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打得有来有往,僵持多时。
她那时还小,不明白战场危急,只知道阿爹许久都没有归家,她想念得紧。
阿娘针线活也不做了,莳花弄草的闲情雅致也没有了,常常望着远方出神。
她那时便知,阿娘定然也是思念阿爹的。
是以她总是央求着阿娘带她去探望阿爹,哪怕远远看上一看也是可以的。
她平时就总被阿爹带着去大营,没道理这时连靠近一二都不行。
可阿娘始终不允。
直到时间从初冬进入到隆冬,快要过年了。
她记得很清楚,那年南境罕见地下起了雪。
从出生起,她只在随阿爹去盛京时见过一次雪景。南境骤然有了雪天,她稀奇得紧,茶余饭后便在雪地中肆意撒欢儿。
她高兴,可阿娘却日日愁眉苦脸起来。
她不明白为何,直到雪停的翌日,有位兵士慌慌张张地跑来,和阿娘说了些什么。
她远远听着,依稀听到他说了“将军”二字。
她当时想,那岂不是在说阿爹?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便见阿娘急匆匆地叫管家备车出府。
她猜测着阿娘大约是要跟着兵士去见阿爹。她数月未见阿爹,自然也想跟着去。准备去央求阿娘带着她一起的时候,忽然想到阿娘过往的反对。
于是心思一动,趁着众人不注意,偷偷地藏在了管家准备的马车里。
她个头小,藏在里头丝毫不引人注意。
阿娘果然没有注意到。
她一边窃喜,一边期待着等见到阿爹时他惊喜的模样。
依阿爹的性子,定然会将她高高举起,然后让她坐在他的脖颈间四处炫耀。
她想着高兴的事,慢慢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马车骤停的动静惊醒,紧接着,便听到阿娘的惊呼声。
她迷迷糊糊地从座椅下的矮柜中爬出来,只看到阿娘被一群凶神恶煞的人围住。马车外,府中的下人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她看到阿娘在发现她时悚然一惊的神情,听到阿娘撕心裂肺地催促她快逃的声音。
明明理智告诉她她不是那些人的对手,可她又岂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娘被坏人抓走?
那时的她无疑是冲动的。拿着地上的剑,凭着一腔孤勇便朝着坏人奔去。
坏人擒着阿娘,轻蔑地嘲讽着她以卵击石的反抗。她乱砍间成功地砍伤了人,可代价是被同样被擒住。
她和阿娘被关押在一起,阿娘紧紧地抱着她,声音发颤,却还是温声细语地安抚她,让她不要害怕。
她当然不会害怕。
那些坏人密谋时从不放低声音,她听得一清二楚,他们要带着她和阿娘去战场,拿他们威胁阿爹,让阿爹不敢妄动。
她知道阿爹神勇,知道阿爹是南境所有百姓都仰慕的大将军。等见到了阿爹,她和阿娘肯定会平安无事。等见到了阿爹,这些坏人都会被阿爹一一处置。
她甚至还仔仔细细地记住了每一个坏人的样貌,确保不会有任何一个漏网之鱼。
她偷偷地将这些事告诉阿娘。
可阿娘却颤抖着抱住她,带着哭腔说:“蘅儿,我们不能去见你阿爹。”
她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阿爹是会救他们的,为什么不能去见阿爹?
阿娘断断续续地在她耳边说着那些她听不懂的话。
她隐隐约约明白了些,这个时候见阿爹,并不是好事。
所以,阿娘要在见到阿爹前,带着她逃离坏人的掌控。
她自然唯阿娘的命是从。
阿爹说了,不管是谁,只要是洛家的人,都不能忤逆阿娘。
阿爹如此,她自然也是如此。
那时的她从未想到,逃离的代价那么大。
大到她无法承受。
那个夜晚,大约是快到前线,坏人懈怠得紧。
往常他们都特意安排了人守夜盯着她们,那个晚上,他们却十足懈怠。喝了酒后载歌载舞,睡到不省人事。唯一没有饮酒的人,也靠着墙壁,不时小鸡啄米般点着脑袋。
阿娘拿着口齿并用,借着偷偷打磨多时的发饰割断了绳子,然后带着她跑进夜色里。
后知后觉发现的坏人拼命追赶。
阿娘告诉她,朝着那个方向一直跑,就会见到阿爹。
她要一个人跑过去,然后阿娘从另一个方向跑,她们二人在阿爹那里汇合。
她不肯。
阿娘摸着她的脸说:“蘅儿乖,你阿爹说你素来跑得快,阿娘定然跑不过你。所以你一定要快些找到你阿爹,让他来找我,知道吗?”
