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携进屋,老太医乍一看到洛之蘅,略感意外。待得知她的来意后,沉默片刻,道:“我怕是不能在南境久留,郡主可介意?”
洛之蘅摇摇头,诚实道:“能得老太医指点,已然不胜欢喜。”
“既如此,”老太医捋着长须,欣然道,“郡主便来一起进学罢。”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
太子在一旁笑意吟吟,毫不意外。
反倒是洛之蘅,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
章老太医洞悉她心中所想,笑着道:“学医是为济世救人,这世上救人的多了,活命的便也多了。老夫只盼学医之人多多益善,郡主有意向学,老夫又哪有推拒之理?”
洛之蘅心悦诚服,福身道:“老太医高义。”
*
因太子要去大营处理政务,进学的时间便定在了早膳前和晚膳后。
南境王得知两人一道进学,很是支持,特意命管家辟出了一处院落,专做进学之用。
两人每日点卯。
也就是这时,洛之蘅才亲眼见识到,太子于医道上究竟有多么的一窍不通。
明明所有的医书他都能倒背如流,偏偏老太医一结合医案要他谈救治之法,他便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
无论老太医如何提示,都无济于事。
章老太医从一开始的踌躇满志,到萎靡不振,只用了短短五日。
洛之蘅不禁怀疑:“阿兄不会是故意装傻充愣,好叫老太医知难而退吧?”
“怎么会?”太子大为冤枉,强调道,“我是真的学不会。”
洛之蘅仍旧半信半疑。
太子努力为自己辩解:“我若真想打发他走,直接融会贯通叫他满意,岂不是更省便,何必多此一举?”
这倒也是,若是他于医道上学富才高,章老太医又何必大费周章地来南境。
但洛之蘅更加百思不得其解:“可阿兄明明对医书上的内容了若指掌。”
“背书而已,”太子不以为然地笑笑,“何足道哉?”
洛之蘅:“……”
“但都能记下了,剩下的不是手到擒来?”
洛之蘅蹙着眉,愈发想不明白,明明最难的背诵太子都能轻而易举地做到,怎么老太医换了个方式提问,他就顿口无言了呢?
太子见她满面纠结,不由顿住脚步,笑了笑道:“洛之蘅。”
洛之蘅闻声转头,还没来得及发问,便听太子道:“我学不了医。”
洛之蘅愣了下,安慰道:“怎么会,阿兄只是尚未找到学医的法门。”
太子被这句话取悦,却没似往常一样逗趣,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你如今对医术颇有心得,若你路遇行人有疾,该当如何?”
“自然要出手相救。”洛之蘅不假思索。
“那若这人是南越之人呢?”
洛之蘅想了下:“虽然两国有别,但百姓无辜的。”
这便是也要救。
太子一摊手,不出所料地笑笑:“你看,这便是我学不了医的原因。”
洛之蘅一头雾水。
“若是我遇到南越之人,一定要穷根究底,看他究竟是不是南越的探子,看他来我朝疆土,究竟有何所图?就算他是普通百姓,我也要将他放在心腹能看顾的地方,以免他心怀故土,做出有损我朝之事。”太子不紧不慢地道,“你看,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区别。医者慈悲,视众生有疾而心怀不忍。但我永远都做不到。”
洛之蘅仿佛被他的话震住,怔在原地。
太子移开视线,这样冷酷的想法,到底还是将她吓着了――
“慈不掌兵,善不为政*。阿兄心有广阔天地,求的是大仁大爱。”
太子错愕转头。
洛之蘅笑意盈盈,貌似无奈地叹了声:“治病救人这种繁琐之事,还是交给我们精于医道的人来吧。”
第53章
太子一时哑然。
他以为洛之蘅被他展露出的冷酷吓着时,虽心有失落,却并不意外。
毕竟洛之蘅被娇养了这么多年,心地纯善,不理解他的处事作风是情理之中。
他早做好了心理准备。
却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望着笑吟吟的洛之蘅,太子难得愣在原地。
向洛之蘅展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他有心求一个和洛之蘅的天长地久,自然要让她知道他的所有。
他是她眼中随和近人的阿兄。
可他也是一国储君。
阿兄可以仁善,但是储君不能只有仁善。
他要抵挡来自兄弟的明枪暗箭,更要担起社稷万民之责。
洛之蘅早晚会知道他的性情,与其日后她得知真相后害怕疏离,不如在她做出选择前摊开一切。
他有足够的耐心徐徐图之,却未曾料想,洛之蘅根本就不需要他的安抚。
她远远比他了解的还要聪慧通透。
惊喜来得太突然,太子心中千头万绪,最终只汇成一句:“你不怕?”
“怕?”洛之蘅偏了偏头,似是不解,“怕什么?”
