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后停了很久,又数十分钟的沉默。
“后来呢?”纪眠之忍不住问。
“后来啊。”苗观乘扯了一根腿边的草捏在指间把玩,眼神落在远处,像是回忆,然后轻飘飘的,又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遗憾,“后来我爸命留在了那,钱带回来了,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因为那时候我失明了。”
“你看。”他指了指落日消散后黑夜涌上的天际下,无数栋高楼大厦接二连三的亮起灯,斑斑点点如繁星,宛如置身银河,“这才是我想让你看的。”
“这里面有让人奔波忙碌的高楼大厦,也有让人贪恋的家庭温暖。可是纪眠之,万千灯火,总会有一盏会重新为你亮起。”
“我知道你很难过,远离家乡独立漂泊在外,痛失亲人,被迫和爱人分开,陌生的城市,不太熟练的语言,就连整日相处的人都是刚认识不久的。”
“可是再难过,你都不该这个时候回国,白白浪费纪叔叔给你绸缪的这一切。”
“如果真的很难过的话,那就努力变强吧,强大到能翻云覆雨,然后回国,见你的爱人和家人,在此之前,好好活下去,是第一,所有人都希望的第一。”
肆意少年不知何时变成和纪眠之一样的姿势,糜烂的黄昏犹如昙花一现一样只剩下一角黑暗倒映在他们眼底,苗观乘抬头望着已经完全出没的月亮,卸下一贯的傲气,侧脸柔和,声线清浅,一字一句让纪眠之慌乱无主的心定了下来。
在旧金山经历过风雨日落的小少爷看人眼力果真是极好的,轻而易举的把纪眠之心底藏着的那点东西都翻腾出来。
她确实是早就猜到纪青寺会出事,在必胜客时苗观乘的寥寥数字几乎是把她的所有猜测压实,只是她没想到会这么快,她始终抱有一丝念想,想着徐舒婉会有办法,毕竟临走的时候,是她亲口说要等他回家。
可是纪眠之曲解了她的意思,徐舒婉口中的等他回家是等已经永远属于他们的纪青寺回家。
然而不管结果如何,人间恍恍惚惚,时而喧嚣沸腾,时而万籁俱寂,可是纪青寺给她的,已经是世界上最好的最珍贵的爱了,悄无声息又细水长流的化成风或者雨,亦或者是留给她的最后一块玉,都会永永远远的陪在她身边。
那天纪眠之和苗观乘在山上等到所有灯灭才下山开车回去,回程的路上,有风湿湿冷冷的味道,有星星月亮顶在头上,恒久北极星亮如白昼,可是有什么东西悄然变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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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时已经接近凌晨了,车子在地库挺好,纪眠之松开安全带,轻声对苗观乘说了声谢谢,结果换来苗观乘一声轻笑,扬着尾音的一句,以后在旧金山,哥罩着你。
手机依然空空荡荡的,半分消息都没有,她来美国后,国内的电话卡就已经被显示被注销掉了,她为了不让江凛找到自己连着微信Q/Q一类的沟通软件也一并换了新的,现在用新的电话卡一遍遍拨通徐舒婉的手机号,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程锦茵没叫醒阿姨,强忍着困意给两个鼻头都冻红的人煮了两碗热腾腾的清汤面,看见纪眠之没什么事后,又不停的数落苗观乘带人出去鬼混到半夜。
苗观乘吸了两下鼻子,抗议,“你不夸我把人给你安安全全毫发无伤的给你带回来,你还说我?”
