻下的那行字。
「来年花开的时候,颜嫣想要嫁给谢砚之做新娘子。」
明明都已过去这么多年,字迹却依旧清晰,像是早已与这棵树融为一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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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间点,颜嫣也恰好抵达池家。
池家地处雍州,毗邻极北之地,常年冰雪覆盖。
听闻颜嫣要来,江小别与周大幅早早就在门口候着她。
周笙生未与颜嫣同行,颜嫣此番是与谢诀一同来的池家,池川白仍在玄天宗,有些事尚未处理完,暂时回不来。
之所以会选中池川白来做颜嫣的假成亲对象,是出于以下这几个方面的考虑。
一是池川白本人有这意愿,自告奋勇来担此重任。
二则是他池家家大业大,传承近万年的世家大族有足够大的场地设陷阱不说,纵是没能一举取走谢砚之性命,也不怕被他报复。
再者还能以宴请宾客为噱头,召集四海八荒的大佬一同前来埋伏。
三嘛,谢砚之与池川白曾有过一面之缘,知道此人与颜嫣渊源颇深,颜嫣突然与池川白成亲,总比突然跟一个见都没见过的陌生人成亲合情合理。
颜嫣尚未抵达池家,池家少主将要与一凡人女子结缘的消息,已在多方势力的推波助澜之下,像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九州大地。
至于那凡人女人姓甚名谁,这等关键信息却被捂得紧紧的,无端引人遐想。
虽说颜嫣是他们这次计划中最为关键的人物,可修士向来瞧不起凡人,池川白担心自己不在的时候会有人借机刁难颜嫣,早早便让江小别、周大幅二人来池家守着。
江小别与周大幅会来此处等自己,颜嫣倒没多意外,可她没想到,池川白他爹池峻竟也不辞风雪地在此处候着她。
他老人家可是当世剑尊啊,着实让颜嫣受宠若惊。
池峻身形高大,人如其名,周身气质尤为冷峻,颜嫣莫名有些拘谨,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见老师和家长。
好在池峻没什么高人的架子,许是瞧出了颜嫣在他面前略有些不自然,与颜嫣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
池峻一走,颜嫣方才重新活了过来,绷得笔直的腰杆松软下来,也不用再纠结手该往哪儿放了。
可不单单是颜嫣,在池峻这等大能面前,连平日里最不着调的周大福都装起了正经,待池峻一走,立马露出原形,隔着大老远朝颜嫣抛起了媚眼。
江小别见不得他这副骚样,一把将其挤开,笑着与颜嫣道:“如今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只待那魔头自投罗网,你很快就能恢复自由了。”
也不知是不是连夜赶路太累了,颜嫣有些打不起精神。
江小别看出了她的疲倦,挽着她的胳膊说:“你先歇歇,晚点咱们去试试看嫁衣是否合身。”
颜嫣有些恍惚:“嫁衣?”
她险些忘了,自己来池家的目的是什么。
是要与池川白假成亲,引谢砚之入瓮,再集修仙界七门八派三世家之势合力将其绞杀。
明明盼了这么久,眼看就要实现夙愿,却不知怎得,根本没有想象中那般激动人心。
从溯回中抽身的那刻起,颜嫣就总觉自己变得有些奇怪。
像是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事,直至现在,她都想不通,为何她明明遇见了溯回,却什么都没看见。
江小别在一旁轻声唤喊颜嫣的名字,颜嫣甩了甩脑袋,强迫自己不要去想,扯起嘴角笑了笑:“好呀。”
活了两辈子,这还是颜嫣头一回看见到这样的嫁衣。
它好精致,每一针每一线都透着匠心,明明是在做戏,池家却拿出了最大的诚意。
颜嫣小心翼翼地捧着嫁衣去屏风后试穿,生怕会将它弄坏,江小别则在房中整理她脱下来的旧衣裳。
这身衣裳颜嫣穿了许多天,很多地方都破损了,显然不能再穿。
江小别拎着那衣裳看了半天,开口问道:“老大,你这身衣裳估摸着没法穿了,我让婢子丢了,给你拿身新衣裳过来,你看如何?”
