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
但厂子没倒。
厂长的遗孀,林棋蓉女士,收拾好心情,擦干眼泪,打起精神,在完成遗产继承手续后,开始挑起大梁。
在她的努力下,这几年,厂子非但没有跨,反倒越发蒸蒸日上了。
厂长的死因也确定,就是一场意外。
意外的源头在于厂长用药不谨慎――有些小药店滥用抗生素,恰好那次厂长感冒,去拿的药里就有和降糖药一起反应、导致他血糖严重下降的阿莫西林。
他的司机徐冰证实了这一点。
这个案子一开始还是让李天自去做的,可惜阴差阳错,李天自那个时候刚好受伤,身体不好,后面就交给其他人去干。
后面的人按照流程审查后,再结合法医的结论,没有发现任何疑点,因而就是以“自杀”结案。
火锅咕咕咕咕地冒起了滚烫的热水泡。
李穗苗问:“我爸爸为什么要问你和叶学长呀?”
祁复礼停顿片刻,缓缓:“我一开始也不确定,后来猜到了,可能因为我俩的父亲都曾经在那里工作,也都和徐冰关系好――上个星期,徐冰忽然去警察局自首,承认自己为不久前的案子做了假的口供。”
李穗苗感觉到他在说谎。
不对劲。
一定还有什么。
李穗苗慢慢地整理。
案子已经了结这么久了,不可能会突然翻出来。而且,就算两位学长的父亲和那个徐冰关系好,现在叶学长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再怎么着也轮不到去询问叶学长和祁学长――
等等。
「不久前的案子」
不久前的案子。
小城市里又不是经常有命案,和两个学长有关系,而且还是不久前的。
――那就是,叶学长父亲开车坠崖身亡的事了。
徐冰翻口供,是指,叶学长父亲的死,也不是意外吗?
李穗苗心里一颤。
她小声问:“那这件事和我有关系吗?”
“有一点,但不是很大,”祁复礼低声,“我感觉,之前厂长的死,不是意外。”
李穗苗:“啊?”
“你平时和洛森泽走的很近,她是不是刚给你介绍了一个课外辅导兼职?”祁复礼说,“我刚听老黎说,你准备去辅导的那个孩子,就是林棋蓉的女儿。”
祁复礼看着李穗苗,轻声:“据我所知,厂长案子的背后,林棋蓉的嫌疑最大。你父亲有职业道德,不会把这些事告诉你――但我不一样,我没什么道德。”
他开玩笑地这样说,微微后仰,又认真地对李穗苗说:“李叔叔人很好,就当是为了你父亲这样一个好警察,你注意一下安全。”
李穗苗点了点头。
她抬手去夹锅里煮熟的虾滑丸子,哆哆嗦嗦,好几下,都没成功。
……
饭到一半,祁复礼去卫生间。
刚走进男厕所,尚未及时反应,有人迎面而来,拽住他领口,声音压低:“祁复礼!”
祁复礼眯着眼睛,偏了偏头,看和自己差不多高的朋友。
叶扬书冷着脸,他太阳穴处青筋暴起,克制着愤怒,克制着拳头不落在祁复礼脸上。
叶扬书问:“你和穗苗说了些什么?”
祁复礼倦倦散散:“提醒她小心林棋蓉。”
叶扬书一拳重重地捶到他脸颊。
“你他妈的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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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ld on to love That is what I do,(紧紧的抓住爱吧像我一样)Now that I've found you(既然我已经找到了你)And from above everything's stinking(在那之前一切都让人讨厌)They are not around you(因为不在你的身边)And in the night I could be helpless(在夜里我会感到无助)来源于歌曲《When You're Gone》 The Cranberries
第20章 下坠
不可避免地坠落,坠落,往最深的水中去。
沉静的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口鼻,吞噬灵魂。
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在保持意志的同时被淹没。
失控,无助,呐喊和挣扎都无法挽回倾塌的一切。
我向你滑落。
爱是一场下坠。
小麦穗。
我努力向你靠近。
在注意到你的那个时刻,我曾向枯燥的哲学书籍寻求过安慰。
这个建议来源于我内心平和的朋友,他告诉我,当发觉不堪时,最合适的办法是看透它。
放低对人性的期待,同时寻求内心归一的宁静。
这是他令自己保持理智的方法。
我说我始终都在保持理智。
无论是面对暴力,或者遭受创伤,我都在理智地看待它们。
他问我,如何来判定自己的理智?你如何界定?你怎么知道自己是以理智的角度来审判自己是否处于理智状态?