程锦茵懒得看他演戏,拍了拍纪眠之的背,“一会阿姨给你和观乘拿药,你们两个吃完就去休息,明天让观乘陪你出去玩玩。”
山上冷清,苗观乘那辆破车不知道怎么回事死活关不上顶盖,两个一路顶着寒风回来的,室内又温暖,冷热夹杂,她打了好几个喷嚏,太阳穴都隐隐作痛,面对程锦茵的关心,她有些不知所措,毕竟徐舒婉从来没有这么对过她。
“谢谢阿姨。”
“谢什么呀,你这孩子。”程锦茵不知道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弯了弯唇,看着埋头吃饭的两个人打趣道,“眠之就是喊我一声干妈也不为过,当年我和阿婉读大学的时候,还说过以后有了宝宝要定娃娃亲呢。”
苗观乘正喝水呢,听到一席话呛的俊脸通红,两根手臂和一颗头都快摆出幻影了,浑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写着不情愿,声声指控,“妈,我和你说,纪眠之就是一白切黑,披着羊皮的狼,我回国她在机场接我,不知道从哪弄来一破纸盒子,后面还是什么牛奶的包装盒还是矿泉水的,反正我也记不清了,从那上面写了三个大大的苗观乘。”苗观乘边说边学着当时纪眠之的姿势盘腿坐下,“就这么举着牌子接我,我当时看见都不想过去,太掉份。”
“我堂堂未来的新锐设计师,万一成名后被有心之人当做黑料挖出来,太影响我爬世界首富榜。”
纪眠之还没出口反驳,程锦茵率先开口,“依妈看,咱退学吧,我花点钱把你送进好莱坞好好磨练磨练,指不定明年这时候你给我捧回来个奥斯卡。”
苗观乘气急败坏,程锦茵笑,纪眠之坐在旁边,也笑。
她看向窗外黑沉沉的夜幕,门口的昏暗小灯把摇晃的树影斑驳的映照在窗上,窗棂隔绝外面泠泠风声,垂在胸前的那块羊脂白玉温润隐隐带热。
纪眠之想,纪青寺应该也不希望她难过太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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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眠之就这么在苗家住下了,白天苗观乘开车载着她把旧金山能吃的能玩的全都享受了一个遍,等到天蒙蒙黑或者纪眠之实在玩累了喊困才带她回家。
后来纪眠之才知道是因为苗观乘怕她晚上偷偷哭,所以才一直带她出去玩,玩到沾床就睡没时间难过才可以。
一直到学校开学前,纪眠之不是在美国各个城市之间穿梭就是在准备麻省理工的入学考试。只是她依旧每天都会给大洋彼岸的徐舒婉打一个电话,希望她能主动联系自己。
转眼,她来美国已经一个月了。这天卡里的一笔进账让她狠狠晃了下身子,然后立刻回拨给徐舒婉,电话那头的电流声杳杳,循环的依旧是机械的人工语音,她隐隐有些担心,打算下楼去问程锦茵。
“阿姨,您能联系到我妈妈吗?我打电话她怎么都不接,但是我的卡里突然进账一笔钱,好像是我妈打过来的生活费。”
程锦茵今天没去公司,她揉了揉太阳穴让纪眠之坐在她身边,答非所问,“眠之,你爸爸有给你讲过他和你妈妈是怎么认识的吗?”
纪眠之有些茫然,不懂程锦茵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事,诚实的摇了摇头。
程锦茵喝了一口咖啡,平平淡淡的讲起了过去的事。
“眠之,你知道你爸爸坐的这个位子,原先坐的人姓徐吗?”
正中午的旧金山和平常的夏季没什么分别,旭日当空,金色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满地板,整个客厅的陈设都被蒙上一层金纱,明明是极温暖的地方,纪眠之却觉得从心底冒出一股寒意,连牙齿都打颤,不太利索的说,“是徐舒婉的徐吗?”
“是。”程锦茵点点头,“你爸爸和你妈妈算是很俗套的爱情故事,门当户对,才子佳人。”
“听着就很让人向往的故事,可是后来你外公出事了,是纪家检举的,当时没有人替你妈妈做打算,恰逢又有了你。缘来缘去,你爸爸那么斯文儒雅的一个人,最后竟然为了你妈妈和纪家决裂。”程锦茵想起往事不由得唏嘘惋惜,“可是换作谁又能接受和致使自己家破人亡的儿子结婚生子呢?”
程锦茵本想继续说,却被纪眠之打断,“所以她不喜欢我,叫我阿宥,所以她和我爸在我出生后就离婚了,所以现在她也根本不想联系我是吗?”
程锦茵看着酷似徐舒婉的纪眠之,到底是随了徐舒婉的遗愿瞒了下去,千言万句化作一声叹息,“你妈妈说,她前半生的情绪被纪青寺牵动,只希望下半生能自由一点。”其实徐舒婉的原话是她和纪青寺相爱这么多年,到头来为他殉情也算是圆满,只是她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想在遇见他了,代价太大了,她受不住了。
年少荒唐一场,爱恨纠缠二十年,徐舒婉到最后都不想否认她和纪青寺相爱那么多年。
纪眠之比想象的要平静很多,听了这么多往事纠缠,她也算是明白为什么徐舒婉说一报还一报,也明白为什么徐舒婉叫她阿宥。