颜嫣对此没任何异议,旧衣服丢了就丢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婢子拿着这身旧衣裳,才走了不到十米远,便被迎面走来的谢诀拦住。
他随手打发了婢子,拎起颜嫣的旧衣裙一阵摸索,果真,让他找到一幅巴掌大小的美人图,正是溯洄中颜嫣从谢砚之手中抢走的那幅画。
两百年过去了,纸张微微泛着黄,连墨迹都淡了不少。
谢诀笑着将画收下,它果然被带回来了。
这时候,颜嫣已然穿好那繁杂的嫁衣。
嫁衣是依照她的身形量身定制的,很合身,可这么雍容华贵的装扮明显不适合她。
还真不是长得漂亮披个麻袋都好看。
哪怕是端华长公主这等倾城美人,让她穿上粉粉嫩嫩的齐胸衫裙再顶着个双丫髻来装可爱,那也不合适,“人靠衣装马靠鞍,三分长相七分打扮”这话实乃人间真理。
颜嫣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很是郁闷:“第一次穿嫁衣哎,竟有些丑。”
谢诀闻声而来,门被推开,鹅毛般的大雪飘落在颜嫣肩上,江小别笑着替她拂开:“哪里丑了?明明好看极了。”
她对颜嫣的滤镜怕是有一千米那么厚,故而,说得也都是真心话。
光看脸,颜嫣可是她见过生得最好看的姑娘,头一回见颜嫣时,她便在心中暗叹,怎就有人能生得这般好看,长得跟瓷娃娃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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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软的紫藤花瓣在风中簌簌飘零,落了谢砚之满头满肩,像是下了一场雪。
他仍在看颜嫣刻在花藤上的那行字,那行字对她来说很高,需要踮着脚,踩着小马扎才能够得着,他只需仰头,抬手便可触及。
而今的他,满脑子都是颜嫣。
不是他找了两百年的女孩,而是那个陪伴了他八年的小姑娘。
他仰头望着满树繁花,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从前。
回忆中,那个小姑娘正仰头巴巴地望着他:“可不可以不要把我当孩子?我长大了,我喜欢你,我想要嫁给你。”
他不知道,他对她究竟是种怎样的感情,可他知道,他不会动她,也绝不可能会娶她。
那她在他心中究竟算什么呢?
谢砚之突然又想起,他与颜嫣的第二次相遇。
彼时的她正在花丛间与阿梧闲聊,她很是不解地望着阿梧。
“为什么你们都怕他呢?可对我来说,他是除我娘以外,全天下最最最好的人,供我吃,供我住,还给我送来这么多漂亮的衣服。”
她年岁尚小,却早已看尽世间薄凉。
在她看来,谢砚之是无可挑剔的好,有钱有势,生得好看也就罢了,还无父无母,洁身自好,不似她在凡间见过的王公贵族那般肆意欺压百姓,亵.玩女人。
那时的她,是那么迫切地想要抓住他。
只要能抓住他,她就再也不用挨饿,就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家,多好呀。
谢砚之不知颜嫣心中所想,却听见了她说得这番话。
多么有意思的小姑娘,竟觉得他是天底下最最最好的人?
他从密密匝匝的花墙后走出来,颜嫣一扭头就看见了他,眼睛霎时弯成月牙儿的形状,哒哒哒冲他跑来:“你怎么来啦?”
她说得是你,而非尊上。
他这一生见过很多人,却从未见过有谁似她这般。
这个刚来魔域的小姑娘才十五岁,还没他肩膀高,瘦瘦的小小的,像根风一吹就会倒的豆芽菜。
为了照顾她的身高,他只能低头俯身去看她,她把头仰得很高,眼睛睁得大大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翘。
她笑起来的时候颊畔有两颗小梨涡,嘴角扬起的弧度弯弯的,像两个小钩子。
她怎就能笑得这么甜?
无端让谢砚之想起了他幼时养的那只猫。
不是那只死于大雪中的大尾巴猫,而是乳娘从田埂上捡回来,养在身边,陪伴着他长到七岁的那只猫。
那只猫也有一根蓬松的尾巴,那么小,那么软,总爱围着他喵喵叫,嘴角的弧度与她笑时一模一样。
怪不得会有种异样的熟悉感,原来是长得像猫。
谢砚之知道眼前这个小姑娘是谢诀献给他的美人,他却连她的名字都没问,便给打发走了。
今日,他难得主动一回,启唇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笑得愈发甜,连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的形状:“颜嫣,颜嫣,颜嫣,我叫颜嫣!”
她是真的很特别,从未有人这般激动地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也从未有谁似她这般令他记忆犹新。
他想,他大抵是喜欢她的,喜欢她的胆大妄为,喜欢她的活泼明媚。
她就像一丛生在荒原里的野蔷薇,再贫瘠的土地上都能肆无忌惮地绽放,生机勃勃,热烈张扬。
那么,他究竟把她当什么了?