“……怕我。”太子语气艰涩,侧过头,像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我阿爹虽然父母早逝,又无同胞兄弟。但我小的时候,有很多叔叔伯伯疼我,他们都是阿爹在战场上交托过性命的同袍。”洛之蘅仰头看了眼太子,“阿兄是崔老将军的外孙,想必更能明白他们的情谊。”
太子点点头。
“可这些年来,这些叔叔伯伯走的走,到如今,只余寥寥几位。阿爹说,他们都是早年在战场上拼杀,留了不少暗伤,才会壮年而逝。我年少不知事的时候,也想过,如果边境不起动乱,这些叔叔伯伯不用上战场,是不是就能平安无虞地活到现在。”
“可我现在不会这样想了。”
太子不由望向她。
洛之蘅望着远处,面上没什么表情,细瘦的身躯却透露出不输人的坚毅。
“不会人人都想要相安无事。有野心,就会有争夺。就算是同族兄弟,都会为了利益相互算计,遑论是国与国之间。南越山多,羡我平原;北狄苦寒,觊觎我四季分明……我们就像是身上缀满金银的富商,若不武装自身,迟早会被人吞吃殆尽。我们只有兵强马壮,才有资格同他们谈安定和平。
“我不知家国大事,但我知道,这些年来,南境能够百姓和乐,不是南越心存慈悲,而是阿爹、是那些早逝的叔伯和万千士兵不顾性命拼杀出来的。
“我能够善良,也不是我本性如此,而是我朝海晏河清给的底气。”
“所以,我怎会害怕阿兄呢?”洛之蘅对上太子的视线,“我怎会怕,日后能给我一直善良下去的机会的国之储君呢?”
女子眼神清澈,语气坚定。
太子被她这样看着,莫名的,眼眶发热。
*
洛之蘅抱着医书去请教章老太医时,他正埋首书案,不时唉声叹气。
以为他正忙于思考疑难杂症,洛之蘅轻手轻脚的离开,打算等他空闲时再来。
谁知正被老太医瞧见。
得知洛之蘅前来请教,章老太医将桌案上的书册推开,专心解答洛之蘅的疑惑。
洛之蘅虽然是初次系统地学习医术,但于此道上聪慧非常,凡有不通之处,一点就透。她提出的问题也并非浅薄之言,俱是她认真思索后的想法,很多角度,就连老太医也未曾想过。两人谈论之后,老太医亦觉得受益匪浅。
他看着洛之蘅认真记录,不由感叹道:“若是殿下于医道上能有你一半通透,我也不至于这般殚精竭虑……”
洛之蘅顿住笔,斟酌着问:“老太医教导殿下医术,是想他能够济世救人?”
“自然不是。”章老太医啼笑皆非,“殿下志在天下,教他医术,只是想让他身旁无人时能够保全自身。他于政务上已然分身乏术,哪有精力济世救人?”
“既然如此,老太医用教导医者的方式教殿下,岂不是有悖初衷?”
章老太医一愣。
他教导徒弟俱是这个教法,这些年来,他的徒弟不少成才,从没有人质疑过他的教学方法。于是教导太子时也因循守旧,只想着用最他熟悉的方式、最快的方办法把毕生所学交给太子,却从未想过,这样的方法会不适合太子。
洛之蘅却以为自己说得太冒犯,于是垂下眼睛,福身道:“小女冒昧。”
章老太医没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想起洛之蘅突兀到访,试探着问:“郡主此番前来,可是有妙计襄助?”
“妙计谈不上,只是粗浅的想法。”
“郡主快快请讲。”
这本就是洛之蘅今日前来的本意,见章老太医不排斥,徐徐道:“小女想,不如另编一册书,将老太医所知的食物相克之法、伤时急救之策以及各类鲜见偏方全部书于其上,叫殿下熟记于心。”
“这――”老太医眉头紧锁,迟疑道,“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哪是学医之道?”
“殿下为何要知其所以然?”洛之蘅反问,“殿下身份贵重,身边不缺医者,只要叫殿下了解这些,心有防范,已经足以应对大多坑害。”
章老太医沉思,面露动摇。
洛之蘅再接再厉:“况且,殿下于医术之道上,本就难知其所以然。既然他一窍不通,太医何不另寻出路?叫殿下心有防范,危急之时能保全自身,这才是太医的目的,不是吗?”
