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拨弄着悬挂在传讯玉简上的流苏穗子,笑意渐深:“既要对付柳月姬,自是得多花费些心思,可不能让她死得太过轻松。”
付星寒拧着眉头,没即刻接话。
他突然想起谢砚之与他说得那番话,愈发好奇颜嫣葫芦里究竟卖得是什么药。
却也深知颜嫣机敏,不敢打草惊蛇,他甚至都不敢旁敲侧听地去试探,生怕会误了谢砚之的事,又与她寒暄几句,便挂断了传讯。
颜嫣若有所思地盯着玉简发怔,一字一句在心中分解整理付星寒所说之话的用意。
付星寒所说之话不似作伪,他也并无要在此事上忽悠颜嫣的理由,颜嫣信了他说得这番话。
同时也在心中琢磨,该以怎样的方式去搅风搅雨。
待她彻底理清思绪,方才唤阿梧取走新制的香囊,一层一层包裹好,系在专门传送物件的灵鸟腿上,将其寄给谢砚之。
她眯着眼看灵鸟扇翅飞远,直至再也瞧不见,方才悠悠收回目光,回寝殿换衣裳。
她也要准备要出门了,与青冥简单交代几句,便启程去了穗城,那个不属于任何势力管辖范围内的鱼龙混杂之地。
青冥前些日子刚从冥界回来,是在物色自己的新肉身,而今正忙着呢,故而未与颜嫣一同启程去穗城。
更遑他心中本就不大看好颜嫣与谢砚之,对颜嫣的态度倒也称不上是坏,就始终不冷不热的,颜嫣走了,他反倒更自在。
颜嫣既要挑起谢砚之与柳南歌之间的矛盾,自是不能闲着。
近些年来本就声名鹊起的她出门时如何高调如何来。
衣衫要穿最华丽最扎眼的金色,裙摆拖得足有半米长,浓妆艳抹,满头珠翠,出行排场简直比谢砚之还大。
用九只十二羽火凤拉车不说,还特意挑出三十来个貌美宫娥,在兽车前捧着香炉撒着花瓣为其开路。
更为浮夸的是,车后还跟了支乐队,丝弦管竹一应俱全,弹奏曲目从《高山流水》到《长工谣》,一路吹拉弹唱不带重复。
如斯做派,凤车甫一驶出魔域,不到半日的工夫,所有人都已知晓魔域女主人颜嫣此番是要移驾去穗城。
至于,她没事跑去穗城是要作甚?
众说纷纭,说来说去,却无一人能猜到点子上,但这并不影响好事群众们那颗蠢蠢欲.动的吃瓜之心。
身陷舆论旋涡中心的女人颜嫣,亦不负众望地作起了妖。
凤车驶入穗城不到两个呼吸间的工夫,便开始闹事,堵在城门口死活不肯走,非说自己落了根珠钗在郊外,要斥重金来聘城中修士去寻。
结果可想而知,珠钗是无人能找着,反倒在城外的树下翻出死尸若干。
说来那穗城郊外的树也长得忒奇怪,外观似榕树,生有无数气根,可那叶片又与银杏相识,且两面皆生有半寸长的尖刺。
无人能识得此树,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埋在树下的尸体所吸引。
颜嫣直觉这树定然不简单,索性赖在穗城不走了,又是自掏腰包请人来挖尸,又是颁布悬赏令,广招贤士来破此奇案。
在她坚持不懈地努力下,此事越闹越大。郊外的尸体越挖越多,细细数来竟有千余具,霎时轰动六界。
奈何穗城乃三不管地带,加之修士皆凉薄,不是发生在自家地盘上的事,无人愿这趟浑水。
左右也不过是死了千来个凡人,还不足以让他们对此事上心,比起这个,他们似乎更关心颜嫣此行的目的。
怕是只有傻子才会信,谢夫人来此闹事,只是为了替天行道弘扬正义。
既如此,她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魔尊谢砚之与此事可有关系?
