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知道,她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那个人影上。
她看着他接过医生给出的口罩,一边带着口罩,一边和医生沟通着病情;她看着他扶着贝茨妈妈去做检查,轻轻拍打着她的背,脸上没有任何嫌弃的表情;她看着他取来刚拍好的影片,和医院的医生一起在观片灯下分析病灶位置和病变表现;她看着他和医生严肃认真地讨论,手指在光片上指点着图像。
他脸上的表情,让她有种重回过去的错觉。
在松山医院,专业严谨的职业素养,和耐心细致的工作态度,是最初让她心动的那个意气风发的江医生。
怦然再现,时间改变了许多,却没有改变他原始的模样,也没有改变那个执着坚韧的姑娘。他还是那个有志向有追求的医生,而她同样抑制不住地心动。
甚至,心动的缘由都和之前一样。
日光绚烂,人影攒动,落在光里的那个人影,同样落在她心里。
贝茨不安分地在她周围乱窜,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去找妈妈,终于再次回来时,他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如果我妈妈真的得了医生说的那种传染病怎么办?”
薛楹收回视线,耐心地安慰他,“现在医学很发达的,即便得了肺结核,也可以治好的,只是时间的长短。”
“那是不是需要很多钱?”贝茨歪着头问道。
薛楹知道他们家庭的困难,原本想搪塞过去。可是转过头,看到贝茨一脸认真,少年的单纯美好,不该被欺骗隐瞒,薛楹如实相告,“应该是的,如果你们暂时困难,我们会——”帮你的。
只是她的后半句被贝茨打断,少年眼睛又黑又亮,“只要我妈妈的病能治好,花多少钱都没关系,反正我还可以再去挣。”
薛楹舔了舔唇角,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没用,思想觉悟甚至都不如非洲的一个没有上过学的孩子。就像她和薛晋那段彼此消耗的父女关系,两个人都想着退一步,却都没想过要往前走一步。
然而逝者难追,有些道理明白得太晚,但还有一些事情依然可以挽回。薛楹再度抬眼看向忙碌的江霁晗,有些桎梏已经在慢慢消退。
还好,还有一个人愿意等她。
“姐姐,我有个问题哎。”贝茨眨巴着大眼睛,从座椅上突然站到她面前。
“什么问题?”
“为什么你们都偷偷牵手了,还不是男女朋友呢?”贝茨的语气很认真,好像他是在真心地被这个问题所困扰。
薛楹眸光微闪,余光瞥向那个高大帅气的身影,嘴角溢出笑意,“因为医生叔叔还没有说要重新当回我的男朋友。”
“哦!”贝茨歪着头恍然大悟。
等到夕阳余辉散漫天空,江霁晗才从忙碌中抽身,摘掉口罩和手套,逆光霞影中,他缓步靠近,身后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每一步似乎都踏在她的心上。
薛楹的心里小鹿乱撞。
江霁晗拍了拍贝茨单薄的小肩膀,“你可以去看你妈妈了,是普通的肺炎,只是拖得时间太久了,有些严重。”
贝茨听不懂他说了什么,只是捕捉到几个词语——他可以去看妈妈了。他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跑去妈妈的病房。
江霁晗转向薛楹时,嘴角微微上扬,是浅淡的笑容。虽然忙碌了一下午,他的状态却很昂扬,一点看不出疲惫,“因为病人有咳血症状,原先以为可能有肺结核的风险,所以不敢靠近你。”
不敢让她承担任何风险。
“现在确诊了,只是普通的肺炎,已经没事了。”江霁晗看着她,笑意渐深。
他抬手轻轻摘下了她的口罩,鼻间被口罩压住了一道红痕,他的指腹在上面轻轻揉着,温温软软的触感,她突然抓住他的手指,满眼认真,“江霁晗,下次别这样了,我也会担心的。”
“不会有下次的。”他把她的手指握回手心里,“下次我会让护士仔细检查好要带的东西。”
他想了想,又说:“其实应该跟院长沟通一下医院的外诊服务,应该有专门的车辆负责,车上也应该时刻备有专业的急救设备和药物。”
说到他专业的领域时,江霁晗的表情明显鲜活了许多,不再沉闷压抑,就像下午那个忙碌不停却焕发光彩的他。
人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总是格外欢喜的。
他一边牵着她向外走,一边说着对医院外诊车的建议,然后停下来,想要听薛楹的意见。
薛楹没有建议,他们停在医院门口,晚风徐徐,吹动着宽松的衣衫,也吹乱了她的乌发。
