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之蘅问:“这回来云间寺,阿兄竟是只瞒着我一人?”
太子循着她的视线望向忙碌的两个侍女,轻哼道:“我倒是想把你的人一并瞒住。”
洛之蘅闻言顿悟,迟疑问:“她们两个可是叫阿兄为难了?”
“这倒不曾,她们找上的是冬凌。”
“那便是为难冬凌了。”洛之蘅莞尔,顿了顿,又道,“平夏和半雪早年便被阿娘遣到我身边,是同我一道长大的。说是侍女,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更似姐妹。她们向来护我护得厉害,又不知阿兄的身份,若有失礼之处,还望阿兄能宽宥一二。”
太子乜她一眼:“我还不至于同两个小丫头斤斤计较。”
“阿兄雅量。”洛之蘅含笑福身。
*
因着要在云间寺小住,两人又都是精细的主儿,住处收拾起来分外耗时。等彻底安顿下来,已经是黄昏时分。
两人一道用过素膳,便各自回房歇息。
寺中檀香袅袅,洛之蘅在古寺钟声里一夜好眠。
翌日醒来时天还未大亮,山门未开,寺中一片清寂。
洛之蘅由平夏伺候着更换衣裙。
半雪整理好寝褥,问:“寺中的厨房大约已经做好斋饭了,郡主想吃什么?奴婢去拿些过来。”
“我想先去给阿娘上香。”洛之蘅边理着宽袖边道,“你们自去用膳就是,不必跟着我。”
遇刺余波未平,她们安置之处皆由府卫严密把守,安全得紧。
平夏和半雪对视一眼,齐齐应“是”。
洛之蘅只身前往供奉着先王妃灵位的佛堂。
清早的云间寺藏在林荫里,林风徐徐,尚有些清寒。洛之蘅踩着晨风步入佛堂,到得内间,才发现里头有人正执着三炷香弯腰祭拜。
洛之蘅愣了片刻,才脚步无声地掀帘进入内间。同样取出三炷香点燃,闭眸默念:阿娘,女儿来看您了。
佛堂中安静得落针可闻。
许久,洛之蘅才睁开眼,轻声道:“我替阿娘谢过阿兄。”
“本就是我这个晚辈该做的,当不得谢。”
太子侧眸,看着洛之蘅面带怀念的神情,忽然道:“婶母生前定然待你极好。”
“嗯。”洛之蘅追忆往昔般,语气轻缓,却又带着不容置喙地坚定,道,“阿娘是极好的母亲。”
“我知道。”
洛之蘅微讶:“阿兄知道?”
“叔伯同我说过你少时的事情。”
洛之蘅困惑:“阿爹……怎会说起这个?”
自家阿爹虽然于人情往来上不通窍,可向来对她的往事讳莫如深,更不要说同一个毫不相干的外男提起。是以洛之蘅困惑得真情意切,压根不明白这两人说正事怎么又会聊到她身上。
还是说……
洛之蘅有些探究地打量着太子。
“想什么呢。”太子轻嗤一声,满脸正直地辩白,“是叔伯主动告知的,可不是孤用了手段。”
洛之蘅从善如流地道歉,顿了下,仍是不解:“那阿爹为何会同殿下说起小女的往事?”
太子觑她一眼。
这眼神似乎含了别的意味,洛之蘅还未想明白,便听太子悠悠问道:“那日你昏迷时抓着我说了不少胡话,你可还记得?”
“?”
洛之蘅矢口否认,“不可能,半雪和平夏没同我说起过这回事……”
她生病时半雪和平夏不可能会离她左右。若是她当真对着太子说胡话,就算当时这两人没能及时阻拦了她,过后定会寻机说与她听,不会叫她一无所知。
更何况,她压根儿没有丝毫抓着太子说胡话的记忆。
她只是发热,又不是坏了脑子。
洛之蘅满脸怀疑。
太子泰然自若地道:“婶母有灵,我岂会当着她的面哄骗你?”
洛之蘅一顿,半信半疑地望过去:“我……真的?”
太子笃定颔首,提醒她:“你第一回醒来时,身边也只有我一个。”
洛之蘅不由眨了下眼:
倒也是,太子既能单独陪她一次,焉知没有第二次?
洛之蘅原本的笃定摇摇欲坠。
一想到自己病中可能真的抓着太子说胡话,脸色登时青一阵红一阵。她局促地捏着指尖,欲言又止地看了太子半晌,终于在他坦然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我当时……可是做了什么失礼的举动?”
“失礼倒没有。”太子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只是说了些傻话。”
明知他是故意吊胃口,洛之蘅偏偏只能往陷阱里跳。
她羞恼道:“阿兄你就莫要卖关子了!”
