蜷缩在他怀中的颜嫣宛若一只被囚于笼中的金丝雀, 娇小, 孱弱, 且惶恐不安。
她时不时仰头偷瞄谢砚之几眼, 想知道他此刻的心情怎样。
只可惜,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 除了他修长的脖颈, 随着呼吸加重而微微浮动的喉结,以及那条清晰到堪称锋利的下颌线, 颜嫣什么也看不见。
她仰头仰得太过努力,谢砚之想要不察觉都难, 二人目光就这般不其然相撞。
目光对上的那一霎, 颜嫣秒怂。
连忙收回落在谢砚之脸上的目光,盯着自己鼻尖发愣, 只差在脑门上戳着“我很乖”三个大字。
明明目光是冷的, 谢砚之唇角却不自觉向上翘了翘。
旋即, 又被生生压下去,这个细若柳丝的微笑仿若从未出现过。
他人高腿长,不消片刻便已抱着颜嫣回到寝殿。
两侧守门婢子对视一眼,忙不迭推开房门,不敢耽误尊上的大事。
谢砚之抢亲已是三日前的旧黄历,抢亲前的准备可谓是累垮了魔宫上下。
在魔宫中当值的这些个宫娥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却从未见过有谁娶新娘子娶得这般铺张,这般用心,这般兴师动众,这般人尽皆知……
若说完全不羡慕,自是不可能的。
二人也曾议论过此事,颜姑娘究竟好在哪里?尊上怎就对她这般上心?
她这张脸倒是生得极好,可在美人如云的修仙界,生得好看的姑娘多着去了,为何偏偏就是她?
二人讨论来讨论去都商讨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四个字用以概括:人各有命。
寝殿门甫一阖上,“好命”的颜嫣即刻被谢砚之丢上床。
她眼皮狂跳,下意识拔高音调:“你要做什么?”
尾音刚落,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不该这么嚣张……
于是,气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迅速熄灭,瞧着竟比方才还怂。
谢砚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依旧没说话,眼瞳中黑压压一片,山雨欲来。
颜嫣心中七上八下,盯着谢砚之看了足有十息。
十息之后,她如同被打通任督二脉般,秒懂谢砚之的用意。
随即又忍不住开始唾弃自己。
她问得都是些什么废话?在床上除了睡觉,还不就是“睡觉”?
想到这里,颜嫣反倒不紧张了。
这种事又不是只爽他一个,有什么好忧心的?更别说,睡了魔尊大人她也吃不了亏。
比起这个,更令她感到恐惧的是那些未知之事。
因看不懂猜不透而无法提前预防,从而落败,那才叫悲催。
理清思绪后的颜嫣决定化被动为主动,兀自纠结着该如何反守为宫,打他个措手不及。
猝不及防间,谢砚之握住了她脚踝。
颜嫣不禁一愣,不知为何,她总觉气氛有些不对劲。
他周身气息虽极具侵略性,目光却是冷的,未沾染半点俗世的情.欲。
与其说他想睡她,倒不如讲他想吃了她。
是用锋利的犬齿刺破她颈动脉,一口一口撕碎,吞入腹中的那种吃。
颜嫣就这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待弄清谢砚之究竟想做什么的时候,她头皮都是麻的。
谢砚之若想睡她,颜嫣是真一点都不会拒绝。
她不觉得自己会吃亏是一方面。
更为关键的是,她可以趁着这个机会跟谢砚之吹吹枕边风。
再耐着性子去哄一哄,指不定谢砚之就被她给轻松拿捏住了。
而他偏偏却……
颜嫣神色复杂地看着谢砚之亲手为她戴上的脚镯。
谢砚之松手的那个瞬间,嵌在脚镯上的铁链重重砸落在床上,“当啷”作响。
或许,用脚铐来形容它会更为准确。
他大抵也疯了,竟用铁链将颜嫣锁在床上。他垂着眼帘,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轻抚过颜嫣脚踝上细腻的肌理。
良久,抬眸,道了句:“它果然很适合你。”
至此,颜嫣终于憋不住了。
她咬牙,低声嘶吼着:“谢砚之,你疯了!”
谢砚之撩起眼皮看她,目光依旧很平静,未惊起半丝波澜。
“我没疯,我清醒得很。”
“我只是想告诉你,聪明与自作聪明从来都是两码事。”
自作聪明若不付出一定的代价,她只会愈发不知收敛。
她既想要柳月姬的命,他自会去帮这个忙,把柳月姬的头颅送给她。
可并不代表,他会毫无底线地惯着她。
这,便是她利用自身安危来算计他的代价。
.