阿宥,阿宥,徐舒婉分明是把她当做赎罪的产物,时时提醒自己,她的存在,对她来说,只是一场无法磨灭的灾难。所以当自由触手可及的时候,她会毫不犹豫的被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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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观乘比纪眠之要晚几天开学,借口要去波士顿玩亲自送纪眠之去了学校,带着纪眠之把周围的路趟熟了才打了回纽约上学的飞机。
纪眠之在美国读书的第二年,苗家横遭变故,也是在这个时候,苗观乘和纪眠之才知道,程锦茵的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葬礼后,纪眠之陪着苗观乘申请破产清算,银行持程锦茵的借款证明依法拍卖程锦茵名下所有的私人财产。
可是程锦茵名下的所有财产被拍卖后也不过才填了大半窟窿,无奈之下,纪眠之把徐舒婉留给自己的所有财产全部交由银行处理,幸好那些房产铺子的地段都极好,杂七杂八凑起来堪堪补齐。
同年,他们搬出那栋房子,搬进了旧金山的一个贫民区,虽然徐舒婉每个月都会定期打给她钱,可是高昂的学费和生活费依然压的他们喘不过气,学业不紧的时候,两个人在纽约和波士顿拼了命的拿奖学金,利用一切时间打工赚钱。
可是贫民区从来不像富人区一样平静,周围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和瘾君子,晚上出没抢劫的也尤其多。
在大三的一个假期,纪眠之打完工深夜赶回家,苗观乘有事耽搁没能来接她,狭窄的小巷子深不见底,只有巷子口一盏破旧不堪摇摇曳曳的残灯亮着,纪眠之脚步匆匆的往前走,却还是被人盯上。
她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就是纪青寺送给她的那块和田玉平安扣还有江奶奶求的同心结,许是她穿得厚运气好,那块玉竟然没被发现,又或者冥冥之中真的是纪青寺保护她,劫匪把纪眠之的包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只想拿走那枚同心结打算去卖个好价钱,可是纪眠之不愿,发了疯一样夺回来,那个美国人把她摁在地上拳打脚踢一番也没能抢走,骂骂咧咧的走了。
等苗观乘来的时候,纪眠之靠在墙上疼的不敢有大动作,漂亮的脸上被打的青一块紫一块,手上还有冻疮。苗观乘一路絮絮叨叨的把她背回家,给她上药的时候心疼的不得了,还发了一通脾气让纪眠之管好自己不用管他了。
纪眠之把那枚同心结宝贝的收起来之后,语气很淡的说了句,观乘,我身边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我得陪你熬过去。
苗观乘一辈子都记得。
本科临毕业,苗观乘遇见并和季寅纠缠在一起,后陷入抄袭风波眼睛再度失明,彼时季寅赴英留学。纪眠之把那枚平安扣卖了,请了麻省理工的一位医学界名手亲自操刀,然后整个人愈发沉稳了。
之后,纪眠之顺利拿到硕士offer并且导师是一位很厉害的英国女性,苗观乘彻底恢复,在服装设计界靠自己杀出一条血路,他们把旧金山那栋房子买了回来,辗转多次把纪眠之的平安扣也赎了回来。
纪眠之刚过完二十三岁生日不久,应博昭然请求从西雅图前往阿拉斯加看极光,同年六月,选择放弃读博,接受林成军的邀请回国。
第17章
等苗观乘轻描淡写的把六年一笔带过后, 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边泛起淡淡的灰色,树叶摇曳着, 乌云密布, 暴风雨的前兆。
冷风扑簌簌的不分青红皂白的砸在窗边, 江凛动了动僵直的身子, 垂眸掩却猩红的眼底,握紧的骨节泛白,手背青筋暴起。
他从来不知道这漫长的六年相对于纪眠之来说要更难熬一些。
他以为她会过的很好,吃喝不愁, 名校毕业,履历漂亮, 行业精英。
可是当苗观乘轻飘飘的把假象一点点完全剖开后,掩藏的苟且艰难全都钻了出来。
他的佑佑,这么多年, 实在是辛苦了。
蓦地,苗观乘抬眼, 笃定一般开口,“今年年初,她在阿拉斯加看到的人是你吧。”
窗外的暴风雨如约而至, 江凛猛的抬头, 眼底红色还未彻底消退,有些骇人。
苗观乘心中了然他不知情,笑着摇了摇头, 嗓音清冽, “她原本打算读完博再回国的,但是她在阿拉斯加看到一个和你身形很像的人才决定提前回国的。”
狂风骤雨根本抵不上江凛心中的惊涛飓浪, 心海波澜起伏震荡,喉头腥甜,涌到舌根又化成苦味,江凛深呼吸好几次,拳头都要捏出水来,才没让自己失态。
“你说,她看见我了?”
“对。”苗观乘点头,“可是我不相信你会去……还和她争论了一番,但是她就跟中了邪一样,拒绝了她导师的博士邀请,然后在西雅图待了一阵子后就被挖到现在的工作单位了。”
最后谈话何时结束的江凛一点也不知情,等到咖啡渐渐冷却,门外的雨越下越大,店员走近说他们要提前打烊了,江凛抬眸扫视一圈才发现偌大的咖啡厅已经只剩他一个人了,天色也已经完全黑透了。
他拎着外套神色恍惚的往门外走,谢绝了店员递过来的伞,一步步走进倾泻如注的暴雨中。
被月光铺满的地面上湿答答的粘了几片树叶,远处高楼林立,霓虹灯闪着绚丽的光芒,街边的路灯一如既往亮着。
京港还是那个京港,明明什么都没变,可是江凛站在街口看了又看,却陡然生出几分陌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