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眠之低眉, 抽了下鼻子, “就当替江凛挡灾了。”
周莉是无神论者, 但是这玉碎的太刻意, 连她都避免不了多想。
可是这玉的料子她见过,徐舒婉手腕上也带着那么一只同材质玉镯,和田玉常见,顶级和田玉却罕见, 纪家夫妻俩留下的东西更珍贵,她固执坚持, “听阿姨的,以后不戴了就当留个念想。”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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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眠之请了两天假,在路口和周莉分别, 独自一人前往广济寺。
寺门已经关了,纪眠之敲了几下门, 清扫的小和尚拉开半扇门,露出清淡淡的一张脸,身着灰色僧衣, 双手合十问她来由, 纪眠之说想为爱人求平安。
小和尚做不了主,更何况早已经闭寺了,现下庙里只有一位年长的慧空大师在, 他请纪眠之稍等。
半响, 紧闭的寺门被打开右侧一扇,“师傅说请您去圆通殿自行祈福。”
圆通大殿内, 慈眉善目悲悯众生的观音大士静处上方,纪眠之也不言语,安安静静的扯过一旁的蒲团,跪下,眉眼虔诚。
殿内只留几盏微弱跳动的烛光,双腿早已经没了直觉,纪眠之望着近在咫尺的神明,一遍又一遍的祈祷江凛平安无事。
木门吱哑一声被推开,满地月色淋进,一位年长的和尚身披袈裟步履蹒跚的住着拐往她面前走,五官厚重安详,身上有一股不易察觉的藏香。
“施主为何闭寺后来求平安?”
纪眠之缓缓睁眼,放下合十的双手,声音沙哑,“我的爱人,外出参加救援。”
她顿了下,有些开不了口,开裂的唇瓣张合,声音更加艰涩,“杳无音讯,生死未卜,我来为他求平安。”
慧空大师不疾不徐的问,“世人皆知,这广济寺圆通殿求姻缘最灵,哪里是求平安的圣地。”
“他的平安就是我的姻缘。”她倒诚实的很,不卑不亢,“我不信佛,可是我愿为了他,信上一信,只要他平安,什么都好。”
玉碎是为他挡灾也好,是天意冥冥让她替他挡灾也罢,她只要他平安,廖廖数年,她孤身一人,除了江凛,她也没什么痴妄了。
慧空大师笑了笑,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多年前他也听过这么一句相似的话。
他问:“施主贵姓?”
“纪,纪晓岚的纪。”也是纪青寺的纪。
话落,慧空大师心中有了几分猜测,更遑论,眼前这位的眉眼,同数年前跪在地上求菩萨断了她姻缘的徐舒婉几乎如出一辙,他引她起来,带着她径直往前走,通过小侧门来到一处清幽的禅房,从中央的素朴桌上拿过一本厚厚的抄经本,纸张边缘可能因为经常摩擦的原因已经起了毛边,禅房内灯光昏暗,慧空大师把最上面的一本打开,递送到她面前。
毛笔字迹已经干涸,纸张也已经发黄,抄经本上原本应该被抄录的佛经全部被下笔的人写成“纪眠之”三个字,厚厚几十本,最上面一本的末尾页,被附上一句,我等到了。
“他的每一笔都有你。”
纪眠之心情复杂的看着面前的厚厚一摞又一摞的抄经本,眼底晦涩不明,“他抄了多久。”
“六年。”
六年,是从她走后就开始抄了。
她眼皮烫的难受,眼泪悄无声息的落下,慧空大师不疾不徐的继续开口,“他来时是年少模样,孤傲冷素,在寺里不吃不喝跪了三天,晕了过去,被我捡了回去。”
六年前的事情仿佛还历历在目,慧空已经活了将近一个世纪,见过太多每日寺门开徐步跪在殿中央虔诚求爱却转身亵渎神明的人,也见过真的为爱人守节至死的人,可是江凛却是这么多年不多的例外。
前者空有一副好皮囊惯会花言巧语一个骗字横穿情爱,后者历经厚重岁月,只怕是连当事人也无法分辨坚守到最后的是什么。