与此同时,幽州,柳家。
付星寒挥手赶走他派去监视柳月姬的眼线,心神不宁地盯着紧闭的房门。
这都已是第七天了,仍无柳月姬的下落。
自打她去了趟点苍山,近半年来都神出鬼没行踪不定,也不知是发生了何事。
点苍山乃仙界与修仙界的交界处,不论人、妖、魔亦或者是鬼族,只要你修行圆满,便可在此静待飞升。
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暂时打通下界通往上界的路。
不知柳月姬可是在点苍山发现了什么,否则,还无法解释她近段时间的异常表现。
不过,柳月姬不在自也有她不在的好,付星寒正好要“借”她的宝印一用。
平日里柳月姬不在,其他人都不得擅自进入书房,一连观望数日的付星寒终是按捺不住,偷偷潜入。
就在付星寒盖完章,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时,又有意外横生。
他赫然发现一个被柳月姬藏在暗格之中的卷轴。
更令付星寒感到惊奇的是,卷轴上所画之人竟是他。
不,不对,不是他……
画中人虽与他生得有九成相像,可若是再看得仔细些,会发现他与那人五官走向在细节处稍有不同。
除此以外,他最不喜的便是青色,故而从未穿过青色衣物,那画中人偏偏穿得是青衣……
等等,青衣?
付星寒心中骤然掀起惊涛骇浪,背脊一阵阵地发麻。
莫非是他?
付星寒根本来不及多想,有人正在朝书房走来。
脚步声越拉越近,他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将那卷轴收好,隐住身形。
紧闭着的书房门“呀”地一声被人从外推开。
来者竟是柳南歌,她不似付星寒这般躲躲藏藏,拿着柳月姬给的手谕大大方方走了进来。
付星寒眉头紧皱,她来这里做什么?
他仍不动声色地在暗中观察着,只见柳南歌转动书房中某个机关,走进一间密室。
见此景,付星寒满目惊骇,这对母女究竟瞒着他在做什么?
他费尽心思挑拨她们二人的关系,好不容易有了成效,她们怎又串通在一起了?
不行!他绝不允许!
盛怒之下,付星寒早已失去理智,再也没了往日的谨慎,想也没想便跟了上去。
密室中藏了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暗道,付星寒小心翼翼尾随在柳南歌身后。
暗道两侧千年不灭的鲛人油灯熊熊燃烧,空气中隐隐漂浮着血腥味。
这些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是从暗道更深处溢出来的。
付星寒不敢跟得太紧,生怕会被柳南歌发现。
然而,也就是慢了这么一两步,便让付星寒在某个转角处跟丢了柳南歌。
他前方有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不论哪条都如同巨兽张开的大嘴般幽深不见底。
直至此刻,付星寒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多么冲动的事。
奈何箭已射出弓,再无回头路,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他所选之路一如既往地幽暗,血腥味反倒比在岔路口所闻要淡。
他拧紧眉头一直向前走,一直向前走,走到底时看见一间布局十分奇怪的石室。
石室里的光线比暗道还要暗上不少。
待付星寒看清摆放在石室中的“物品”时,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险些就要夺门而逃……
另一条道,柳南歌也已走到底。
迎面扑来的血腥味熏得她几欲作呕。
她屏息凝神,几番挣扎,几番犹豫,方才下定决心,要走进这间宛若人间炼狱的石室。
石室占地面积很大,大到柳南歌都在怀疑,柳月姬是否将整个柳家地底都给挖空了,方才腾出这么大一块地。
这大到令人惊叹的密室中摆放了无数个精铁浇灌而成的巨大铁笼。
铁笼中装着数不尽的修士。
全都骨瘦如柴,薄薄一层皮覆在骨架上,宛若脱水的干尸。
他们哭着,喊着,哀求着,咒骂着……不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汇入柳南歌耳中。
柳南歌前进的步伐为之一滞。
她什么都不想看,什么都不想听,捂住耳朵,闭上双眼,箭一般冲到密室尽头。
密室尽头与炼狱般的外间大为不同。
它被打造成一个独立的小房间,清新雅致,甚至还燃有熏香,与外面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这厢,柳月姬正盘腿坐在蒲团上练功。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三四具脱水的“干尸”。
这些“干尸”是柳月姬从修仙界各地搜刮来的活人,大部分都是从洛城逃来投奔柳家的流民。
