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都走的官道,平稳得很。驾车的也是老手,这一路上没遭罪,殿下放心。”
太子早趁着说话的当口仔细地观察过。章老太医虽上了年岁,精气神却足得很,鹤发童颜,神采奕奕,瞧着是没受什么苦。
见太子神情松缓下来,章老太医说起正事:“我此番来――”
“老太医此番长途跋涉,小郡主已然收拾好了厢房,孤这便让冬凌带你去歇息。南境山水风光甚是怡人,景致同盛京截然不同,别有意趣。老太医难得出京,这回便在南境好生游玩几日,领略领略南境的秀美。”
话题被岔开老太医也不恼,反而兴致勃勃地问:“当真有殿下说的这般有趣?”
“自然。”
单说有趣不足以取信于人,太子便想着同太医仔细说道说道。谁知细细一想,也说不出几处有趣之地。
他自来了南境以后,因着挂心政事,多游走于宁川街头,附近的好风景却鲜少涉足。数来数去,也就只能说一个云间寺,偏偏老太医又不拜神佛。
为难一阵儿,太子只好将洛之蘅曾说与他的那些景色稍加润色,悉数道来。
老太医听得津津有味。
太子暗暗松了口气。
“日后我定要亲自走一遭。”章老太医听得意动,脸上露出神往之色。
“那是自然――”太子下意识附和,说着猛然意识到什么,笑意微顿,“――日后?”
章老太医点点头,语带怀念道:“人老了,愈发地思念故土。我在盛京待了大半辈子,年轻的时候想着要多闯一闯,见见世面,到如今这个年岁,梦里反而总惦记着故土。此役是我领的最后一个差事,待教完殿下医术,便要上书告老了。”
太子愣怔几瞬,想要出言劝慰,话到嘴边,又悉数咽了回去。
因着母后的缘故,他从小就与章太医颇为亲厚,这些年来,也多亏章老太医看顾,他才能躲过暗里诸多算计,长至如今。
诚然,若是他再三挽留,章老太医定然会心软留下来。
但那又如何?
老太医心中留恋故土,强留在盛京,只会愈发牵挂。久而久之,难保不会心中郁结。
他又怎忍心看到老太医郁郁而终?
章老太医将他的挣扎神色看了分明,颇为感慨地笑笑,眼中尽是看透世事的释然清明:“人生若浮萍,聚散皆缘定。我在宫城中任职几十载,到如今缘分也该走到尽头了。只是――”
他担忧地皱起眉。
“老太医不必挂心我。”太子安抚道,“我如今能看顾好自己。”
“真刀实枪易躲,阴私伎俩难防。吃食用度再小心,也总有顾虑不周的地方。这些单靠身边人远远不够,还要殿下自己警醒。”
章老太医言之谆谆,太子颇为受教,点点头正要说自己省得,就见章老太医翻出随身包袱,从中翻出两本书册,摩拳擦掌道:“这回我做了万全准备,定要将殿下的医窍教畅通了。”
“……”倒也不必。
*
章老太医这回意志坚定,拜见过洛之蘅后,便拎着包袱到厢房完善医案,甚至连晚膳都没有现身。
南境王和赵明彰均不在府中,膳厅中又只剩下太子和洛之蘅两人。
这种情形并不鲜见,两人有说有笑地用完膳,倒也不觉得孤单。
偏偏这回,太子不知着了什么魔,从始至终皱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洛之蘅想着太子忙于政事,心知自己帮不上忙,便也不出声打扰。
谁知太子愈发心不在焉,在他夹了块剔出来的鱼骨要放进嘴里时,洛之蘅终于忍不住出声:“阿兄,这不能吃。”
太子闻言回神,看了眼筷箸夹着的鱼骨,后知后觉地放下。
“用膳最忌心思不属,阿兄若碰上难题,不如用膳后再仔细思量。”
“称不上难题。”太子望向洛之蘅,福至心灵,忽然问,“不如你来帮我想想办法?”
洛之蘅:“?”