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
阿娘不再给她拒绝的机会,把她一推,自己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她没办法,只好一边哭,一边依着阿娘的指引去找阿爹。
她拼命跑,开始还能感受到痛,到后来,连痛觉都感受不到了,只想快点找到阿爹,让阿爹去救阿娘。
外出探查敌情的士兵发现了她。
把她带回了营帐,说是阿爹正在战场上指挥,不能回来。还告诉她,会有人去找阿娘,让她不要担心,乖乖在营帐里等着,不要乱跑。
她当然不会乱跑。
她要等着阿爹回来,等着阿娘回来,等着一家人团聚。
她一个人在阿爹的营帐中,裹着厚厚的被子,等了许久。
等到回来的兵士欲言又止地告诉她找到了阿娘。
等到战鼓齐擂,回营的军士欢呼雀跃着宣告战争的胜利。
等到阿爹战甲未卸,看到她和躺在地上早已没有了呼吸的阿娘时,骤然由喜变悲的哀恸。
她呆呆抱着浑身冰凉的阿娘。
不明白外面的人因为什么如此高兴。
她只知道,在这一刻。
她所拥有的全部幸福都化为了梦幻泡影。
她再也没有阿娘了。
第36章
洛之蘅在不断上演的梦魇中浮浮沉沉,不得解脱。
她不知道在这些画面中飘荡了多久。
漆黑冰冷的画面忽然一转,变成了绿意盎然的山间。
这里花草葳蕤,林木葱郁,清泠泠的水声悦耳动听,不时有翩飞的蝴蝶在盛开的花朵上盘桓。
她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无意识地走到溪水边,清澈的水面上映出她带着疑惑的面容。她弯腰,头顶上忽然有样东西坠入水中。
――是花环。
她慌手慌脚地捡起花环,有些茫然地想着:她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浸润了溪水的花环染上冰凉的寒意。
她下意识打了个寒颤,慢慢找回自己的记忆。
对,花环是太子为了奖励她学有所成赠给她的。
可是――
太子在哪儿?
洛之蘅“腾”地直起身,转眼看到花丛间正在择选花草编织花环的太子。
她莞尔,正要上前。
眼前的画面陡然一变,无数黑衣人骤然涌出,执刀携剑朝太子砍去。
她悚然一惊,高喊着让他小心。可太子却毫无所觉,全神贯注地编织花环。
眼看着黑衣人越来越近,她顾不得自己手无寸铁,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想要带他逃跑。
但她跑得愈快,太子就离她愈远。
原本几十步的距离,却似隔了个无法逾越的鸿沟般遥远。
她仿佛永远也没有办法阻止悲剧的发生。
小时候只能无力地看到阿娘往死局的方向跑。
长大了,仍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屠刀落在太子的身上。
洛之蘅惊呼一声“殿下”,腿一软,跌落在无底的深渊里。
强烈的失重感袭来。
她心跳错序,骤然睁开眼睛。
意识空白几息。
熟悉的环境映入眼帘,洛之蘅才缓缓找回神智。
原来只是一场惊梦。
她心有余悸地吁出浊气,下意识抬手,想要拭去额上的冷汗。
还未等她动作,已经有人先一步拿着绢帕轻柔地给她拭汗。
余光扫到绛紫的箭袖,是男子的衣衫。
她迟滞地想着,不是平夏和半雪,那是谁在照看她?
“醒了?”
似是怕惊扰到她,昔日有些清沉的声调刻意放得轻缓。
洛之蘅有些僵硬地偏头,喃喃道:“殿下……”
太子好脾气地应了声,细心给她拭干汗珠,又反过手,拿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凝神感知。
医士说只要热度降下来就没有大碍,后续只需精心调理便可。
如今总算是退热了。
太子不着痕迹地缓了口气,收回手,正看到洛之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洛之蘅昏迷了两日,容色憔悴得紧。面上苍白如纸,往日泛着淡粉色的唇血色尽失,本就只掌可遮的脸更显清瘦,小了一圈。
她不错眼地望过来,眼神空茫,愈发显得可怜。
太子心中忽然生出一抹难辨的异样。
他微微蹙眉,按下不明的心绪,故作调侃地笑道:“方才不是还叫我,怎么这时不说话了?”
洛之蘅意识回溯,想起自己将将醒转时意识昏沉间的下意识举动,有些赧然地抿了下唇:“我……”
她昏迷多时,眼下思绪转得慢,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辩驳之词,只好笨拙地转移话题:“殿下怎么在这儿?”