修仙界大能们都在暗中看热闹,皆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到最后还是颜嫣的钞能力起了关键作用。
常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这一查,竟查到了柳家家主柳月姬头上……
柳月姬得知此事,已是次日清晨。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她当着众人的面生生捏碎了握在手中的茶盏。
前些日子,因情蛊的事本就折损了她苦苦经营的好名声。现如今颜嫣又闹这么一出,所有矛头都指向她。
名声被毁是小,只怕会有人顺着蛛丝马迹挖出那件事。
如今时机尚未成熟,若提前让那事暴露,怕是会功亏一篑。
柳月姬不愿在这节骨眼上出岔子,只想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此事,可谓是忧心如焚。
付星寒见此状屏退众人,见缝插针道:“谢砚之而今远在兖州,夫人可要趁此机会将她……”
他眯着眼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并未说下去,其用意不言而喻。
柳月姬又没疯,这个时间点颜嫣若出了事,傻子都能猜出,是她动得手。
她不甚满意地瞪视着付星寒,心中暗骂:这男人啊,果真是越老越蠢越不中用。
却不想,付星寒话锋陡然一转。
脸色亦随之而变,忧心忡忡地与她道:“可为夫听人说,谢砚之此番去兖州,是要寻一神器来报当年之仇。”
付星寒没明说是什么仇,柳月姬心中自是有数,她敛目哂笑:“黄口小儿不知深浅。”
话是这么讲,柳月姬心中不免有些忌惮。那件事也该加快进度了,再拖下去,只怕会夜长梦多。
是夜。颜嫣本还在床上躺得好好的,忽闻屋外传来阵阵剧烈的打斗声。
皓月当空洒,烛光摇曳,屋外人影憧憧,鲜红黏稠的血似泉涌般喷薄而出,泼洒在单薄的格栅门上。
不知不觉间,屋外的世界已成炼狱。
来人仅花不到半炷香工夫,便已除尽谢砚之留给颜嫣的精锐。
颜嫣神色自若地看着屋外那道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人影。
她知道,定是柳月姬的人来了。
而她此次计划第一步又恰恰是落入柳月姬手中。
夜色渐浓,只闻“砰”地一声响,门被人用蛮力踢开,在晚风中来回摇摆。
待看清那人的脸,颜嫣瞳孔骤缩,下意识后退半步。
明明是盛夏,鸡皮疙瘩却如雨后春笋般争先夺自颜嫣手臂钻出。
怎会如此……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作者有话说:
狗之矜持含蓄:一片红叶寄相思,我想说得是……其实,我很想你。
嫣妹温柔小意:七郎,该吃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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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句出自《沁园春.长沙》
②红叶传书的典故出自唐宋传奇《流红记》
第60章
◎“后不后悔,做了才知道。”◎
来者一袭漆黑如墨的夜行衣, 长发高束,扎成利落的马尾。
明明是同一张脸,颜嫣却险些认不出, 甚至都不敢相信,眼前之人竟是柳南歌。
从前的柳南歌骄纵任性,本性却不坏,是个被执念冲昏了头脑的草包大小姐,虽动过歪念, 却从未真正落实。
而今的她, 脸仍是那张脸, 气质却迥然不同, 像从鲜血中打捞出的一具残骸, 躯体仍活着, 灵魂却不再。
说不出是种怎样的感受, 颜嫣只觉毛骨悚然, 相隔不到两个月, 她怎突然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乍一看, 甚至让颜嫣无端联想到了她当年在溯回中看见的柳月姬。
五息过后, 柳南歌朝颜嫣翻了个白眼,并恶狠狠道:“别用这眼神看我, 你以为我想来啊?”
柳南歌一开口,方才让颜嫣相信, 眼前之人真是那个骄纵任性的柳大小姐, 而非旁人假扮。
颜嫣收回胡乱飘飞的思绪,清了清喉咙, 有意套话:“那你现在这是……?”
柳南歌也没必要在这种事上瞒着颜嫣, 脱口而出:“是我爹让我来我来的。”
颜嫣紧拧眉头, 大为不解:“他让你来做什么?”
“保护你。”柳南歌撇撇嘴,已隐隐有些不耐烦。
对此,颜嫣只觉匪夷所思。
故意用激将法去刺她:“你不是和我有仇吗?他让你来你还真来啊?”
柳大小姐果真中招了,皮笑肉不笑道:“我怎就不能来了?”
“况且,我觉得爹说得很有道理,你若出事了,砚之定会与娘打起来,届时,我又当如何自处?”
“所以,我现在非但不会杀你,还会好好保护你。”
“但你也别得意,等过了这段时间,我仍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拆散你们二人,必要时还会杀你,他只能是我的。”
颜嫣:“……”
你这墙角撬得还真是理不直气也壮。
见颜嫣目光呆滞地杵在那里,柳南歌面露不满:“我说得话你听见没有?”
“嗯嗯嗯。”颜嫣点头似小鸡啄米,继而开始转移话题,“你给你爹传个迅,我有话要对他说。”
傻子都能看出颜嫣态度有多敷衍,柳南歌心中再不忿,也知不该在此刻胡搅蛮缠,压下心中的不悦,如实道:“爹如今和我娘在一块,不方便回讯。”
说着,她拿出一封信函塞给颜嫣。
正色道:“他猜到了你心中定有所疑虑,叫我把这个拿给你。”
那是一封被设了禁令的信函。
顾名思义,只有被指定的那个人能看得见信上的字迹,其他人若想要强行解封,信会自行烧毁。
付星寒在这封信中告诉颜嫣。
穗城之事并没表面上看得这么简单,定然藏着更大的阴谋。
柳月姬万分谨慎,可谓是油盐不进。
正因柳月姬不肯派人来,故只能用此下策,哄着柳南歌来将她掳走。
这个节骨眼上,只要颜嫣消失不见,他再跟谢砚之添油加醋趁机诬陷柳月姬,还不怕他们打不起来?
最后,一言以蔽之。
他假意投靠谢砚之不过是缓兵之计。
他觉得颜嫣说得很有道理。
试问还有什么是让他们狗咬狗更大快人心?