江霁晗眉眼中都带着笑,轻轻地将她的长发挽于耳后。
薛楹几乎要沉浸在他的笑容里,将心里积攒的那些郁气吐出,“江霁晗,你现在笑得像个——”
“笑得像个孩子?”他接过话来。
很生动,很形象,确实笑起来像个孩子。
还是她很久没有看到过的笑容。
“我好像找回了我最开始选择医学的那个自己。”他的笑意浓烈,眼前似乎回放着决定他学医的那些故事里的每一个画面。
“在十八岁的那个夏天。”江霁晗转向她,“薛楹,我好像又找回来了。”
那个有自信,有坚持,有追求的江霁晗。
薛楹回过神,她的眼睛水润透亮,像藏着一汪清澈见底的清池,她呼了口气,眼底是止不住的热潮,“我突然有些想哭。”
刚说完,一滴泪从眼角滴落。
江霁指尖拭去那行清泪,心间一颤,这好像是薛楹第一次为他哭,在经历了许久的分合之后。
他轻轻将她揽进怀里,掌心落在她圆润的肩膀上,声音很轻,“其实,今天有一瞬间,透过贝茨,我突然想到了童靓。”
下巴轻轻抵在她的额头上,“那时我跟她说,我会帮她做手术,我会每天来给她做检查,她还跟我拉钩,可是经过了李文忠的事情,还有童妈妈挡刀的事情之后,我好像没有办法再面对她了。”他垂下眉眼,“我把她转到姚争渡手下,做手术前,她还在问我,不是和她拉过钩了吗?为什么要反悔。”
“可是我根本没办法回答她这个问题,我也根本没办法直视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
“你没错。”薛楹从他怀里抬起头,吸了吸鼻子,声音还带着哭腔,“那时你的状态不好,交给姚医生做手术其实是为她负责。”
“道理是这样的,但我总觉得对童靓亏欠很多,尤其是她妈妈为我挡了那一刀。”
薛楹从他怀里退出一步,忍不住食指戳他的胸口,“你不是说已经找回原来那个自己了吗?那现在是在做什么?还要去回顾那些不好的回忆?”
江霁晗摇摇头,“没有,我今天真的很开心。”
“如果你觉得亏欠,那就回国之后上门道谢。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再揪着不放了。”
不管是他的那些过去,还是她的,都没必要在揪着不放了。
“谢谢。”江霁晗温声说道。
不止是现在的安慰,还有过去的陪伴。
“有时候我真的很庆幸,你还在我身边。”江霁晗拉住她的手,“真的很谢谢。”
手上一带,薛楹就被拉进了他的怀里,手指滑进她的秀发之中。
薄唇压下,是炽热激烈的一个吻。
克制却不太温柔的吻,是薛楹没见过的江霁晗,可是她不想去反抗,更不想推开他。在某些时候,她同样渴望着他。只有这样亲密的接触,才会让她有种落于实处的安全感。
因为正在亲吻她的这个人,是她的爱人。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同样,她也是最了解他的的人。
晚风将雨季前最后的潮热卷来,在本就炙热的气氛中更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只有已经贴近的距离,和更想靠近的身体,证明了一切。
薛楹的手臂轻轻环住了他的腰,无论风月,不计春秋,只想现在,纵情一切的这个吻。
从车里出来透气的司机,正巧撞见了这一幕。马上又退回去了刚伸出来的脚,他满脑都是:我的天,不是说不是男女朋友吗?怎么又牵手又亲吻呢?
这个世道,是他看不懂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双更到结局~
第66章
夜色昏暗,薛楹踏着微弱的星光回到保护区。
轻轻推开宿舍的门,阿黛拉反常地没有出去散步。她的床头灯还亮着,而人已经钻进自己的被子里,头也蒙在其中,一动不动。
“你怎么了?”薛楹一边换睡衣,一边和她搭话,“你今天怎么没有和汉斯一起出去散步?”
他们这对小情侣,往常即便下雨,都要在一起看风看雨看云的。今天却躺在宿舍里,没有约会,实属反常。
阿黛拉的身体在被子里蠕动了一下,半天才拉下被子,眉眼低垂,似乎有什么烦心事。
薛楹爬上自己的床,翻身面对着她,“怎么了?闹别扭了吗?怎么看起来闷闷不乐的样子。”
阿黛拉转了个方向,横过身体,双手托腮趴在床上,半盒着脸,看不清她的表情,“汉斯今天晚上跟我求婚了。”
薛楹一惊,眉头一挑,求婚?这么快?再看阿黛拉不明的表情,就明白了她的症结所在。
“你拒绝了?”
“也不算拒绝吧。”阿黛拉指甲挠了挠床单,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是想答应的,毕竟能找到志趣相投各方面都和谐的爱人,并不容易。”
“只是——”她的食指突然停住,无精打采地闭上眼睛,“我问他以后的规划呢?”
