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伤口并未伤及内里,洛之蘅松口气,开始撩着水,清理指腹上的细刺和木屑。
溪水多被树荫挡着,从山间流淌而下,摸着冰冰凉凉,很是解热。
洛之蘅贪凉,掬了会儿水,觉得不畅快,索性两手没入水中,任由清凉的溪水从指缝间溜走。
这里人迹罕至,溪水未沾尘埃,清澈得很。
洛之蘅难得童心大发,无所顾忌地玩了会儿水,才餍足地抽回手,用手帕擦干水渍,打算叫上太子打道回府。
刺客之危已解,太子放心地把洛之蘅留在溪边,走到刺客堆里。
洛之蘅走来时,太子正蹲在刺客身边,拿着铜镜拨弄着刺客要害处,虽然面露嫌弃,却还是细致地检查着。
洛之蘅安静地站在一旁,没有打扰他的思绪。
等太子告一段落,她才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殿下可查出是何人所为?”
“瞧不出明显的线索。”太子严谨道,“不好妄下定论。”
洛之蘅微抿了下唇,没有出声。
太子自顾自地清理了碰过刺客的铜镜,朝洛之蘅道:“时辰不早了,回吧。”
“这些人……”
以为她是担心刺客无人处理横尸野外,太子道:“回大营后让冬凌过来处理,不用担心。”
洛之蘅捏了捏裙角,张口想要解释,却在对上太子询问的目光时,失了所有的言语。
太子疑惑:“怎么了?”
“没什么。”这轻飘飘的一句显得太苍白,洛之蘅瞥见太子手中的铜镜,避重就轻地道,“方才在想殿下的铜镜,不知道是哪位能人改造的,着实精巧。”
她说完,率先走向小红马。
自然也就未曾看到,太子若有所思的目光。
*
两人在外遇袭的事情自然瞒不住。
南境王得知此事,勃然大怒。
闺女日日跟着太子习骑术,因着两人活动的范围就在大营周边,他放心得很,从未派人跟着。万万没想到,偏偏就是他自以为最安全的地方,出了这等岔子,他岂能不怒?
这些刺客不仅仅是来行刺,更是置大营守备于无物!
幸好太子武艺出众,能护得闺女全身而退。但凡他的武艺弱上些许,不敌刺客,今日两人能不能平安还是两说!
南境王后怕不已,派人护送太子和洛之蘅回府以后,仍是心惊胆战,干脆亲自领着冬凌调查起这桩事。
南境王府亦是烛火彻夜未熄,洛南奉命坐镇,带着心腹里里外外地整顿防卫,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疏漏。
阖府上下惶惶不安。
洛之蘅和太子反而晏然自若。
她看着严阵以待的半雪,道:“你也跟着奔波了一天,这里不用守,快回去歇着吧。”
“这怎么行。”半雪飞快摇头,郑重道,“那些刺客击杀未成,谁知道会不会卷土重来。白日里您受了惊,奴婢今晚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走的。”
“今夜洛南整顿府卫,有他守着,不会有大碍。”
“那您和崔公子习骑术的地方还是王爷亲自镇守的大营呢,不一样出了意外?”半雪振振有词。
洛之蘅:“……”
趁洛之蘅愣神之际,半雪推着她躺好,又从里侧拉出薄衾替她盖上,末了掖了掖被角,满意道:“这样就好了。今夜奴婢守着,保管让您睡个安稳觉!”
她神情坚持。
洛之蘅只好妥协道:“守一会儿就去外间的榻上歇息,不必整夜熬着。”
“嗯嗯。”半雪连连点头,催着她快些歇息。
洛之蘅莞尔,阖上眼,很快沉沉睡去。
一夜到天明。
翌日清早,跟着南境王连夜调查的冬凌回到府中,向太子禀报进展:“刺客全身上下只带了武器,并没有其他表明身份的印记。南境王已经将武器交给工匠探查,目前尚无定论……”
冬凌说着,惭愧地低下头。
“意料之中。”太子云淡风轻地理着衣裳。
冬凌试探问:“殿下,可是猜到幕后之人?”
“想要孤这位太子身死他乡的左不过就是那些人,无甚稀奇的。”太子理好衣角,转身问,“先前让阳起改造的腕钏可送过来了?”
“半月前便送来了。”冬凌思索道,“就在衣橱里放着。”
太子颔首道:“再拿些祛疤的伤药,一并带上。”
“是。”冬凌边去寻伤药,边猜测着问,“殿下可是要给小郡主送去?”
太子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冬凌笑道:“那小郡主这些时日的伤药恐怕是要堆成山了。属下跟着南境王一道回来时,他特意去医馆找了位医士带回来;回府时,又恰好碰见小郡主身边的侍女请医士入府……”
“怎么又请医士?”
冬凌声音一顿:“又?”