眼见她一张脸眨眼之间红似滴血,生怕当真惹急了她,太子见好就收:“你也没说旁的,只是一直同我道歉,说你连累了我。”
话到最后,他敛去几分玩笑,语气变得分外正经。
洛之蘅却是倏地一僵。
方才的种种情绪登时冷却,卷土重来的理智捡起琐碎的线索,顷刻间串清了原委。
洛之蘅声音艰涩地问:“所以,你去问了阿爹。”
“是。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觉得刺杀之事与你相关,又等不及你病愈,便去问了叔伯。”
他目光清明,姿态坦诚。
洛之蘅却忽然觉得自惭形秽。
说好了做朋友,太子赤诚相待,毫不隐瞒。她却只想着粉饰太平,明明知道刺杀的真相,话到嘴边,却又不敢开口。
她怎么能这么怯懦?
她怎么配当太子真诚以待的朋友?
郊外刺杀的场景和数年前阿娘离世的情景交错着浮现在脑海中。
洛之蘅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当时太子单枪匹马,但凡有一丝的疏忽,就不会是今日这般完好无损的模样。
隆庆十二年隆冬她连累了阿娘,如今又险些害得太子殒命……
种种过往,潮水一般朝她涌来。
洛之蘅再也支撑不住,脱力一般滑倒在地,深深埋着头,泣声不断:“对不起……对不起殿下……”
“你对不起什么呢?”
隔着手臂,太子的声音失真一般,带着说不清的温和。
洛之蘅愈发觉得羞愧,带着哭腔解释:“那些刺客――”
还未说完,便觉得有双手轻柔覆在脸侧,指腹上的薄茧清晰分明。不待她反应,那双手托着她的下颌轻轻使力。
洛之蘅怔然失声,连反抗似乎也不会了,只顺着他的力道抬头。
隔着眼眸未散的水雾,对上太子温柔诚恳的神情。
“傻姑娘,若说道歉,该是我向你道歉才是。”
洛之蘅茫然地眨了下眼,像是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太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郑重道:“那些刺客是冲着我来的,同你没有半分关系,若说连累,该是我连累你才是。”
“洛之蘅,你才是平白受了无妄之灾的人。”
所以你用觉得内疚。
更不用耿耿于怀。
第39章
洛之蘅满心羞愧难当,好半晌都没能反应过来。
她怔怔维持着下颌微抬的姿势,眸中水雾未散,眼睫一眨,泪珠便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太子蹲在她身前,取出手帕去擦她脸上的斑驳泪痕。
洛之蘅病中他曾照料过几次,对这等事早已驾轻就熟,力道控制得分外轻柔,像是在小心翼翼擦拭价值连城的珍宝。
洛之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赧然地去接他手中的丝帕,略有些不自在道:“多谢殿下,我……自己来。”
“好。”太子将丝帕递给她,善解人意地起身走开,估摸着洛之蘅整理好情绪,才拎着两个蒲团走过去放平稳,自己盘膝坐下,又拍拍另一个空的蒲团,道,“过来坐着。”
左右已经在他面前这么丢脸,也没有别的包袱要扛着了。
洛之蘅自暴自弃地拽过蒲团坐下,丧丧垂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绞着丝帕出神。
太子也不出声,颇有定力地坐着。
洛之蘅抬眸看他一眼,太子在阖眸小憩。再看一眼,依旧如此。
几次三番下来,洛之蘅率先按耐不住:“殿下――”
“不是说过我叫赵,怎么又叫殿下?”太子微微扬眉。
洛之蘅面上一热。
饶是她的情绪已然平复不少,可方才的情形历历在目,她眼下是决计喊不出“阿兄”的,他又这般说……
洛之蘅微微抿唇,索性将称呼含糊过去,径直问:“方才那些话……是何意?那些刺客难道不是冲着我来的吗?”
“他们冲着你来能得到什么好处?”太子顺着她的话反问。
洛之蘅慢吞吞道:“……借我威胁阿爹。”
年幼时她不懂自己和阿娘缘何会遭受那一场无妄之灾,长大后倒是缓缓明白过来。
那场和南越的鏖战,阿爹率军势如破竹,南越抵挡不能,便将胜负压在她和阿娘身上。
那些人费了大力气混进宁川城,又趁着前线大雪阿爹杳无音信、阿娘担忧晃神的天时,一举擒住她和阿娘,企图用她和阿娘的性命逼退阿爹。
阿娘识破了他们的意图,为了南境的百姓,为了不让阿爹陷入两难,毅然决然选择赴死。
她为阿娘的离世多年伤怀,可也知道,在当时的困境里,她们主动逃离是唯一的生路。
若是因为她们二人害得南境失守,她和阿娘万死难辞其咎。
那一场征战之后南越多年蛰伏,但谁也不能保证,这份安定能够一直维持下去。
所以那天察觉到有人埋伏的瞬间,她的第一反应便是南越卷土重来,又要故技重施。
太子轻嗤一声:“当初两军交战,边境鱼龙混杂,才给了他们可乘之机。如今两境太平,南越之人就算有办法混进南境,也只能东躲西藏低调度日,焉有余力跟踪你去大营。”
“但是南境除了我与阿爹外,无人知晓你的身份。无缘无故的,怎会有人将矛头指向你?”洛之蘅不解问。
“谁说南境只有你和叔伯知晓我的身份?”