他给她全天下最好的东西,将她娇养在他精心编织的金丝笼里。
他爱她吗?彼时的他不知道。
小姑娘仍一脸倔强地望着他,糯糯的嗓音里夹杂着几许不易被察觉的卑微。
“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把我当孩子?我长大了,我想要嫁给你做新娘子。”
他飘飞的思绪倏地被拉回,垂眸凝视着眼前这个浓妆艳抹,穿着不合身碧绿衣衫的小姑娘。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笑容不再似从前那般明媚,每每望向他,都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
她开始变得无趣,开始变得乏味。
她在枯萎,她在褪色,再也不是那丛生机勃勃的小蔷薇。
他没给她答案,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却不知为何,总觉心口空荡荡的,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一块。
他突然又想起,多年前,小姑娘送他香囊时的场景。
她无所畏惧地将那绣工蹩脚的香囊塞到他手中,表情认真且真挚。
“我针线活一贯不好,这个香囊丑是丑了点,可它香得很别致呀,我猜你一定不会讨厌。”
“不过,你若是真讨厌它,也千万别丢呀,记得还给我,我做了很久的,你若是把它丢了,我真的会很难过,就再也不会给你送任何东西了。”
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姑娘和他说:你若敢嫌弃我做的东西,我就不干了。
他鬼使神差地收下了那个香囊。
正如她所说,香味很别致,他一戴就是很多年,直至她离开前,再未换过。
她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变得患得患失小心翼翼,与那些处心积虑想要接近他的蠢货无任何区别?
若仅仅只是嘘寒问暖煲汤暖床,这些事,换做任何一个女人都能去做,凭什么让他对她另眼相待?
而那时的他却忘了,爱从来就是不自持的,若真爱上了,又有几人能做到始终保持自我?
他喜欢的那个姑娘柔而不弱,依而不附,有独当一面的勇气与决心,是热烈的,是张扬的,是不屑于讨好于任何人的。
是他让她枯萎,让她褪色,让那丛生机勃勃的小蔷薇变得有如杂草一般。
她甚至……还险些因他的过失而丧命……
兜兜转转两百年。
他终于找到了他的女孩。
她仍是她,可她的眼中却再也容不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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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被谢诀推开,一团雪球呼啸而来,颜嫣躲避不及,被砸了满头满脸。
她长睫微微扇动,抖落挂在眼睫上的雪,气呼呼地瞪着谢诀:“有病啊你!”
江小别站在一旁围观,很是纠结。
她怎觉得这个叫谢诀的也喜欢老大?她可是站在小白那边的。
论相貌,二人倒是不分伯仲。
可这个叫谢诀的性子似乎更讨女孩子喜欢,听闻他还与老大相识多年……着实有些危险。
江小别越想越忧心忡忡,恨不得直接冲上把这个碍眼的谢诀赶走,理智提醒她不能冲动,可她也不能就这么干看着,总得想些办法。
念及此,江小别朝周大幅使了个眼色,暗搓搓拖着他出门商讨大计了。
这两人一走,倒是方便了谢诀,他朝颜嫣勾勾手指头,意味不明地道了句:“看到雪,有什么感受?还恨不恨他?”
那个“他”自是指谢砚之。
颜嫣脸色瞬变,有些事,她原本都快忘了,是谢诀提醒了她。
曾经的她很讨厌下雪,每当看到雪,都会让她想起那年冬刺骨般的冷。
那时,她虽成功爬上了谢砚之的床,与他同寝共眠,他却从未碰过她,她就像是他养来逗趣的小猫小狗。
他给她吃的,穿的,用的,统统都是最好的,那些年他对她做过最出格的事,也不过是将她抱在膝上,挠一挠她的下巴。
可这对她来说远远不够,她想要更多,想要名正言顺地站在他身边,想要嫁给他,想要让所有人知道,他是她的。何其可笑?
那年,她对他说:“可不可以不要把我当孩子?我长大了,想要嫁给你。”
凡间的姑娘十五岁便可婚配,说这话时的她已二十有三,放在凡间,孩子都该有一打了。
彼时的他是怎么说得来着?
他好像什么都没说,只淡淡瞥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那时的她怎就这么傻呢?
他是一个正常男人,一个正常男人抱着她睡了整整八年,却什么都没发生,还能说明什么?
他从未把她当做正常女人来看待,只是他善心大发喂养的一只小猫小狗。
哪个男人会对小猫小狗生出那样的想法?
再往后,她听人说,他要去极北之地把柳南歌接回来。
她是真的慌了,跪在雪地里不停地哀求他,可不可以不要赶她走?
那一夜可真冷呀。
那些渗入骨头缝里的风,是杀人不见血的钢针,一根一根钉入她毛孔。
冻得她浑身血液几乎就要凝固。
她在那里一直哭一直哭。
她说,她会很乖,绝不会碍了柳小姐的眼。她说,只要能留在他身边,要她做什么都可以。
可谢砚之这样的人又岂会动容?
他就坐在这张书案前,神色淡漠地翻着书品着茗。
那一夜,若不是谢诀恰巧经过,她早已被冻死在那片茫茫白雪间。
也正是从那一日起,她彻彻底底死了心,搬进揽月居,就此消失在谢砚之视野中。
最初的她也曾骄傲过,慢慢地,便被那所谓的“爱”字磨平了棱角,变得患得患失,只为他一人而活。
当我不再是我,这样的喜欢,这样的爱,又有何意义?
颜嫣敛回胡乱飘飞的思绪,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谢诀:“我说过,我很记仇,无需你来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