章老太医沉思许久,缓缓舒口气,眉头舒展道:“郡主言之有理。”
这反应便是认同了她的想法。
洛之蘅面上一喜。
章老太医又道:“编书一事宜早不宜迟,老夫年事已高,恐精力不济,想请郡主助老夫一臂之力,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这正中洛之蘅的下怀,她高兴道:“多谢太医。”
“郡主于医道上颇有天资――”章老太医顿了顿,“老夫托大,若是郡主不嫌,便唤我一声‘师父’罢。”
洛之蘅被这句话震在原地,一时怔愣。
章老太医叹息一声:“既然郡主不愿,那便作罢……”
“小女愿意!”洛之蘅反应过来,忙打断他的话,赧然地解释,“方才是太过惊喜。”
章老太医浮上笑意,和善地捋着长须。
洛之蘅站在他身前,规规矩矩地行了弟子礼,唤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章老太医扶起她,笑道:“徒儿快起。”
*
洛之蘅拜章老太医为师的事,晚膳时便禀告了南境王。
南境王只觉女儿愿意向学是好事,分外支持,特意在府中操办了拜师宴。若非老太医百般拦阻,说不必兴师动众,南境王险些要遍邀好友同僚。
太子起初得知洛之蘅要正式跟着老太医学医,想着老太医有了徒弟,怕是就不会像先前一样眼中只有自己,心中庆幸了好些时日。
事情也果然如他预料得那般发展,老太医一门心思培养徒弟,无暇顾及他。可时日渐长,太子渐渐发现不对了。
老太医教徒弟,徒弟自然也全心全意地向学。
于是他每日和洛之蘅说话的机会日渐减少,每次见洛之蘅,她不是抱着医书钻研,便是跟着老太医到处认药请教,连和他坐下说句话的空闲都没有。
太子郁郁不已。
偏偏此事是他亲手促成,又怨不得别人,他只能兀自生闷气。
正是郁闷之时,赵明彰跑来和他告假。
太子眼风一瞥:“今日的条陈都写完了?”
“尚未。”赵明彰理直气壮。
太子正要不耐烦地驳回,对上他喜气洋洋的眼神,心有所感:“要去林姑娘面前献殷勤?”
赵明彰连连点头。
太子心神一动:“那洛之蘅?”
“小郡主自然是和林姑娘一起。”
太子当即拍板道:“孤和你一道。”
*
林岁宜不知洛之蘅拜了老师学医,只知晓她最近这些时日忙得很,便也没再动辄邀她出门。
如今忽然相邀,洛之蘅猜测恐是有事,便也欣然应下。
果不其然,林岁宜一见她便道:“我要出一趟远门,今日特意来同阿蘅道别。”
洛之蘅不解。
林岁宜笑着解释:“我嫂嫂已经在回宁川的路上了,我在家中担心,左右近来无事,便求了爹爹,请他允我出门去接嫂嫂回来。”
洛之蘅知晓他们兄妹感情深厚,如今嫂嫂有孕,林岁宜在家中坐不住也是正常。
她推己及人,想着她若是有兄长嫂嫂,定然也会如此,于是也不劝阻,笑着道:“出门千万注意安全,若有需要,随时同我说。”
林岁宜也不同她客气,爽快道:“那是自然!”
两人坐着喝了会儿茶,待时辰渐晚,便双双准备打道回府。
刚一出茶楼,便瞧见往这边走的太子和赵明彰。
――是林岁宜先瞧见的。
她轻轻撞了下洛之蘅的手臂,打趣笑道:“快瞧,总有人担心我将你拐走。”
林岁宜这副反应,洛之蘅不消去看,就知是太子来了。
洛之蘅笑着同她告辞,转身朝太子走去。
步履不自觉地就快了些。
林岁宜看得好笑。刚扬起唇角,就见洛之蘅身前忽然冒出了个人,登时沉了脸。
洛之蘅被吓得花容失色,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眼前之人露出受伤的神色。
还不待她辨认出来人,就听到林岁宜不悦的声音:“疏言!”
洛之蘅反应过来,也沉下脸:“林公子这是做什么。”
“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林疏言颓然道。
“大庭广众之下拦人,这便是你学到的交游之道?”林岁宜走上前将洛之蘅挡在身后,冷脸觑着他。
林疏言是如何知晓洛之蘅的动向,她不消想就知道。
她和洛之蘅交好之事瞒不住家中,这些时日林疏言都安分守己,她本以为他已经歇了心思,谁知他这般大胆,连跟踪她的事情都能做得出。
思及此,林岁宜愈发恼怒,勉强压着怒意道:“跟我回府!”
“我不回去!”林疏言倔强道,“阿姐,我只是想和她说说话。”
“你――!”林岁宜显然气得不轻,看向林疏言身后的小厮,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你们公子拉走?”
小厮面面相觑,不知该听谁的。
林岁宜不知会发生这种事情,出来时只带了婢女。如今林疏言油盐不进,她竟然束手无策。
洛之蘅拍拍她的肩膀,安抚道:“别恼,我同他说两句就是。”
“阿蘅,是我对不住你。”林岁宜满面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