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初春天寒,小心着凉,我们不若还是回房罢。”新来的婢女出声提议,口气隐含强硬。
顾今月扫了一圈,小小的凉亭除了她还围着四个人,寸步不离地贴着她。
她眉头紧皱,嘴角下沉,冷冷道:“我不回,你要怎么样?”
四人面面相觑,彼此交换了一眼,出声的那个婢女立刻下跪,恭声道:“奴婢不敢,只是若是主子回来发现我们没有照顾好夫人,必定会降罪。”
顾今月气不打一处来,他们总是拿风轻妄的命令堵她。
四人生怕风吹到她,便用身体团团围住她,密不透风的,连那一点嫩绿也看不见了。
冷着脸拂袖而去,跟着她的四个人同时松了口气。
晚间风轻妄回来时就看见顾今月脸色不愉,对他爱答不理。一早接到下面人的信,知道她最近被看得紧,心里不痛快。
好在这样的日子马上就要结束。
今年中秋他加冠后就把嬴岚外放到封地上。位置他都选好了,离京城十万八千里,这辈子他们都别想再见面。
“怎么了,谁惹我的娇娇生气了,告诉我,我去教训他。”风轻妄扬起讨好的笑容,伸手想要抚摸她的脸。
顾今月头一偏叫他落了空,冷笑道:“你先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我就高兴了。”
他兀地哈哈大笑,一点也不觉得冒犯,当即挤到她身侧拿起她的手就往自己脸上拍。
顾今月一个不防,啪地一下拍在他脸上,吓得立刻回头吗,对上一双含笑的脸。他脸上浮着一层若有似无的红痕,顾今月意图收回手却被他擒住,动弹不得。
“你这人……这人……”她涨得脸色通红,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完整这句话。
“夫人可还生气,”风轻妄堆满笑意,“没消气再来两下。”说着竟要再拿自己的手往脸上招呼。
顾今月拼命往想后撤,可实在是拗不过他的力气,眼见他真要继续打自己慌忙道:“我不生气了,不生气了。”
她的手堪堪停在他脸前,这次换他主动凑过来蹭了蹭她的掌心,眼神可怜巴巴望着她道:“真不生气了?”
“不敢生气,”顾今月趁他不妨用力一抽,这回手终于成功逃脱,没好气道:“哪敢跟您置气。”
“这就是还在生气,你若是不高兴便打到你高兴为止。”风轻妄换了招数,乖乖把脸伸到她面前,一副认打认罚的模样:“可别对我摆冷脸,我受不了这个。”
顾今月那股子气被他这么弄一遭,顿时泄了大半,低叹一声:“我只是觉得自己跟犯人似的,憋得难受。”
“我给你顺顺气。”他一秒变脸,正准备抬手抚上她的后背,顾今月起身避开。
“你明知道我什么意思,”顾今月目光不善:“我觉得你在囚.禁我。”
“这话可不能乱说,”风轻妄脸色大变:“我只是怕你再走丢了。”
“在府里如何能走丢,”顾今月毫不犹豫地戳穿他:“这都是借口!你说,到底为何这样对我?”
风轻妄讪讪一笑,不接话。眼见顾今月真的动怒,马上转移话题:“你不是想去皇觉寺吗,正好明天我无事,陪你一起去可好?”
顾今月没想到他忽然提起这一茬,微微怔楞,回过神后用眼神上下打量他,迟疑道:“你不是不信这些吗?”
说来也怪,在外行商做生意的人十有八九都对鬼神之说抱有敬意,甚至多有忌讳。比如女人小日子来时不得同床共枕,怕沾染上晦气。可风轻妄完全不在意这些,自从她有记忆以来两人几乎是夜夜抵足而眠。
她甚至觉得他对神佛有种淡淡的敌意,平日说话百无禁忌。那次去寺庙中赏花他也未踏入大殿一步,甚至在佛祖面前动刀动枪也面不改色。
“你想去,我们就去。”风轻妄眉眼弯弯,脸上满是宠溺之色。
*
景越宫内,嬴岚召来双儿,告知他自己在中秋之后就会启程前往封地,问她如何打算。
双儿沉默半晌,跪下道:“奴婢愿跟随三殿下一同前往封地,只不过……”
嬴岚柔声笑了笑:“但说无妨。”
双儿干巴巴道:“小姐在随州时曾叨念要为老爷夫人在皇觉寺燃上一盏长明灯,不知奴婢是否能够替小姐完成这个心愿。”
嬴岚听后淡淡一笑:“这有何难,择日不如撞日,就明天吧。”
作者有话说:
嬴风:她终于爱上我了![暗搓搓开心搓手.jpg]
第39章 再遇
求佛不如求己,神鬼之说皆是无稽之谈。
大夏元和帝三十三年, 三月初一。宜祭祀,祈福,开光, 忌开市,作灶,安床。
春雨绵绵,细腻如丝,路上行人三三两两地撑着油纸伞缓步在山道上。脚下的青石板长了一层薄薄的青苔, 黑一块, 白一块的, 细小的露珠覆在上面, 行人一不留神就容易滑倒。
皇觉寺为皇家供养的寺庙, 重大祭祀时会对外关闭, 同时开启一条仅供宫里贵人才能行驶的上山小道。
这条道今日悄悄开了个门, 一辆外观低调的四轮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入, 溅起一地春泥泼到路两旁刚刚冒尖的嫩芽上。
若是有识货的马贩子在场, 必定能看出拉车的两匹马都是日行千里的神驹。尤其是左边的赤褐色骏马, 它额间有一缕白色的旋风, 眼神深邃而充满攻击性,如同一对黑珍珠般发出侵略的光。
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油亮蓬松的毛发上, 细小的水珠附着在上面反射出一层莹莹白光。两匹马跑在泥泞的道路上依旧四平八稳,让坐在车厢内的人丝毫感觉不到颠簸。