“昨夜回来时已经请大夫处理过她的伤处了。”太子解释道。
那大夫开得伤药虽然不错,但和太医院研制的祛疤伤药比还是逊色不少,他这才想着给她送些祛疤的药。
冬凌迟疑:“会不会是……”
太子神色变了变,倏然起身出门。
*
洛之蘅的院落乱作一团,远远便能闻见院里飘出来的药味。
南境王焦急万分地在院中徘徊,不时看向门内,眉头紧锁。
太子问:“叔伯,这是……”
南境王重重地叹息一声:“发热,一直断断续续地说胡话,医士正在里头看诊,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从屋里走出来位须发皆白的医士。
南境王忙追上去问。
院子里乱,“受惊”“着凉”的字眼断断续续地落入太子耳中。
他在原地定了定,抬步朝屋里走。
担心惊扰到洛之蘅,屋子里的侍人都被赶了出来。
平夏去盯着煎药,只要半雪一个人在照顾。
见屋里进来了人,半雪也顾不上行礼,端起铜盆慌里慌张地道:“崔公子来得正好,奴婢去换些水,郡主就劳您看顾一二。”
太子点点头。
洛之蘅含糊不清的呓语断断续续地传出。
不知梦到了些什么,她的眉心微微蹙起。因着发热,素来白净的脸颊上红霞晕染,额上生出细密的汗珠,打湿了额角的碎发。
太子寻了方干净的手帕,动作生疏地帮她拭汗。薄汗被拭净,很快又冒出来。太子不厌其烦地替她擦拭,几度想要抚平她蹙起的眉心。
大约是没控制好力道,洛之蘅似有所觉,倏地睁开眼。
太子心虚地收回手,试图解释:“是不是碰疼你了?我……”
手腕被洛之蘅胡乱地抓住,太子声音一顿。
洛之蘅清澈的眸子中蕴着水雾,声音破碎地呢喃着:“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太子满心疑惑,却还是耐心道:“你认错人了……”
话还未说完。
就听到洛之蘅翻来覆去的道歉中冒出清晰的两个字:
“殿下。”
第35章
太子面露不解,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他屏息片刻。
洛之蘅仍断断续续地呢喃着,因为意识不清,咬字有些粘糊。
可房间静寂无声,几次下来便能将她翻来覆去的呓语听个分明:
对不起,殿下。
是我连累了你。
太子不明白“连累”二字语出何来。
偏偏洛之蘅的情绪愈发不稳。
他拿方帕的手腕被洛之蘅紧紧抓着,只好换了另一只手,边替她拭汗,边耐心地安抚:“你没有连累孤,不要胡思乱想,乖乖睡着养病……”
洛之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恍若未闻,不断地重复着抱歉的话。
太子心头的疑团愈发浓重。劝不住她,停顿稍顷,顺着她的话问:“为何要说你连累了孤?你……”
话音未落,半雪端着铜盆急匆匆地进来:“崔公子久等了,奴婢来伺候郡主,您去歇歇吧。”
太子咽下未尽的话,淡声道:“无妨。”
半雪搁下铜盆浸湿手帕,一转身,见太子仍然侍在床边。
“崔公子,您……”一走近,才发现郡主紧紧攥着他的手不松。
半雪:“……”
难怪走不成。
半雪歉疚地朝太子福了福身,凑到洛之蘅身边,轻声哄道:“郡主,崔公子已经照看您多时,该让他歇歇了。郡主……”
她耐心地哄着。
兴许是半雪的声音太熟悉,洛之蘅被安抚下来,急躁的情绪慢慢平息,皱在一起的眉头也跟着舒展。
手腕上的力道渐弱。
洛之蘅的手紧跟着垂落。半雪眼明手快地接住,动作轻柔地将她的手放平稳。
太子尾指微蜷,却只勾住了垂落的手帕。
他垂眸看了眼手腕上的印痕,微抿着唇,没有出声。
*
病来如山倒。
洛之蘅身体将养得仔细,多年没有生过病症。此番发热,倒像是多年的病攒在了一起,骤然爆发,来势汹汹。几个大夫尽心尽责地诊治一天,仍旧不见好。
南境王方寸大乱,连大营也不回了,索性就守在门外,半步也不离。
黄昏时分。
太子带着冬凌过来,朝南境王拱手道:“叔伯,阿蘅妹妹如何了?”
“还是老样子,不见好转。”南境王忧虑重重地叹了声,转头问,“怎么这时过来,可是刺杀之事有眉目了?”