我拒绝了他进一步沟通的建议,并踢走了篮球。
我承认他说的一些东西是事实。
比如真正的“理智”很难确定,真正的“爱”也难以衡量。
我只知道自己注意到你,想要认识你,同你有进一步的发展,每日能都看到你。
小麦穗。
我曾跟随母亲去上香,看她虔诚地三跪九叩,一步一台阶,膝盖顺着石阶蜿蜒向上,拖曳出长长的血痕。
我看她双手合十,恳切诵经,长跪蒲团不起。
「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我看到父亲踢翻她供奉的佛龛,讥讽她是被打坏了脑子。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
我想到父亲暴躁地责骂母亲,说害他搞破鞋,戴绿帽,替别人养儿子。
「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我听到父亲对着我怒吼:“去找你亲爹吧!你这个野种!我不是你爸,厂子里的那个才是你爸!”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母亲哀恸地整理好头发,抱住我,失声痛哭,闭上双眼,念诵佛经,好似这些东西能止痛,能让她撑过接下来的痛苦殴打。
「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母亲说。
爱是慈悲。
她恳求我放下刀,眼睛含泪,告诉我,爱是慈悲。
小麦穗。
我从前不知她的含义。
我曾以为她口中的慈悲,是让我放过父亲,后来才知,她是想让我放过自己。
瞧我,这样愚钝。
愚钝到连爱你这件事也是后知后觉。
我不知爱是否是慈悲,但知你是慈悲。
那时我在工厂中还做着翻译的工作,中午的餐饭是统一的,一荤一素,一个鸡蛋,一个清汤。
你总会将鸡蛋给你旁边那个女孩子,因对方比你还小。和你不同,对方是长期工,不是体验生活,是为了生活。
你笑着说自己减肥,郑重地告诉她,她这么瘦,多吃一些。城市里的风大,别把她吹跑啦。
你不告诉她,你自己每次多要半份米饭或一个馒头,才能吃饱。
厂长的妻子林棋蓉去过工厂几次,名义是去看望厂长,实际上是和我朋友的父亲偷情。
我撞见过一次,听她们闲聊,聊起一个做兼职的小姑娘,怕同伴完不成考核,偷偷地把自己的件分给了她。
林棋蓉一边穿着衣服,一边把打火机放在未拆纸壳的机器上。
很别致的一个打火机。
黑白两色,雕刻着漂亮、馥郁的木芙蓉花朵。
听。
连那么烂的人都觉得你好。
小麦穗,我如何不被你吸引。
你让我在工厂兼职的每一日都不再灰暗,不再以悬崖为终点。我每天都看着你,每天都觉得似乎事情还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你的每个笑容,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善事。
似乎都在提醒着我――
慈悲。
不仅仅是工厂,学校中的你也是如此。
我们不在同一个年级,彼此之间也相隔甚远。
我会主动提出帮忙去送作业,好能经过你的窗。我知你的位置在右边靠窗位置从前数第三排。你们班主任隔一个月就调换一次座位,但无论怎么调,你的位置都在这里。
你似乎很喜欢这边。
这个位置很好,能够晒得到太阳,还方便吸收新鲜空气。冬天的教室很少开窗,空气浑浊,你会早早到学校,打开窗子,好让清新的空气一股脑儿地全部拥入――
等学生陆续到教室后,你再去关掉那些窗子。
你是这个教室的空气净化员。
呼啦啦。
冬天那干燥、清冷的风和熹微晨光一同落在开窗的你身上,我看着你像毛茸茸的小蒲公英往沉闷的教室内搬送着洁净。
我站在对面的楼上长久地凝望你。
那个时刻,我读懂了母亲所讲的“爱是慈悲”。
不是放过别人,是放过自己。
不是对他人慈悲,是对自己的今后慈悲。
我真的、的确、确实考虑过放下。
夜或晨。
一念之间。
然而――
父亲拿着亲子鉴定报告书,重重地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他好像第一次认识我,我也好像从没有见过他这副样子。
他看起来真像一个合格的、符合传统形象的父亲。
他用苍老的脸、讨好的声音,问我,要他做什么,我才会原谅他。
我说,离我们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他看起来如此伤心,伤心到好像我犯了十恶不赦的罪。
但他这种形象没有坚持过三秒。
在我拒绝了他的提议后,他忽然冷不丁地开口。
“我看了你枕头下面的日记。”
我回头。
“日记写得挺好,我能感觉到你对爸的不满意,”他玩着一只防风打火机,“可是爸也有爸的苦衷啊。”
那只打火机在他指间晃,很别致,黑白两色,雕刻的木芙蓉花好像长在了他手上。
他尝试对我推心置腹,语重心长:“以前不知道你是我的种,我不能白白替人养儿子,你说是不是?”