信中内容已自动跃入颜嫣脑海中。
而后,信纸焚烧殆尽,散落一地灰烬。
颜嫣眉心紧蹙,脑子里乱糟糟的,都不知该不该信任付星寒。
既如此,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她怎么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敛回心神,扭头望向柳南歌。
“信看完了,然后呢?我们该去哪儿,总不能一直在这儿杵着罢?”
柳南歌其实很想知道付星寒都对颜嫣说了些什么。
可一看到颜嫣那张脸,她便知,自己定然什么话都套不出来。
老大不情愿地道:“爹让我们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上几日。”
颜嫣点点头:“那我们出发吧。”
她竟这么乖?柳南歌很是诧异。
心中却在想:这人诡计多端,还是要多加防范,万万不能再中她的诡计。
看穿柳南歌心思的颜嫣笑眯眯。
“你这么防着我做什么呀?可别忘了,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女。”
柳南歌着实不敢苟同,她冷眼望着颜嫣:“你先把这身金灿灿的衣裳给换掉,太扎眼了。”
颜嫣很听话,说换就换,愈发让柳南歌紧张,半点都不敢松懈。
甫一走出客栈,连颜嫣这等凡女都感受到了周遭气氛很古怪。
绛紫色烟雾笼罩在天地间,死气四处蔓延,地心深处隐隐传来轰隆隆的低鸣。
颜嫣看见原本平整的地面裂开了一道缝,且有越扩越大的趋势。
她侧目望向柳南歌:“这是怎么一回事?”
柳南歌眉头紧锁,似也有些恍然,隔了好半晌才道。
“是蚀骨深渊,它是循着死气而来的,有死气的地方便有它。”
颜嫣知道蚀骨深渊不会固定在某个地方,会被外界因素影响而随机移动。
当年她是在魇熄秘境掉下蚀骨深渊,后来却是从相隔万里的豫州爬了上来,彼时的颜嫣并未往深处去想,而今方才知晓,竟是这么个缘由。
可蚀骨深渊既已循着死气而来,那岂不是说明……
颜嫣与柳南歌对视一眼。
果不其然,危险骤然逼近。
罡风擦着面颊急速飞掠而过,柳南歌下意识推开颜嫣,出手如电,拽下迎面袭来的那只怪物的胳膊。
“噗呲――”
血色当空洒,危机暂时解除。
颜嫣心有余悸地看着那只匍匐在地的怪物。
确切来讲,那并不是怪物,而是一个被藤蔓贯穿身体,面目扭曲,正处于失智状态,几乎要与缠绕在他身上藤蔓融为一体的活人。
他整个人早已瘦得脱相,只勉勉强强能认得出本貌,不断扭动瘦骨嶙峋的躯体,撕心裂肺地哭着喊着:“救我……救我……”
声音是脱水后的哑,空洞洞的眸子死死定在颜嫣身上,仿佛她就是唯一的希望。
颜嫣记得这张脸,正是此人发现穗城郊外的尸体与柳月姬有关。
她下意识伸手,想去救他。
尚未来得及付诸行动,便被柳南歌抢了先。
只闻“轰”地一声,那人与缠绕在其身上的藤蔓皆被搅成碎片炸开。
颜嫣心中骇然,正要诘问柳南歌此举是为何意。
倏忽间,那根被柳南歌用剑气绞断的藤蔓又缠了上来,发出困兽一般的低吼,直逼二人面门。
柳南歌猛地将颜嫣拽上飞行法器,连溅落在其身上的血渍都来不及清理,几乎是拔腿就跑。
待她与颜嫣一同逃出藤蔓的攻击范围,方才抽空与颜嫣说话,“没用的,我也救不了他,一旦被那些东西缠上,只有死路一条。”
颜嫣心中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总觉柳南歌定是知道些什么,可她定然不肯轻易透露真相。
某种程度来说,颜嫣并不是个爱管闲事之人,穗城的事她不想管,也管不了,更多的是震惊与后怕。
她捂紧胸口,站在百米高空之上俯瞰穗城全貌。
绛紫色烟雾如薄纱般罩在穗城上空,整座城死气缭绕。
城外一百零八棵模样古怪的树状若疯魔,原本安安静静垂落在地的气根肆意生长,有如巨蟒般四处追逐捕猎。
它们对修士的兴趣明显要大于凡人,气根不断延伸,向城中逼近。
一旦发现目标,不给猎物半点可逃脱的机会。
交错编织成巨网的根系蜂拥而上,堵住所有退路,再缓缓收拢气根,包裹缠绕住那些无处可逃的修士,直至吸干他们身上每一滴灵力。
此情此景,颜嫣终还是有些不忍,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她下意识攥紧柳南歌胳膊,尾音微微发颤:“你敢说,你当真不知此处发生了什么?”
柳南歌面色也没多好看,她咬紧牙关,色厉内荏:“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
她虽比从前有所长进,脸上仍藏不住事,瞧她这副样子,显然是知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