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就要比半雪细心谨慎,今日府门前又破绽百出,先是赵明彰说要找“赵公子”,又是她朝着赵明彰见礼。赵姓在本朝虽是大姓,但能让她礼待的赵氏却寥寥。事发突然,平夏眼下纵然不能准确地猜出太子的身份,再想一想便也能顿悟了。
好在平夏性情持重,洛之蘅倒也不担心她会露出马脚,只是话中有话地提醒道:“在南境王府,他只是崔公子。”
“是,奴婢省的。”半雪心领神会地笑笑。
*
傍晚时分。
南境王风风火火地回府,冲进正厅大马金刀地坐下,端起手边的茶盏大口灌起来。
洛之蘅眼皮跳了跳,叮嘱道:“这是冷茶,阿爹慢些喝。”
南境王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茶水不多,他咕咚咕咚喝几口便见了底。
忙碌一天在体内积聚的燥意散了些,南境王搁下茶盏,不无幽怨地看向洛之蘅:“你们总算是舍得回来了。”
洛之蘅心虚地眨了下眼,好声好气地哄道:“这些时日辛苦阿爹了。待您忙完手头的事,女儿也陪阿爹去云间寺住上一住,让您好好歇歇。”
南境王很是好哄,闻言就要笑着应下。刚一张口,转念想到自己案上连篇累牍的公务,若是处理完,估摸要到冬天去了。届时天冷,自然是没办法去云间寺住的。
想到这里,南境王神情一塌,颇为沧桑地长叹一声,问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怎么就一个人,太子呢?”
“阿兄在和世子殿下说话。”洛之蘅道。
南境王一愣:“什么世子殿下?”
“是惠王世子。”洛之蘅下意识回,看到南境王满头雾水的神情,愈发困惑,“阿爹难道不是因为惠王世子要来才催我们回府的吗?”
原本洛之蘅就不明白阿爹为何忽然叫他们回府,见到赵明彰的那一刻,她才恍然,约莫是赵明彰要来,这才催着身为兄长的太子回府,又担忧她一个人在云间寺安危不定,便叫着她一道回府。
她还琢磨着阿爹明知赵明彰来南境为何不提早通知一声……
洛之蘅半信半疑地看着南境王:“阿爹不知道惠王世子来南境吗?”
“我不知道啊。”南境王瞪着眼懵头转向。
洛之蘅见他委实不知情,便将赵明彰的事言简意赅地复述出来。
南境王听完神情恍惚:“我这南境到底有什么稀奇的,来了一个太子还不够,怎么从未出过盛京的世子也冒出来了?!”
“阿爹……”洛之蘅正要提醒他慎言,就见南境王猛地一拍大腿,语带谴责道,“这个老崔,外孙来之前还知道要写封信和我说一声,外孙的弟弟来了却是一声也不吭!咱们府上可是有女眷的,岂能由着这些个皇亲一个接一个地往府里进?万一吓着你了可怎么办!”
“……”洛之蘅张了张嘴,幽幽道,“阿爹原来知道府上是有女眷的啊……”
南境王猛然意识到自己把闺女扔在家里招待太子的往事,心虚地咳了两声:“当时……事急从权嘛!爹想着,你们两个年纪相仿,总比我一个长辈有话说,正好能让太子给你解解闷儿……”
让太子给她一个臣女解闷儿……
洛之蘅眼皮跳了跳,生怕阿爹再口无遮拦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忙打断他:“阿爹放心,大约不会再有皇子来南境了。”
“当真?”
洛之蘅颔首道:“盛京如今就只剩下两位皇子,大皇子领着工部的差事,轻易不会出京;二皇子正逢生母忌日,如今在皇陵拜祭,哪有空来南境凑热闹。”
南境王松了口气,又狐疑地看向洛之蘅:“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书上连这些宫闱内事都敢写?”
他往常说起政事并不避着自家闺女,但这些宫内的事连他都一知半解,闺女怎么反而如数家珍?
“阿爹想什么呢。”洛之蘅失笑道,“这些当然都是阿兄说给我听的。”
南境王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冥思苦想未果,便也没再难为自己的脑袋,只嘀咕了一句:“他倒是什么都不避着你。”
*
南境王提早从洛之蘅这里得了消息,再面对赵明彰时镇定自若。
反倒是赵明彰有些局促,抿着浅笑温和道歉:“我来得突然,给王爷添麻烦了。”
南境王连连摆手,说不麻烦。
赵明彰解释道:“崔老将军是给王爷写了书信的,只是我担忧兄长的伤势,故而路上走得急了些。”
原来不是崔老将军没有写信,而是送信的没有赶路的快。
洛之蘅不着痕迹地瞥了南境王一眼。
南境王一派坦然,面不改色地招呼赵明彰入席用膳。
两人一先一后地坐下。
南境王坐定的时候,一只手无意识地叉着腰。
洛之蘅知道这是阿爹心虚的小习惯,不禁弯了弯眼睛。
太子坐在洛之蘅身边,见状偏了偏头,压低声音问:“笑什么?”