“我不善政事,怎好妄言。”洛之蘅委婉拒绝。
太子:“不是政事,是想想办法,如何能让章老太医改变心意。”
既然不是政事,那洛之蘅便也放心听着太子娓娓道来。
太子打小课业繁多,大到治国理政,小到市井俚语,莫不涉猎。旁的贵胄只学一半,便已是哭天喊地,力不能及。唯独太子,始终游刃有余,凡教导过他的老师,莫不赞他一句聪慧过人。
这等博闻强识,偏偏于医道上难以寸进。
幼年时,受母后影响,他曾听过章太医讲解用药之道,却始终不得法门。那时他尚小,章太医想着是他阅历不够所致,并未放在心上。后来待他大了些,章太医再度去讲解这些,他依然一知半解。
章太医知他用功,也未苛责,只是换了几种法子授课。可惜效果寥寥。
几次三番,最终还是章老太医率先举了白旗,歇了教他医术的心思。
这才过了几年,他还未从阴影中走出来,老太医却已然重整旗鼓。
先前他故意岔开话题,就是不想再在医道上费工夫。没料想,折腾了这一大圈,到底是没能让章老太医改了初心。
太子皱着眉,唉声叹气。
洛之蘅好笑地给他添了碗汤,劝慰道:“技多不压身,老太医此举,也是放心不下阿兄。”
太子当然明白。
皇宫之中最不乏阴私伎俩,防不胜防。先前章太医在宫中,能及时提醒他防范。但告老离宫之后,便再不能看顾他了。以章太医的性子,纵然打算离京,也一定会在太医院给他留下人手。但人心隔肚皮,若是那人在日后起了异心,那他才是真正的孤立无援。
所以,只能他亲自学。哪怕多学一点,也能少些险境。
太子心知肚明,却难掩郁色。
洛之蘅语气温和,鼓励道:“习医问药无非是要将医理学通,阿兄只做防范之用,不用学得精神,只要多看看医案,能辩药材药方,以防旁人弄虚作假,便已足够了。阿兄既能通晓四书五经,区区医书,更加不在话下。”
“记下医案简单,但世间疾病药材千奇百怪,纵然医书浩瀚,也难以囊括。我既学不通医理,何必做无用功,不如……”太子忽然顿住,盯着她,眼神愈发得亮。
洛之蘅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忍不住问:“不如什么?”
“你有兴趣吗?”太子问得突兀。
洛之蘅满头雾水。
太子原是想说,天下熙攘,无外乎利来利往,若太医能以利益所动,他定然能够给出更高的利益,不怕对方不心动。可对上洛之蘅视线的一刹那,他忽然想起来早间洛之蘅拿着种类繁多的药材对他娓娓道来的情景。
她分明对医道有天赋。
若是她喜欢,他便将她引荐给老太医。老太医得了爱徒,自然无暇折腾他。
如此三全其美,正是再合适不过。
太子于是说得更明白些:“我观你资质颇佳,正是学医的好苗子。”
洛之蘅:“?”
“多学一项手艺傍身总归是好的。章老太医是医术世家出身,又无男女成见,能得他指导,是许多医者都求不来的。难得他来南境,你不想跟着他学两手?”太子循循善诱道,“早先你对着药材侃侃而谈,分明对此道颇有心得,既然如此,何不跟着老太医精进一二?”
洛之蘅听得入神,颇有些摇摆。
太子见状又道:“老太医一旦了了此事,日后回到故乡,可再也难寻了。”
洛之蘅意动,却仍有迟疑:“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太子真诚道。
洛之蘅挣扎片刻,下定决心道:“那便有劳阿兄引荐了。”
太子:“好说。”
洛之蘅瞧他一副身心俱畅的模样,心知太子有意引荐她向学不假,想借此躲开此事亦不假,于是笑吟吟地问:“如阿兄所言,老太医既是杏林名手,想必同时教两个人不再话下吧?”
太子:“?”
盯着太子疑惑的目光,洛之蘅不疾不徐道:“多学一项手艺傍身总是好的。我定会和老太医一道,督促阿兄早日学成。”
太子:“……”
第52章
洛之蘅边说边点头,一副信誓旦旦的坚定模样。
太子一阵心梗,他本就没有把握说服章老太医,如今再添一个洛之蘅,如何招架得住?
洛之蘅举盏品茗,颇有闲情逸致。
太子看得愈发憋闷,正要叹气,余光瞥见她搭在膝上的手指蜷缩又伸展。
“洛之蘅。”太子忽然一笑,“你是不是紧张?”
“我――”洛之蘅下意识否认,话一出口,若无其事地续道,“紧张什么?”
嘴上否认,但语气却透着一股欲盖弥彰的心虚。
太子心知肚明地笑笑,也不再揶揄,不紧不慢道:“章老太医素来是个好脾性,唯独在医道上颇为严苛,甚至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我倒是有一个法子,能在他手里顺利过关。”
洛之蘅慢慢地眨了下眼。
太子眼睁睁看着,前脚还信誓旦旦说自己不紧张的人,下一瞬立时心动地探了探身,求知若渴地问:“是什么法子?”
他高深莫测地笑笑。
*
一刻钟后。
洛之蘅在满地的书册中进退维谷,无处落脚。
太子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却一直卖关子不肯直说。将她带来书房后,就凑在书箱堆里翻找东西,无暇顾及她。
被太子扔出来的书册占了满地,洛之蘅寻不着空地落脚,只好强压着好奇心,任劳任怨地给他善后。
太子看的书杂,洛之蘅分门别类地摞好,拭了拭汗,问:“阿兄在找什么,我帮你一道找?”