“夫人脸色为何如此苍白, 是坐着不舒服么?”风轻妄皱着眉低头看向顾今月, 自从上山后就一直虚弱地靠在他身上,人昏昏沉沉的。
“无事, ”她右手虚虚握拳捂住心口, 小声道:“可能是春日易困倦, 我近日总是睡不够。”
“要不回去找个大夫给你瞧瞧。”他撑开五指放在顾今月额上,顺手将散乱的碎发拨至一旁。
听到要找大夫,顾今月吓得睁开眼,强自打起精神:“不需要这样兴师动众,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对于她来说找大夫意味着要喝药,好不容易接受现在这副方子的药味,可不想再更换了。
风轻妄看出她的小心思,无奈笑了笑,“你年纪不大,倒是学会了讳疾忌医。”
听出他并有强迫的意思,顾今月心里暗自庆幸,以往她身体但凡有个风吹草动,他就能闹个人仰马翻。曾经把七十多岁的李大夫大半夜从京城接到别院,最后她没什么事,倒是李大夫因为天黑路滑崴到了脚,最后得亏别院的刘大夫拿出压箱底的跌打药此事才有善了。
不过她看出来,风轻妄很信任李大夫,后来得知李大夫原来是他生母的娘家。
顾今月眸底透出狡黠的光,冲他嫣然一笑:“我给你节约一点银子还不好吗?”
“你呀……”风轻妄还想说什么,马车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颠簸,似乎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两人没有防备,一下子失去平衡。眼见顾今月就要撞向车厢内壁,风轻妄一把扯住她手臂,同时旋转身体挡在她身下,双臂将人紧紧搂在怀里。
头撞在木板上发出沉重的响声,紧接着就是他隐忍地闷哼。
顾今月察觉他厚实的胸膛紧紧贴住自己,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心里又感动又着急,连忙从他身上爬起来,跪坐在一旁检查他的伤势。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两人都急着确认对方是否黯然无恙,对视间不由得相视一笑。
外头传来德四的告饶声,说车轮压到路面上的一块石头,还问两人情况如何。
风轻妄仰面躺在车厢底部朝外面说了声知道了,让德四继续赶马车。
顾今月慢慢将人扶起来,伸手往风轻妄发丝间探去,甫一碰到后脑勺的凸起,听他倒吸一口凉气。
“要不我们今日别去了,回府找刘二郎给你看看。他那有上好的化瘀药酒,我去讨一瓶来。”顾今月眉头轻蹙,心里忽地像压了一块石头,闷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
谁料风轻妄的重点却在后面,他平复呼吸后漫不经心问道:“你好像和他很熟?”
顾今月一头雾水,不知道他怎么会转到这个上面来,诧异道:“他不是府中的大夫吗?”
风轻妄眼神陡然变得犀利,单手擒住她的右手腕举起来,暗沉的双眸盯视她淡淡道:“可你刚刚叫的是他的名字,而非‘刘大夫’,他到底是个外男,还是少跟他接触为妙。”
“你放开我,抓疼我了,”顾今月眉头更深,挣扎着抽回手却纹丝不动,她嗔怒道:“你别发疯,我跟他什么关系也没有。”
风轻妄哪里都好,就是对她管束十分严格。
不仅平日里衣食住行都要一一过问,连她跟谁说了几句话都要知道,特别是男子。本朝民风开放,对女子的束缚不甚严格,无论是出嫁的妇人还是闺阁小姐都能够走出后院。
比如那日元宵灯会,她在大街上看见许多女子抛头露面,毫不遮掩。像她那般带惟帽的才是少数,大多是还未出嫁的大家闺秀。男女之间甚至不提倡盲婚哑嫁,可以说是一个很开明的时代了。
她当时还有过疑惑,一个沉迷于寻仙问道,不理朝政的皇帝为何能将天下治理成太平盛世。后来在坊市偶然间听见这都是因为当朝太子嬴风治下有方,尤其是在男女婚嫁一事上明晃晃的偏袒女方。
比如女方和离后再次成亲,男方必须得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不得怠慢。
这倒是让她对这位太子殿下心生好感,不过传闻他本人冷血不近人情,现在小儿夜啼都会拿出他的名讳来震慑。
“在想什么?”手腕上的力道陡然变大,将顾今月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疼得咬住下唇,不让自己露出怯懦的神色,直视风轻妄的眼睛,说出一直藏在心底的话:“我什么也没想,就算我真的想了什么,也是我的自由,不必事事告知于你,你不要总是疑神疑鬼的。”
不知道哪个字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风轻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漆黑的双眸中闪着危险的光,他咬牙切齿道:“顾今月,你最好收回刚才的话。”
顾今月不退一步:“我不是你的所有物!”