“笑阿爹。”洛之蘅抿着唇轻笑,也学着他偏过头去。
南境王拉着赵明彰叙话的间隙一瞧,正看到太子和自家闺女凑在一起低声说话,脑袋挨得极近,有说有笑的。
太子的视线直勾勾地落在闺女身上,闺女倒是没回视过去,只是嘴角眉梢都是笑。
听不清他们二人在说什么。
但这幅姿态却看得南境王心头一跳,下意识蹙了蹙眉。
南境王的话说到一半儿忽然没了声。
赵明彰困惑地抬了抬头:“王爷?”
南境王回过神,笑呵呵地应了声,边招呼着赵明彰用菜,边若无其事地看了眼洛之蘅,道:“蘅儿,赵世子初来乍到,正好你得闲,这几日不如带着赵世子四处走走,看看宁川的风景。”
洛之蘅笑意一顿,下意识直起身,看了眼赵明彰,正要开口应下。
一旁的太子慢条斯理地道:“叔伯费心。我已经和小五商量好了,他若是想去玩,由我来安排就是,叔伯无需费神。”
“对啊对啊。”赵明彰跟着连连点头,“兄长会安排好的。”
“你的人也才来宁川两个多月,哪有蘅儿熟门熟路。”南境王不赞成地看向太子。
太子镇定道:“阿蘅妹妹才将将痊愈,宁川眼下正是暑热天气,顶着日头到处走怕是于身体不利。”
赵明彰跟着看向洛之蘅,担忧道:“听说兄长遇袭时郡主也在,想必受了不小的惊吓,合该安心在府中将养。”又看向南境王言辞恳切地道,“我不告而来已然是给王爷添麻烦了,万万不敢让郡主拖着病体陪我闲游。”
南境王:“……”
南境王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眼赵明彰,又瞪了眼太子和洛之蘅。
若是当真身体有碍,哪会乐不思蜀地在云间寺住了那么久?
太子佯装未觉,八风不动地用膳。
洛之蘅对上阿爹的眼神,心生怜惜,想要附和他一两句,说自己身体无碍。转念又想,当时陪着太子逛街市是无可奈何,如今既然有太子安排,她乐得清闲,何必要自找麻烦?
这样想着,她不着痕迹地往后坐坐,避开了南境王的视线。
南境王:“……”
*
几人各怀心思地用了晚膳,各自离开。
洛之蘅跟着南境王往院落走,路上瞧了眼仍有些愤愤不平的阿爹,无奈笑了下:“阿爹方才怎么忽然和阿兄计较起来了?”
她看得明白,虽然说着是让她招待赵明彰,实则锋芒对准了太子。
“他算你哪门子阿兄。”南境王语气不善。
洛之蘅原本七分猜测,闻言登时确认了。
她奇道:“当时不是阿爹说要我们二人兄妹相称的吗?”
“……”
南境王抹了把脸,气道:“当时是我被他的花言巧语蒙骗了!”
“那阿爹今日是怎么清醒过来的?”洛之蘅好奇地望向他,猜测道,“难不成是因为阿兄在云间寺闲散得久了,阿爹这才恼了他?”
一提到云间寺,南境王越发郁卒。
他兀自气闷了会儿,看了眼洛之蘅,犹豫半晌,皱着眉道:“我怀疑――”
“嗯?”洛之蘅洗耳恭听,“怀疑什么?”
“怀疑那小子对你别有居心!”
南境王不情不愿地开口。
第42章
南境王说完,冷不防听到一声轻笑。
“笑什么?”他不满道,“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阿爹――”洛之蘅无奈地唤他一声,耐心道,“太子是天潢贵胄,当朝储君。女儿却只是区区郡主,既无封邑又无权势,一不能为他出谋划策,二不能为他镇国抚民。他从女儿这里得不到任何好处,能图谋女儿什么?”
谁说是这种“图谋”了?
南境王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
洛之蘅迟疑地眨了下眼,似有所悟。顿了顿,试探道:“阿爹莫非是说……?”
南境王不悦地冷哼一声,一副不欲多言的姿态。
洛之蘅顿时心领神会,忍俊不禁道:“阿爹委实多虑。”她颇觉好笑地解释,“殿下只是看在旧时情谊的份儿上才对我多有关照,并无阿爹想的男女之情。”
南境王警觉:“他和你之间能有什么旧时情谊?”
“不是阿爹说的?”见他没想起来,洛之蘅提醒道,“我将出生时殿下曾抱过我。”
南境王思绪飞快转动。
当时的情景浮上脑海,南境王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他两岁时的事,竟然当真记得这般清楚?!”
“兴许是殿下天赋异禀。”洛之蘅早过了震惊的时候,此时分外坦然。
南境王震惊半晌,才堪堪回过神,不放心道:“即便如此,也不能确保他现在对你没有非分之想。”
果然,一到这种时候,阿爹就分外不好糊弄。
洛之蘅一副“阿爹你想得太多”的诚挚表情,不以为然道:“女儿又不是木头,男女之情和朋友之谊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南境王忧心忡忡道:“你根本不知道,男子讨姑娘家欢心时能有多诡计多端。”
“这是阿爹的经验之谈?”