柳月姬打着施粥的幌子,将那群流民引到穗城,再以招工为由头,为他们测灵根,最后,只留下有灵根的流民,其余的统统都杀了,埋在郊外大树底下做肥料。
这,便是谢诀在穗城郊外随处可捡尸的缘由。
有灵根的流民被源源不断送往柳家,集中在一起修炼她所传授的功法,只要有人能练气入体,立马会被接走,关在此处,被当做人畜来饲养。
那些盘踞在流民体内的蛊虫会以最快的速度激发他们的潜能,每一个人的进阶速度都堪比天灵根,却是以燃烧生命为代价。
没有人能在这铁笼中活着超过三个月。三个月一到,他们就像熟透的果实般被柳月姬“摘走。”
这一切,柳南歌都知道。
她知道得越多,便越是害怕,偏生又无力去反抗。
没有人能违抗柳月姬的命令,哪怕她是柳月姬的女儿,亦如此。
在此之前,柳月姬所作所为虽也让柳南歌有些看不惯,可好歹有个底线。
一切的一切,都得从柳月姬去了趟点苍山说起。
自那以后,本就不折手段的她愈发疯魔,疯到连柳南歌都觉害怕。
柳月姬体内灵气运转一个大周天,抬眸,定定望着柳南歌。
柳月姬性子虽古怪,却生了张十分具有欺骗性的脸,就连嗓音也如水似的温柔。
偏生她所做之事血腥残忍令人发指。
“你来得正是时候,今日恰好又熟了几颗‘果子’。”几乎就在她尾音落下的那刹那,五具“干尸”掠空而来,落在柳南歌脚下。
柳月姬抿唇笑了笑:“这五人皆已筑基,于你而言完全够用。”
具体怎么用,柳南歌心知肚明,她不是头一回来这里,故而,也“吃”过这里的“果子”。
说话间,一具“干尸”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紧紧攥住柳南歌脚踝。
用他那对几乎就要掉出眼眶的凸眼球死死瞪着她们母女二人。
干涸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你,你们这些魔鬼都不得好死……统统都不得好死……”
那双干枯如老树皮的手凉得像冰,无法言说的恶心感如游蛇般蹿上柳南歌背脊。
她瞬间崩溃,一把甩开那具皮包骨的“干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不要练这种邪门的功法!我天赋绝佳,不做这种事照样也能飞升!”
柳南歌无疑也是恶的。
又恶得不似柳月姬那般纯粹,是误入歧途的羔羊,尚存人性。
柳月姬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她在笑,不停地在冷笑。
直至笑够了,方才缓缓吐出两个冰冷的字:“天真。”
“你可知,为何这十万年来飞升到仙界的大能多不胜数,那些大能却再无音讯?”
“你又可知,仙界与神界为何会成为上界,而我们却为下界的蝼蚁?”
许是她所说之话太过惊世骇俗,又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凉薄。
柳南歌即刻止住哭声,怔了很久。
她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只知数十万年来,仙、神二界都与其他四界隔着天堑,它们被尊称为上界,下界之人穷尽一生都在想往上界飞升。
上界究竟有什么,无人知晓。
纵是如此,飞升上界,仍是每只下界“蝼蚁”终始不渝的梦。
见柳南歌神色有所松动,柳月姬正要接着往下说,倏忽间,神色骤变。
猛地抬头,望向另一间石室所在的方向。
就在刚刚,有人动了她的东西。
……
.
两日后。
魔域,栖梧宫。
被谢砚之一连锁了两天的颜嫣乖巧得像是换了个芯子。不论谢砚之想做什么,她都分外配合。
他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夜里,谢砚之搂着颜嫣入眠。
每日清晨,颜嫣起床第一件事,便是为谢砚之梳头束发。
两百年了,他再也不是那个连头发都梳不好的少年。
可他喜欢被颜嫣这般对待。
谢砚之的发很滑很顺,像上好的丝绸。
颜嫣动作很轻很柔,犀角梳穿过发梢的声音缭绕在他耳畔。
“沙沙沙――”
像蚜虫在心间细细啃咬,说不出的痒。
谢砚之静静凝视镜子里的他们。
这一切的一切,与往日又有何区别?
感受到谢砚之的目光,颜嫣嫣然一笑。停下手中动作,搂住谢砚之脖颈,侧身坐在他膝上。
她每动一下,系在她脚踝上的铁链便会响一声。
“当啷,当啷――”
并不算刺耳的声音锥子般刺入谢砚之耳膜,他如梦初醒,死死盯着那根泛着寒芒的铁链。
这根铁链很长,长到颜嫣足矣在寝殿内随意走动而不受阻。
这根铁链很短,短到颜嫣只能被困于这方天地,寸步难行。
他以为他是用什么留住了她?
像栓牲口一样,用铁链将她强行拴在了自己身边。
她既不打他,也不骂他,甚至……还在对他笑。
这笑是裹着玻璃渣的蜜糖,扎得他满嘴腥甜,却仍在狼吞虎咽地往下咽。
颜嫣不知谢砚之怎突然就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