风轻妄眼睛冒出寒光,牙齿轻颤,这是怒极的表现。
她脾气也拧了上来,痛到眼前升起泪雾也不肯低头。
两人就这么僵持,谁也不肯让步,车厢内陷入死寂。
“主子,夫人,大门口到了。”德四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他先敲了敲回字纹浮雕红木车门,得到命令后轻手轻脚地打开门,掀了厚厚的毡帘等两位主子下车。
风轻妄率先跳下马车,而后转过身掌心朝上抬起,顾今月紧随其后,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踩着轿凳下车,头也不回地往寺院大门走去,连惟帽也不曾佩戴。
德四敏锐地察觉到太子殿下动作一滞,余光向上看了一眼,发现主子脸色发青,眸色深沉盯着前方,嘴角还拧着冷笑。他后脊微微发颤,垂眸硬着头皮道:“主子,要跟上去吗?”
嬴风冷着脸偏过头,寒声道:“你们是死人么,还不跟上。”
“是!”从后面马车下来的两名婢女急匆匆追上去,走在最后的那人被德四拦了一下,看懂他眼神提示后匆忙从马车内取了惟帽马不停蹄地跟上去。
“主子,”德四知道太子殿下最烦求神拜佛那一套,早有准备,“无尘道长在后院厢房等您,不如等夫人上完香后您再去接她。”
嬴风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仰头望向依山而建的皇家寺院。
红墙金瓦,古朴大气,四周群山环拱,林木葱茏,隔着老远的距离都能听见里面隐约传来的诵经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其香火之旺盛可见一斑。
想当年她母后也喜欢来这里上香。她总是虔诚地跪在佛祖面前许愿,保佑她的丈夫和儿子平安顺遂,长乐永康。
可笑的是,她尊贵的丈夫为了长生大道毫无人性地残害他们母子二人,最后一个死,一个心里留下了永远的伤。
求佛不如求己,神鬼之说皆是无稽之谈。
他嬴风想要的,从来都靠自己。
头顶旋风的骏马似乎察觉主人心情不妙,讨巧似的用头蹭过来,被嬴风推在一边,笑骂道:“一身臭汗,少来沾我。”
骏马鼻孔喷气,不屑地哼了哼,把头扭开。
他用手帕擦了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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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白色绢布上留下淡淡血红色。
*
顾今月独自走入主殿,跟上来的婢女想给她戴上惟帽,被她冷眼呵退。
正上方供奉着高大贴了金薄的佛像,神情庄严肃穆,殿外的香烛雾弥漫到佛祖脚边,烟雾缭绕宛如身临西方极乐之境。
佛像正下方放着三个暗金色圆蒲团上,正面绣着一朵血色莲花。
顾今月跪下闭目双手合十,听着殿内两旁沙弥们低沉平缓的诵经声,她因风轻妄而愤怒的心绪此刻倏地沉寂下来。
等她再次睁眼,内心仅余平和与宁静。
守在后面的婢女们扶她起来,拿着惟帽的婢女见她欲往外走,上前一步低声道:“主子正在与主持品茗,已为您准备好一间禅房,不若您去歇息片刻,奴婢即刻去通知主子。”
“不必,”顾今月淡淡道:“我自个儿转转,你们不必跟着。”
两人婢女对视一眼,动作分毫不让。
顾今月自嘲道:“我的话是不管用么?你们只听他的,我也得听他的,看来我们都是一样的。”
两人赶紧跪下来,嘴里连忙告罪:“夫人金尊玉贵,我们如何能与您相提并论,这简直折煞我等。”
她冷笑一声,丢下二人自行踏出殿外。
两个婢女训练有素,一个去赶忙去通知太子殿下,另一个小跑跟上去。
顾今月容貌出众,明媚艳丽的五官一出大殿便引来众多人侧目,其中不乏有适龄男子蠢蠢欲动,想过来攀谈一二。
她眉头轻蹙,脚步顿了顿转身朝人少的地方走去,身后的婢女拿着惟帽追上来。顾今月最终还是戴上,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两人一前一后在偌大的寺庙随处乱逛,不知怎么就走到一处桃林。嶙峋的枝头挂满了粉色花朵,花瓣上凝结了不少细碎的水珠,显得分外娇柔动人。
山中易起雾,朦胧的薄雾缭绕在桃花林间,置身其中宛如行走在云端。
湿润的空气令她呼吸微窒,环顾四周发现此处无人,顾今月便摘了惟帽,驻足在桃花林下尽情地欣赏春日颂歌。
“顾今月。”不真切的呼唤从远处传来,她微微一愣,立即听出这不是风轻妄的声音。
环顾八方,同时思索这陌生的声音究竟属于谁,可惜雾气渐浓遮住了她的视线。
茫然间又听见声音的主人在叫她。
“今月妹妹,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