南境王得意洋洋地道:“那当然。我当年能迎娶你阿娘,全靠――”瞥见上洛之蘅满脸好奇的神情,南境王猛地悬崖勒马,清清嗓,义正辞严地改口,“――全靠你阿爹我的满腔赤诚!”
洛之蘅:“……”
“蘅儿啊!”南境王语重心长道,“你可千万记得,对男子当有警惕心,万不可被人花言巧语蒙骗过去。”
“……”洛之蘅看着阿爹满眼担忧,半是无奈,半是受教地道,“女儿谨记。”
听她答应下来,南境王总算松了口气。正想再叮嘱几句时,瞧见不远处透出暖黄烛光的院落。
洛之蘅莞尔道:“到了。”顿了下,又关切道,“时候不早了,阿爹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南境王想了想,发觉自己该说得都说了。再开口也不过是陈词滥调,没什么新意。于是将一颗心稳稳揣好,应了声“好”,笑吟吟地转身回房歇息去了。
*
从云间寺回来后,太子再度忙碌起来,每日跟着南境王早出晚归,只有用晚膳时才露一次面。
洛之蘅耐不得暑热,无意在大营和王府间奔波,便乖乖窝在府中避暑。
她是个能耐得住安静的性子,每日读书作画,也能自得其乐。
半雪却是半分也闲不住,在府中到处撒欢儿,听到有趣的事儿转头便绘声绘色地说给洛之蘅听。
往日活泼好动的人今日却像霜打的花枝,提不起精神。
洛之蘅握着卷书,奇怪地问:“今儿怎么肯陪我耗时间了?”
半雪叹了声气,声音低落道:“他们这几日跟着赵公子游湖踏青,忙得紧,哪有空同我闲聊。”
洛之蘅不用陪着赵明彰,自然没有关注过他的踪迹。只偶尔问问管家,确保府中没有怠慢客人便作罢。
倒是不知道他玩儿得这么开心。
也难怪半雪心思浮动。
这几个月来,她们先是跟着太子游遍了宁川城,又几次三番地往返大营,甚至又去云间寺住了小半月。细算下来,几乎没怎么在府中待过。
忽然要重新闷在府中这一亩三分地,本就强人所难,偏偏身边有人东游西逛游山玩水。
不要说是半雪,就连她也有些意动。
洛之蘅盯着书卷上密匝的小字,颇感头疼地揉了下额角。
“郡主不舒服?”半雪细心地问,搁下团扇要帮她揉按一二。
洛之蘅摆了下手:“无碍。”
正说着,平夏端着茶点走进来,询问道:“算算时日,醉香楼的货船该回来了,可要命人去将石花草取回来?”
早先答应给太子做石花糕,还未从云间寺回来时,洛之蘅便派人去和醉香楼的掌柜打了招呼。
她正犹豫着今日要不要出门,平夏这一问正中下怀。
洛之蘅搁下书起身:“不用,左右要得不多,我去挑一些取回来就是。”
平夏应下,和半雪利索地张罗起出府事宜。
洛之蘅在吃食上素来挑剔,再好的美食也不见得能得她青眼,偏偏她对平平无奇的石花糕尤为钟爱。
这些年来走街串巷卖石花糕的商贩渐渐销声匿迹,府中却是有会做石花糕的厨子,是以每年醉香楼去东边进海货时都会带些石花草回来送到南境王府。
今年王府又特意派人来知会,醉香楼挑选石花草时更是慎之又慎。
饶是洛之蘅到场,也挑不出什么错漏来。
三人顺顺利利地拿到了石花草,趁着时辰还早,索性便逛起街市来。
今年逛了太多次街市,洛之蘅熟门熟路,试了新的头面和成衣,准备打道回府时,余光瞥见什么,忽然顿住脚步。
半雪循着她的视线睃巡一圈儿,没看到什么,奇怪地问:“郡主看中什么了?”
洛之蘅指着一个物什,轻声问:“你觉得这个如何?”
半雪顺势望过去,只看到一个银色发冠。发冠精雕细琢,上刻的仙鹤栩栩如生,点缀的玉石更是点睛之笔,让人一看便不忍移开视线。
好看是好看,只是――
“这是男子的发冠,”半雪茫然,“郡主如何戴得?”
洛之蘅嗔怪地觑她一眼。
平夏了然:“郡主是想回赠给崔公子?”
洛之蘅含蓄地点头,又问:“如何?”
无故送男子发冠,平夏本觉得不妥。转念一想,崔公子送给郡主的腕钏价值连城,石花糕远不及也。郡主素来眼光高,寻常的物什入不得眼,遑论是回礼。
难得她相中了这个发冠,用来回礼正是再合适不过。
想明白后,平夏附和点头:“崔公子风采不凡,此冠他戴来正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