洛之蘅一病不起,南境王担忧之下再顾不上其他。追查刺客之事理所当然地落到了太子肩上。
他摇头道:“尚未,工匠那头还不曾有消息传来。”
南境王面有愠怒。
“叔伯莫急。凡有所动,必留痕迹。元凶落网,只是或早或晚而已。”太子温声安抚,“我听膳房的人说叔伯今日甚少进食,便带了些膳食过来,叔伯多少用些。”
身后的冬凌适时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摆出。
南境王心慌意乱地摆摆手:“蘅儿的病情还未有起色,我如何能吃得下……”
“若是阿蘅妹妹醒来得知叔伯为她置自己的身体于不顾,想来也不能心安。养病最忌心思重,叔伯若为阿蘅妹妹着想,当按时进膳,免得她挂心。”太子边说,边将筷箸递过去。
他的语调不紧不慢,听着声轻,却字字敲在南境王心上。
南境王的目光在筷箸上定了片刻,想着自家闺女的性情,终是妥协接过筷著。
他虽然答应用膳,到底心不在此,食不知味地用了个七七八八,勉强垫垫肚子便止。
太子也不强求。
他心里藏着疑惑,等冬凌收拾好碗筷离开,趁着周遭无人,才犹豫着启口:“叔伯,有桩事……”
“什么事?”瞧见太子面上的迟疑,南境王眉心蹙了蹙,“有话直说就是。”
太子便将今早之事言简意赅地叙述出来。末了道:“我想来想去,都不明白阿蘅妹妹为何会有‘连累’一言,只能求助叔伯。”
南境王听完原委,罕见地沉默下来。
太子敏锐地察觉到他神情中流露出的些许哀伤。
这样的情绪,在向来粗枝大叶的南境王身上是极为少见的。
太子心知自己没有问错人。
他原本准备了无数说辞,能说服南境王坦然相告。不论是用开解洛之蘅助她病情早些痊愈做借口,还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但所有的想法都在此时戛然而止。
他勾起了南境王的伤心事,怎好再明劝暗逼地迫使他主动揭开伤疤?
南境王沉默的同时,太子的脑海中也闪过了诸多念头:
想着年幼时生气盎然的洛之蘅,又想着如今沉静寡言的洛之蘅。
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以让一个人的性情变化得如此之大?
他先前一直以为,许是洛之蘅年岁渐长,自然就收敛了年少时的意气天真。
直到如今,他才知自己大错特错。
时光也许能磨平一个人的棱角,却不能让一个人的喜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个钟爱自由的人,如何能困守在脚步可丈量的四方天地中?
尤其是,洛之蘅的喜好压根儿没多少变化。
她分明是喜欢骑马的,却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努力压制着自己的喜好。
没来由地,他忽然想起南境王说起洛之蘅再未碰过马匹时的神情。
明明是两桩毫不相干的事,他却忽然觉得,二者之间说不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太子理了理思绪,抬眸望着南境王,沉默地等待着他的抉择。
南境王沉默良久,沉沉一叹:“罢了,说与你也无妨。”
太子正正神色,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我与夫人只蘅儿一个孩子,宠得厉害,养就了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跳脱性子。我是行伍出身,夫人也甚是开明,从来都不喜时下要将女儿养在深闺足不出户的观念,是以从未拘着她行事。本来凭我和夫人,护着女儿无忧无虑的长大易如反掌,偏偏出了意外。”
明明事情过了十数年,可乍然提起,仍觉恍如昨日。南境王掩饰似地抿了口茶,稳住翻涌的情绪,才迟迟开口,“你那时还小,尚未接触政事,想必不知。蘅儿四岁那年,南越进犯,夫人和蘅儿不慎被贼人所掳――”
“我知道。”太子忽地打断。
南境王目露意外。
太子缓缓重复:“叔伯说的这桩事,我再清楚不过。”
*
洛之蘅做了个兵荒马乱的梦。
梦里是她无忧无虑的童年,是阿爹和阿娘恩爱美满的过去。
那些她以为早已忘怀的记忆清晰地在她的梦里重演着。
她自小得父母宠爱。
阿爹性子不羁,惯爱带着她大营家里的来回跑。知晓她喜欢骑马,不仅常常带着她策马疾驰,还亲自为她寻来适合她学骑术的小马。
阿娘性情娴静温柔,偶尔也会跟着她和阿爹一起闹,更多的时候都是在一旁或是作画刺绣,或是静静注视,然后在她和阿爹停下歇息的时候体贴地送上早已备好的茶水和小食,然后把她抱在怀里温柔地轻抚。
她以为他们三个人会一直快乐下去,甚至还满怀期许地等待着妹妹或者弟弟的降生。
可没想到,她连这份简简单单的幸福都守不住。
噩梦在隆庆十二年的深冬悄然降临。
那年风调雨顺,是难得的丰收年。
南越攒足了粮食,喂饱了兵马,在冬天悍然进犯边境。
阿爹身为一军主将,亲率军队迎敌。
南越兵强马壮,士兵凶悍。可阿爹领军多年,也不可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