薛楹一惊,已经猜到汉斯的回答了。
“他说他想留在这里,一直留在这里。”阿黛拉的声音低落,“原本我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是真的准备在这里奉献一辈子。”
薛楹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薛楹,我不是我不理解他的决定。大家从天南地北来到这里,都是为了保护野生动物,我很理解他的追求。”阿黛拉翻过身望着屋顶,“但人不能只靠理想生活,还要考虑现实因素。”
在追求理想的过程中的努力和奋斗会带给他们快乐,但总还有现实因素在增添理想的所携带的包袱重量。
“辞职和离婚的时候,我攒了一笔钱。那时候我给自己定下目标,给我三年时间,让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三年之后,我会重新开始工作,重新开始生活。和汉斯的这段感情是意料之外的,但我从来没后悔过。如果汉斯想要继续在这里多做一段时间的志愿者,我可以陪着他,但前提是有期限的志愿者,不是他这种想要在这里做一辈子的那种。”说着说着,阿黛拉也有些委屈,“我只是暂时逃离都市生活,但我总归还是要回去的,我还要挣钱,还要赡养父母,还有自己的职业追求。”
她突然一停,低头叹气,“这样说起来好像我很市侩一样。”
薛楹看着她的模样有些心疼,“别这样说自己。你很好,你比许多人都勇敢。”
勇敢地逃离破碎的生活,奔向自由广阔的田地。
“可是勇敢不能当饭吃,理想也不能换成钱。”阿黛拉手背盖在眼睛上,掩住那双红透的眼眸,“比起汉斯,我好像真的很世俗。”
“汉斯我记得才二十五岁吧。”薛楹仰面朝天,“可能,我只是说可能,他刚毕业就来到非洲,可能还没有被现实因素影响过呢。”
简单来说,没有被社会毒打过。
如果不谈现实因素,保护区像世外桃源,自由无拘。可事实是,他们不能不谈现实因素,薛楹必须要承认,她可以短暂地逃离到这个远离喧嚣的地方,但总有一天她是要回去的。
只是爱意牵绊,归期未定。
“其实年龄无所谓,如果各项都合得来,我也在乎年龄的大小。”阿黛拉瓮声瓮气,“只是我不知道我们的未来在哪里?”
薛楹一阵沉默,“你今天拒绝了他的求婚吗?”
“没有,我说我要在考虑一下。”阿黛拉苦笑道,“即便对我们的未来迷茫,但我还是不想拒绝他。”
“其实我从一段失败的婚姻中刚走出来,似乎按照大部分的人的心理,应该是对感情更谨慎更小心,但我好像完全没有这种心理。”她再次翻过身,看着薛楹,想起过去这段时间和汉斯相处的点点滴滴,她的眼睛再度泛起泪意,“我好像还是会毫无顾忌地去爱,不管能不能走到最后。”
薛楹看着她牵着泪光的眼睛,垂下眼帘,她在爱情这一课上没什么经验,没多少见解,也没办法给出什么建议,但她被阿黛拉的勇敢所触动,“其实我觉得你这样没什么不好的,爱都爱了,还管那么多做什么。”
她有时也很钦佩阿黛拉的勇气,不像她总是瞻前顾后反复横跳。既要又要,好像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只是你们需要好好聊一聊关于未来的规划,不要自己一个人焦虑未来,让他知道你的想法。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至少结果是由你们一起做出的。”
阿黛拉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套上外衣,“不行,我要去找汉斯。”
薛楹看着她风风火火地冲出门,遥遥地叮嘱,“小心点,别着急。”
阿黛拉走得急,宿舍门没关上,被风一吹咚咚作响。
薛楹没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对于未来薛楹同样迷茫,甚至她还不如阿黛拉的勇敢,至少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如果这道风能把她想要的答案也带来就好了。
再度扣响屋门的人,带来了她的答案。
“要出去走走吗?”温和低回的声音,将一切迷雾打散,窥见天光。
薛楹盯着他英俊的面孔许久,深邃幽深的眉眼里原本的那层霜汽已经褪去,其中藏着的情意慢慢清晰,和初到非洲那时的他截然相反,他真的找回原来的那个自己了。
“好。”薛楹从床上坐起,在睡衣外披了一件外套,便跟着他出门。
临近雨季,夜晚气温骤降,微风袭来带着点点寒意。薛楹抱着自己的胳膊,不由打了个寒战。
“冷吗?”江霁晗注意到她的动作。
“有一点。”话音刚落,他的手就环了过来,紧接着他的外套就套了上来,胳膊收走,只留下清淡的余香,沁人心脾。
那稍纵即逝的热度,让她有些怔忪。
薛楹以为他会抱着她,却没想到他只是把外套递过来。
莫名的失落。
情绪也跟着低下去,“你来找我做什么?”
夜色黯淡,但挡不住薛楹莹润洁白的肤色,一双明亮闪耀的眼眸,灿若繁星。此时她的眸光落在他的身上,就像曾经无数个夜晚她凝视他的瞬间,满心满眼都是他的身影。
现在她再度将他纳入眼底。
他弯了弯唇,“突然想起有件东西要给你。”
“什么?”
“是上次去内罗毕买药的时候逛市集的时候买的。”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个红色丝绒方盒,“以前你也很喜欢这些小玩意,那次一眼就看中了这个,觉得很适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