我说:“关我什么事?”
“当然和你有关系,”他说,“日记本里的小麦穗,是你同学吧?”
“要是我帮你搞到那个小麦穗,你愿不愿意原谅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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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来源于《心经》
第21章 怦怦跳
李穗苗很注意自己吃饭的形象。
和祁复礼一同吃饭的时候,她很谨慎、小心,不想给他留下“天啊她吃饭的样子真不文雅”这样的印象。
福袋要分两口吃,抽了纸巾小心翼翼地垫在掌心,避免汤汁迸射;金针菇要缓慢地用筷子缠啊缠,免得一口咬不断、十分尴尬;虾滑的确夹不起,李穗苗开始使用漏勺,并发誓,等祁复礼回来后,她肯定再也不吃一口。
一切都是为了形象。
但。
在祁复礼说完那个案子后,李穗苗呆了呆,耳朵渐渐地热起来。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去想那个案子了。
还有林棋蓉。
李穗苗在电子厂工作,林棋蓉经常过去,她也见过几面,印象中,对方是一个极其美丽、近乎妖冶的女人。
她的卷发烫得很美丽,是一个又一个的圈圈,夏天的时候喜欢穿苎麻材质的素色上衣配花裙子,踩一双细细的、摇曳的细带高跟鞋。
以至于这么久了,李穗苗去回忆,记忆里都是林棋蓉穿着漂亮花裙子、在太阳下笑眯眯的模样,每每从人身边经过,都荡起一阵柔软又清冽的风,馥郁,像攒了一整个夏天的玫瑰,在经过的这一秒绽放。
林棋蓉对员工也很好,见谁都会笑眯眯地打招呼,有一次高温,她还自掏腰包,请了全厂区的人喝绿豆汤解暑。
李穗苗不想回忆她,是因一件无意间撞见的尴尬事。
厂区里有一个储藏的仓库,平时没什么人,干净又凉快。李穗苗不住厂区的宿舍,中午午休时间短,回家的话又来不及,因而喜欢去仓库里躲一会儿凉。
躲了没两天,就遇到尴尬事。
有男女在仓库中偷情。
李穗苗捂耳朵闭眼睛,还是完整地听了他们从开始到结束五分钟的完整动静。她屏着呼吸,假装什么都听不到,等人走了才偷偷溜出去,没想到女人走得慢,在不远处的树下抽烟。李穗苗跑得飞快,还是认出,对方就是林棋蓉。
李穗苗不知对方有没有看到自己。
她倒是吓了一跳,心有戚戚然,想厂长和林棋蓉怎么这么喜欢在刺激的地方寻求新的刺激……
他们心里怎么想,李穗苗不知道。
她只感觉自己差点被刺激成心脏病。
没几日,隔壁职校学生打群架,李天自去维护秩序,李穗苗偷偷做兼职的事情被发现。
她从工厂里结了钱,再也没有去过了。
再后来,厂长低血糖晕倒,意外死掉了。
李穗苗再听到林棋蓉的消息,就是对方一力承担起了工厂,做得有声有色,工人照样在里面上班,钱也照发。
那还是饭桌上,李天自的手臂打着绷带,一边悄悄地把碗里的鸽子肉捞出来给李穗苗,一边对着报纸感慨:“真厉害啊,这个女人。”
“咋?女的当厂长不行啊?”郑歌春不乐意了,她把牛奶递给李穗苗,“说不定我们家苗苗以后也能当厂长!”
李穗苗咳了好几声,和妈妈说:“你还不如盼着我爸爸当所长。”
郑歌春嗔怪:“小孩子家家,说什么。”
李穗苗的确是小孩子家家,她没说什么,包括那天在厂里看到的、听到的。
她什么都没说。
可是现在,祁复礼一说当年案子的疑点,她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这件事――
这么多年了,李穗苗都快忘了;可祁复礼的话就像一把钥匙,啪嗒,开了她脑海里被放在角落里的小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