唯独江凛,选在闭寺前,一声不吭的长跪不起,昏倒一次后拖着一副病怏怏的身子又去跪,他连蒲团都不垫,怕众佛不佑他。最后连慧空都记不清那三天他到底昏倒多少次,膝盖青紫险些连床都下不了。
慧空看他眉眼青涩,以为他是走错殿宇,彼时江凛听到他的话,费力的下床站直,神色悲恸的掏出一枚颜色不那么鲜亮的同心结,说他来求姻缘,他来祈愿。
他接过那枚同心结细细打量,熟悉的编发我,同心结是两个串在一起的,他亲手打的结,他亲手送出去的姻缘。
当天,江家来广济寺接人,慧空认出江奶奶,也想起同心结的另一位主人是纪家的掌上明珠,于是他把那枚同心结留下,让江凛休养好后亲自来取。
佛寺地砖生冷寒凉,江凛不吃不喝的跪了那么三天身子骨早就垮了半边,养好伤再踏入广济寺已经是一周后的事了,还是那间禅房,慧空随手拿过一本《金刚经》和笔墨纸砚给他,并嘱咐他,抄写诵读佛经最忌妄念。
两刻钟后,江凛的抄经本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纪家那位的名字,笔锋凌厉,落笔遒劲,字字尾锋相交。
他没问江凛为什么不抄佛经,只问他为什么只写她的名字,江凛手下动作不停,提笔点墨,“我有妄念,全是她。”
禅房内鸦雀无声。
连慧空都难得愣了一瞬,拂了拂手也就随他去了。
那个暑假,江凛得空就来抄写,偶尔帮着寺里干些清扫的活,偶尔坐在角落看经书,有另外得道大师看过江凛面相也知他所言,提起院子里那位少年,总时不时遗憾,叹他看的通透是个好苗子却周身世俗尘欲。
一直到江凛去西北前,他每个月都会固定那么几天来抄上几天。临行去西北前,慧空大师把那条在他那放了三年的同心结还给他,江凛接过后笑了笑,说自己还会来。
在西北的两年,江凛不常回,中间受过一次伤鬼门关走了一圈,抄经本上的字迹也褪去一开始的急躁,一笔一划写的极正,一直到纪眠之回来,从未间断过。
纪眠之听完后沉默良久,问了一句连她都觉得多余的废话,“他没有放弃过吗,哪怕只是一瞬间。”
“没有。”茶香味飘散开,室内点着清心静气的檀香,慧空大师整理袈裟的时候侵染身上的藏香味也飘了出来,纪眠之怔忪片刻,瞬间想通了江凛身上那股藏香味从何而来。
他经营数年的爱意在这一刻,终于被拉开一角帷幕,抄经书下的羁绊在这一瞬是比极光还要永恒的存在。
纪眠之整理好情绪后,抱着一摞厚厚的抄经本慢步离开,月色寂寥,她单薄的背影更显落寞。
门边的慧空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想起另一位故人,让身边的小和尚给她送了一截不是很新红绳,上面原封不动的挂了枚同心结。
江凛在去西北前拿到的那条同心结,还给他的时候,慧空师傅只是紧了紧同心结,让两枚同心结靠的更近了些,江凛看的分明,收过去的时候借着他用力的痕迹又不动声色的收紧一厘。
因果早早的便已明明注定了,从江凛生生熬住蚀骨之痛不眠不休的跪在殿前的时候,有些事就已经早就注定了。
他的妄念全是她,连神明信仰都克己复礼不敢僭越半步雷池的人,也会心甘情愿的一次又一次踏进佛寺,一笔一笔写下她的名字。
求她平安,求她爱他,求她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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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眠之抱着经书在寺门口等秦知珩来接自己,博昭然不放心,也跟着来了,瞥见她腿上的放着厚厚一摞的抄经本还有她不言语的表情眼神试探了下秦知珩。
秦知珩无声的说了两个字,夜晚灯光斑斓,滚动的大屏和手机推送的新闻全是清绥地震的消息,纪眠之脊背僵直,手里捏着那枚同心结,忽的出声,“我走那天,江凛一直在窗外等着吗?”