洛之蘅微微蹙起眉,细思半晌,倏地灵光一闪,试探问:“你是说……林大公子?”顿了下,又迟疑道,“但是林大公子自幼声名极好,是出了名的端方君子,他怎会――”
“他是君子,他身边的人却不见得同他一般品性出众。”太子不以为然,耐心道,“况且我奉旨来南境反省,在盛京中并不是秘密。若有人想要探寻,早晚能寻到我的踪迹。”
“不论我的踪迹是如何泄漏出去的,总归这些刺客是为了要我的性命,同你无关,明白了吗?”
洛之蘅慢慢点头,不期然想起,皇室□□有三位皇子,太子虽占了嫡子的身份,却是年岁最小的那个。
两位兄长,一位母亲地位低微,另一位的母亲却是颇受宠爱的贵妃。
太子纵然有崔氏撑腰,地位却也并非不可撼动。
皇后之位空悬,圣上却是身体康泰。倘若秦贵妃能再进一步,那她膝下的皇子既嫡且长,定然是有一争之力的。
她先前从未细思,只想着太子身份尊崇,从未考虑过其他。
如今才恍然,怀璧其罪,失了母亲庇护的太子,兄长们虎视眈眈,处境如何会好?
太子看着洛之蘅眼里的担忧,失笑道:“旁人都羡慕我生来贵重,恨不能以身代之,怎么你反倒忧心起来了?”
洛之蘅沉默半晌,低声道:“爵高者忧深,禄厚者责重。*”
太子闻言一怔。
涉及皇家,洛之蘅慎重得很,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便罢,转而有些苦恼地问:“殿下带我来云间寺是为澄清此事,如今已然了结,是不是就要回府了?”
洛之蘅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这桩刺杀和幼年那场绑架异曲同工,太子有心澄清,苦于府中时机不对,挑不起话头,来云间寺寻找机会朝她挑明情有可原。
如今时机来得如此快,她却不由担心起来。
没了后顾之忧,太子可还会陪着她在云间寺浪费时间?
太子一眼便看出她的心思。
“胡思乱想什么呢。”他没忍住,屈指敲了下她的额头,不满地反问,“我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吗?”
洛之蘅只手捂着额头,乖乖摇头。
太子满意颔首:“说了带你来云间寺散心就是散心,你何时住腻了咱们何时回府。至于澄清刺杀这桩事――”
太子卖了个关子,顿了片刻,才拖腔带调地哼笑道:“不趁早澄清,难道要让你满怀心事地游玩?”
对方好心却被她胡乱揣测,洛之蘅心下一虚。
太子敛回视线,目光从她的手腕上扫过,忽然想起什么。
“对了。”他从宽袖中取出一只锦盒递过去,“你把这个腕钏戴上。”
锦盒中是一只金色的腕钏,较寻常的镯子宽些,做工却极为精巧,累丝缠出精巧的花样,错落有致地嵌着松石,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洛之蘅下意识就要推辞:“无功不受禄――”
“这本就是早先打算给你的出师礼,收着便是。”
洛之蘅呐呐:“殿下当时已然送了花环……”
太子懒得纠正她的称呼,乜着她道:“孤高兴,想多送,不行?”
洛之蘅:“……”
洛之蘅忍气吞声:“……行。”
太子眼中浮上笑意,问:“你可还记得我的铜镜?”
那面铜镜危机时刻射出毒针,洛之蘅想忘记都难。她闻音知意,低眸看向腕钏:“难道这只腕钏……”
“五枚。”太子肯定了她的猜测,低声补充,“见血封喉。”
洛之蘅原本好奇的神情骤然一变,顾虑重重地问:“这腕钏这么精巧,我若是不小心碰错了地方,岂不是会率先封了我的喉?”
太子:“?”
太子先是一愣,转而闷声笑起来,煞有介事地附和:“你担忧的不无道理。”
听到他语气中的调侃,洛之蘅哪能不知道他是在说反话?
太子见好就收,笑完便取出腕钏给她示范:“要一起用力按这三处才会发射毒针。”
洛之蘅仔细看了他指出的三处,皆在腕钏的凹陷处,若非刻意,不会轻易碰到这三处。
她松了口气。
太子又指了指腕钏上不打眼的一处:“按下机关之后,毒针会从这里发出。”
洛之蘅认真点头。
“腕钏不大,放五枚毒针已经是极限。若是遇到危险,切记要省着点用,出其不意逃命即可,千万不要和对方硬碰硬。否则毒针耗尽,他们为了解药恐怕要为难于你。”太子事无巨细地叮嘱。
洛之蘅边听边点头,示意自己记下了。
*
手腕上新套了个藏着毒针的腕钏,洛之蘅难免有些不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