“医书。”太子头也不抬。
洛之蘅恍然大悟,总算明白太子说的“妙策”是什么了。
章太医既然对医道颇为严格,那她趁机多学一些,届时太医考校,她便能更自如一些。
若是叫章太医满意,自然能顺利过关。
只不过――
“阿兄不喜医书,怎么此番来南境,也将这些医书跋山涉水地带了来?”洛之蘅好奇地问。
“医书虽艰涩难懂,却自有妙用。”
“怎么说?”洛之蘅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夜深难眠之际,读一读医书,便能得一夜安寝。”太子不疾不徐地感叹,“这番妙用,其他书册望尘莫及。”
洛之蘅:“……”
“章太医若是知晓你这样用医书,恐怕难以安寝的便是他了。”
“错。”太子慢条斯理地纠正,“章太医若是知晓我对他钟爱的医书这般爱不释手,定然欢欣不已。”
“……”洛之蘅欲言又止,瞧着他理直气壮的模样,忍不住拆台,“那阿兄告诉章太医,他的医书被你这样糟蹋了吗?”
太子:“……”
“读书人的事情,怎能算是‘糟蹋’呢?”太子幽幽望过来。
洛之蘅见好就收,弯着眼睛笑笑,乖巧道:“我来帮阿兄找书。”
书箱里杂七杂八放了不少书册,两人翻箱倒柜,终于在书箱的最角落里找到尘封已久的医书。
太子取出医书,轻轻吹去上头薄薄一层灰尘。
洛之蘅略有些狼狈地坐在一侧休息,不由问:“阿兄不是说要拿医书助眠,如此要紧的东西,怎么反而被束之高阁了?”
“不用时这书便没有那么要紧了。”
洛之蘅面露茫然。
太子不知道想到什么,慢慢道:“在南境落脚这些时日,我日日过好时,夜夜见好梦,从未辗转难眠,自然便用不上这些书了。”
“南境自是很好。”洛之蘅与有荣焉。
太子眼中带笑,看着洛之蘅附和:“是,人杰地灵,我几乎要乐不思蜀。”
他咬字忽重忽轻,仿佛意有所指。
洛之蘅奇怪地眨了下眼,正待细究,太子将挑出来的几本医书交给她:“这些书均是章老太医先前交给我的,这本通俗易懂,用来启蒙最好;这本是草药的图册……”
洛之蘅顿时屏去其他心思,专心听他介绍。
*
纵使彻夜不眠,也不能一步登天。
洛之蘅只求个心安,抱着书看了小半个时辰,一阵倦意上头,便滑进被褥沉沉睡去。
翌日醒来神清气爽,洗漱后随太子一道去见章老太医。
洛之蘅原本从容不迫,谁料越靠近章太医的住处,越觉得忐忑不安,甚至不由后悔起来,若是昨晚再多看半个时辰便好了。
太子不经意地瞥她一眼,问:“你昨夜回去用功到几时?”
“只看了半个时辰。”洛之蘅懊恼道,“亥时便睡了。”
亥时正是她一贯睡觉的时辰。
太子没头没尾地道:“你倒是有几分老太医年轻时的影子。”
“嗯?”洛之蘅不明白他语出何来,诧异地望过去。
太子勾了下唇角,不紧不慢地道:“听母后说,章太医年轻时师从当地名医。他是年纪最小的弟子,却最得老师喜爱。有一回,老师突击考核,众弟子无不手忙脚乱,点灯夜读。唯有老太医泰然自若,学到亥时便熄灯就寝。翌日考核,老太医又早早提交答卷。”
顿了下,太子问,“你猜猜看,老太医的考核结果如何?”
“老太医颇有天资,想来定是对考核内容了若指掌,才会这般云淡风轻。”洛之蘅有理有据,“我猜是甲等。”
太子高深莫测地笑笑:“不对,老太医得了末等。”
“?”
洛之蘅茫然不解,“怎会是末等?”
太子优游不迫地摇着折扇,等洛之蘅催了几遍,才不紧不慢地道出原委。
“老太医当时交了白卷。”
“白卷?”
太子心情颇好地道:“是白卷。”
“老太医诚然很有胆识,”洛之蘅顿了下,失神喃喃,“但他不担心被老师斥责吗?”
“这就不得而知了。”太子悠悠道,“只是听母后说,老太医的同窗也问他缘何要交白卷。老太医回答,学医问道,贵在平时,区区一晚的苦读,又不能让他医道大成,不如睡觉。”
洛之蘅:“……”
“这话后来传入老师的耳中,有人问,你喜爱的弟子就是如此不思进取?老师回答,”太子清了清嗓,似模似样地沉声仿道,“我就喜爱他这副不思进取的性子,不行?”
听出太子在揶揄,洛之蘅赧然瞪他:“阿兄!”
太子举起双手辩解:“我分明是在夸你,你这般契合老太医的性子,无论怎样,他都会答允教导你的。”
洛之蘅:“……”
被太子一打岔,洛之蘅内心的紧张全然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