今夜车辆不是很多,秦知珩一直没说话,专心开车,等到车子停在江家楼下后,他才说,“他打算追出去的时候,看到你的飞机起飞了,从他头顶掠了过去。”
车门被推开,秦知珩降下车窗,又说,你去江凛房间看看吧,他书桌左边的抽屉里有个盒子。
回云麓公馆的时候,博昭然满脸疑惑,“你为什么不送她进去,那些书那么沉。”
“那么些年的盼头,她不会让我帮她拿进去的。”秦知珩洞悉两个发小的脾性,更知道,这些看来代表分别痛苦的证据只是江凛一场有了结果的梦。
西北的高山,美国的长街,抄经本上的名字,系紧的同心结,雪山的极光,碎掉的平安扣。
还有他们错过的每一天,亲历的所有酸甜苦辣,失而复得的喜悦,虚惊一场的怯怕。
他们的爱从来都不是可以随便让步牺牲的东西。
第25章
门铃响的时候, 周莉正独自一人在沙发上发呆,整整半个晚上,清绥那边连个信都没有, 连江云嵩都断了联系, 她担心的厉害。
她站起身去开门, 看见抱着一摞经书憔悴的不得了的纪眠之, 赶紧把人牵了进来,手心里的手腕冰凉,周莉皱着眉抬头看她,整张脸上是不正常的病态白。
她伸手碰了下她的额头, 热的吓人。
“阿姨,我想去江凛房间找点东西。”从车上下来, 晚间风涩涩的吹在她身上,她才后知后觉到自己身体不舒服。
周莉也知道她自幼身体不好,小感冒都能折腾她十天半个月, 态度也是难得的执拗,“阿凛房间又不会长了腿, 你跟阿姨去医院挂了水再回来找,要是阿凛知道你担心成这个样子回来估计不知道心疼成什么样子。”
纪眠之不为所动,抱着一摞抄经本愣愣的站在原地, 门还半敞着, 身后的风把最上面的书封吹开,露出里面的字。
周莉下意识低眉去看,脊背一顿, 心间荡起一股波澜, 然后妥协,接过她手里的抄经本, 跟她一同上楼。
纪眠之蹲在书桌前,没费多少时间就把秦知珩说的盒子找到了,盒子下面还有一小团粗红线跟着掉了出来。
最普通的那种小时候用来盛放游戏卡的那种盒子,她打开,里面满的快要溢出来的姻缘符还有同心结,纪眠之一条条的摆在桌子上,灯光跳跃,她静静的伫立在桌面上压下一片阴影。
她头愈发昏沉,露在空气中的四肢冰冷亳无知觉,心腔里的心脏却是如岩浆般滚烫。
她不知道要用多少时间才能攒齐这么多绳子,她不知道他每次去的时候要跪多久才能用掉这么多抄经本,也不知道江凛要用多久才会打出一个漂亮的同心结。
鼻尖呼吸越来越稀薄,她情绪越来越不稳定,隐隐有窒息的感觉,周莉站在她身后,心疼的拦下她拿起红绳的手,“别看了,眠之,别看了,我们去医院。”
她不动,任由窒息的感觉砸在自己身上,指节上被她掐出几道触目惊心的印子,先前的疑惑也渐渐明朗,带着哭腔,“所以江凛和这些年家里生分——”
“是因为我,对吗?”
周莉没否认,细腻的手指抚摸上抄经本上的字迹,她知道江凛上大学的时候常去广济寺,偶尔母子俩还能在庙里打个照面,可她不知道他去是为了什么。抄经本的数量一如当年他跪青的膝盖一样骇人,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么厚的一摞,要说是江凛去西北前抄完的她不信。
只能是,他不愿意回家的那三年,一直有回京港,只是特地避开了他们而已。
一秒一秒过的极漫长,好似沧海一粟,久到纪眠之终于体力不支蹲在地上,周莉才开口。
“他怨我和他爸爸当年没帮你爸一把,可是这是你爸的意思,更何况......”何况那时候正值紧张的时候,稍微有个风吹草动,一朝天堂,一朝地狱。
纪眠之整个人都在发抖,连哭都忘记,就只埋头在膝盖处,抓着好几条同心结看着。
最后还是秦知珩和博昭然不放心,又折返回来,把人送到了医院,陪了一晚上第二天等她睡着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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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第三次余震的再次重创,整整一天一夜,进山的路才被清理出来,年过半百的江云嵩整宿未阖眼,苍劲的背影苍老了十岁不止,额角白发好像比昨日来时多了些,张晟几次三番劝江云嵩休息一下,通通都被反驳回去。
等到第二天下午日落的时候,才在一处废墟找到江凛和齐覃,两个人比他们预想的情况好多了,只是骨折后高烧不退,三个人齐刷刷的昏迷了过去,粟粟的唇瓣上还有血迹,跟随救援的沈艺凡以为小姑娘吐过血,仔细检查后并没有发现脏器受损的情况。
正巧两个担架自她身边一前一后的过,两个人没有骨折的那只胳膊,手指上都有一小道伤口,还在往外,以一种很缓慢的速度渗血。
一旁的张晟看沈艺凡一副呆滞的表情以为齐覃和江凛拼死救下的小姑娘出了什么问题,他走过去问怎么了。
沈艺凡喃喃指着小姑娘唇边的血迹,“江队和齐队喂了血给她。”
“什么?”张晟没反应过来。
沈艺凡又说,“可能江队他们知道,地震后的雨水不干净,所以才,才想出这种办法。”
周遭静寂,沈艺凡声音不大,江云嵩听的真切,几个下属知道江凛和江云嵩的关系,毫不吝啬的夸江家将门虎子,丝毫没有人提及齐覃半句。
江云嵩让人安排好回京港的飞机后,扫了一眼几个职位不怎么高的下属,淡淡说,你们这样只会寒了齐老的心,齐家满门忠烈,更何况齐征也带过你们,倘若齐家英灵未亡,又或者江凛和我没有半分关系,是不是也会被你们堂而皇之的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