太子看破不说破,笑了下,顺着她的话解释:“叔伯在这里守了多时,方才用膳去了,我便来替他守一会儿。”
“那平夏和半雪――”
“医士将将替你诊过脉,你的两个侍女,一个在给你煎药,一个跟着医士取药去了。”
洛之蘅了然颔首,歉然道:“劳殿下费神了。”
“举手之劳。”太子不以为意。
客气地寒暄之后,满室静默。
太子不出声,洛之蘅两日水米未进,口干舌燥,更是不想再多费口舌。
她平躺回去,双手无意识地攥着被角,慢吞吞地想,也不知道平夏和半雪何时回来。
昏睡的时候不觉,如今说了些话,愈发觉得喉间干涩灼热,难耐得紧。偏偏守在旁边的是太子,她着实不好支使,只能兀自忍耐。
她目视帐顶,百无聊赖地想着,太子智计过人,除了对自己的容貌有过分偏执的爱护外,似乎毫无缺点。可于照看病人一道上,属实生疏得紧。
连需要给初初醒来的病人递些温水润嗓都不晓得。
洛之蘅神游天外,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抬着。
太子看着她的动作,眉梢微扬:“想什么呢?”
洛之蘅脱口而出地抱怨:“在想殿下怎么连照顾人都不会……”
尾音刚刚落定,洛之蘅猛然间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她一边暗恼自己病中失了谨慎,一边干巴巴地辩解:“殿下,我――”
“孤自小到大确实未曾伺候过人。”
洛之蘅懊恼道:“我不是――”
太子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好整以暇道:“正好有空,你来说说,孤应该如何照顾病人。”
他不恼不怒,反而一脸的虚心求教。
“……”
洛之蘅心虚地奉承道:“殿下显贵尊荣,不需要学这些。”
太子轻飘飘地觑她一眼:“孤如今不就是在照顾你?”
洛之蘅:“……”
洛之蘅方才苍白的面上如今布满殷红,几欲滴血。
她尴尬到几乎想要埋进被子里不见人,偏偏太子不错眼地盯着她,她连稍稍一动都不敢。
怎么她醒的时候偏偏只有太子在?
洛之蘅绝望地闭了闭眸。
然而太子还是不放过她,一本正经地求教道:“你不指教一二,孤如何能照顾好你?”
洛之蘅:“……”
太子含笑的嗓音回荡在耳边。
洛之蘅破罐破摔地挤出个单字:“……水。”
耳边传来太子的一声轻笑。
洛之蘅再也顾不得礼数,羞恼地拉起被子蒙住脑袋。
脸颊发烫,耳边嗡嗡作响,她躲在薄被中,希望借此逃避被太子注视的尴尬。
可惜事与愿违。
不消片刻,盖在脸上的被子就被人掀开。
太子道:“天热,你才退热,仔细闷坏了。”
洛之蘅安详地闭着眼,不想说话。
“是我疏忽了。”太子好声好气道,“你的侍女出门前特意准备了沸水,如今温热正入口,快起来喝水。”
喉间的干痒战胜了羞耻。
总归已经出了糗,洛之蘅也不再忸怩,低低应了声,撑着手臂坐起身。
她身上发软,坐得困难,太子这时倒是很善解人意,空出的手先是扶她起身,又将软枕竖起来,好让她靠得自在。
洛之蘅道了谢,接过茶水,双手捧着杯盏小口小口喝起来。
她喝得慢,可实在渴极,一盏茶水很快见了底。
太子又倒了些递给她,洛之蘅饮了小半杯,喉间的干涩才算缓解。
太子将杯盏搁在一边。
洛之蘅心虚不敢直视他,只安静地垂着眼,看起来分外柔顺。
太子想到什么,直言道:“下次若是想要什么,直接说与我便是,无需藏着掖着。”
洛之蘅不以为意,今日无非是平夏和半雪都恰好不在,否则是如何也劳不上太子照看。
太子却像是洞察了她心中所想,又道:“不止是今日。你在我面前,永远都不需要曲意逢迎。”顿了顿,“知道了吗?”
洛之蘅捏着被角不言不语。
她不说话,太子便也不催促。
可他的视线始终一错不错地锁在她身上,有如实质般,让洛之蘅避无可避。
像是打定主意要她一个回应。
半晌,洛之蘅妥协低喃:“您是殿下……”
“我不是。”
洛之蘅茫然。
太子沉默片刻,缓声道:“世人尊我一声‘太子’,是因着我是中宫嫡子;朝臣奉我一声‘殿下’,是因着我是国之储君。这些虚名从来都不是因为我,而是我的身份。”
“我不缺别人对我的恭敬和奉承。但我说过,我只有你这一个故友。洛之蘅,在你面前,我只想当‘我’,而非‘殿下’。”
洛之蘅怔怔望着太子。
“记好了,”太子一字一字道,“我叫赵、。”
他说得郑重而认真。
洛之蘅哑然失语。
脑海中思绪翻涌,一时想谦道“婴孩儿时的情分当不得殿下如此看重”,一时忽然又觉得连真心相待的友人都寥寥的太子莫名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