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之蘅偏头想了想,如实道:“感觉阿兄在盛京不自在。”
太子一怔,旋即若无其事地叹道:“这里可是我家,如何会不自在。”
是家,更是波光诡谲的朝堂,暗流涌动的名利场。
洛之蘅看着他,没再说什么。
“行了,赶紧进去吧。”太子提起她大氅后的兜帽,罩在她头上,“我估计要忙几日,恐怕抽不出时间过来。我给你留了人,只做护卫之用。你在家好生歇着,若是有事,他们知道如何往东宫递消息。”
“好。”洛之蘅点头,“阿兄一切小心。”
“嗯。”
*
御书房,皇帝已经等候多时。
太子进退有度地行礼问安,言简意赅地将平川战事一一上禀,末了,取出奏折道:“……具体战况及粮草供应皆在条陈中详细列明,请陛下御览。”
内侍恭敬接过,呈给上首。
“知道了。”皇帝略略翻了下,看着太子道,“你大半年没有回来,念儿想你想得紧,贵妃也特意准备了小宴为你接风洗尘,等会儿别急着走,咱们一家聚聚,等用过了晚膳再回东宫。”
“不必了。”太子一板一眼道,“这半月着急赶路,耽搁了太傅的课业,今日要抓紧时间补回来,否则明日过不了太傅的考校。”
皇帝面色一沉,冷哼道:“没空来家宴,倒是有闲心送人归家。”
“举手之劳罢了。”太子八风不动。
“那你不若再动动脚,往家宴走一遭?”见太子不为所动,皇帝隐隐动了怒,沉声道,“南境王此次功勋卓著,其独女进京,朕合该将人宣进宫来赏赐一二。你瞧不上的家宴,总有人来参加。”
太子掀了掀眼皮,沉静的目光对上皇帝的视线,毫不相让。
殿中登时弥漫开剑拔弩张的气氛。
伺候的内侍纷纷放缓呼吸,噤若寒蝉。
“这家宴,你来不来?”
皇帝的威胁几乎已经摆在台面上,若是太子不来家宴,那和他显然关系匪浅的洛之蘅便逃不掉这一场进宫。
“陛下当年保证,若南境王没有造反作乱之意,便许他们一家过自在快活的日子。”太子语调极淡,隐隐含着几分讥诮,“这才多长时间,陛下就又打算出尔反尔了?”
一句“出尔反尔”精准地戳中皇帝的痛处,他登时一甩奏折,不由自主地拔高声音:“你当朕的皇宫是什么,龙潭虎穴吗?只是让她进宫来吃顿饭,还能要了她的命不成?”
“陛下的皇宫是何模样,陛下心中清楚。”太子反唇相讥。
皇帝脑中“轰”地炸开,彻底压抑不住情绪,怒火高涨地指着殿门口吼道:“你给朕滚!”
“是。”太子从善如流地退下,没有丝毫留恋。
熟练得仿佛重复过上完次。
皇帝顿觉郁气更甚。
*
太子果然分身乏术。
他在南境时,只有紧要的折子才会被送过去,其余次要的都被留在东宫。如今将近一年过去,积攒的折子摆满了大半书房,都要一一看过。
除此以外,还要应付太傅的讲经。
当时他在经筵上一番推崇相貌的狂言,虽然如愿让他离开了盛京,却也给太傅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以至于过了这许久,哪怕他带着督军征战的功勋回来,也没能让太傅释然。
接连几日的讲经,在正常的课业之外,太傅都要发表一番“君子当该以兴民富国为己任,不该耽于色相”的高谈阔论。
叫他哭笑不得。
太子正吞着自己造的苦果之际,洛之蘅也没闲着。
虽然王府已经被提前清扫整理,但到底这里的人不曾伺候过他和阿爹,不甚知晓他们的习惯,各处都精致有余,温馨不足,住起来着实感受不到多少舒适。
洛之蘅只好打起精神,带着平夏和半雪重新调整府中的布局。
眼见这个年要在盛京里头过,走动的年礼也不能落下。
即便他们府上不大与旁人来往,但此次阿爹难得进京,总会有同僚走动,届时若没有准备回礼,得罪人不说,也难免失了礼数。
府中忙得热火朝天,洛之蘅趁着天晴,又递了拜帖,去崔老将军的府上拜访。
旁人便算了,崔老将军毕竟是阿爹的莫逆之交,她身为晚辈,哪能避而不见?况且早在她到盛京的当日,崔家的夫人便派了人来问候。
于情于理,她都该走这一趟。
所幸崔府中人都极好相处,拉着洛之蘅嘘寒问暖,既不会亲热到让人无所适从,又不会冷淡到让人心中惴惴。
只一会儿,洛之蘅便觉如鱼得水。
崔家是个大家族,单嫡子便有三位,这三位均已成家生子。洛之蘅本就认不清相貌,一串人见下来,倍觉头晕脑胀。
有道脆生生的声音插进来:“阿娘,你就别难为阿蘅姐姐了,咱们家这么多人,一天哪能认下来。”
妇人横她一眼:“不许胡说。”
小姑娘才不怕她,凑上来对着洛之蘅头头是道:“阿蘅姐姐,旁人就算啦,我你一定要记住哦。我叫崔月皎,是陈风‘月出皎兮’的月皎!”
这道声音灵动清脆,很好辨认。
洛之蘅笑着点头。
妇人点点她的鼻尖,嗔道:“你怎么能叫阿蘅姐姐呢,没大没小。”
“阿蘅姐姐这么年轻又这么好看,我不叫姐姐叫什么?”崔月皎瞪圆了眼,掰着手指算起来,“南境王爷和太爷爷是忘年交的兄弟,若要按辈分算,阿蘅姐姐是和爷爷一辈儿的,我难道要叫她――”
小姑娘偏头算了算,震惊地挤着脸:“――姑奶奶吗?”
“……”
妇人噎了噎。
洛之蘅闻言也有些窘迫。
当初太子问是不是要叫她小姑姑时,她当是戏言。如今一到崔府,才知道他们如此枝繁叶茂,一下就把她的辈分拔高了这么多。
妇人显然也才发觉形势严峻,尴尬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要喊一个比她小许多的人姑姑,着实需要莫大勇气。
“这样把阿蘅姐姐都叫老了,我才不要。”崔月皎摇着洛之蘅的手臂,眼巴巴地问,“阿蘅姐姐,你这么好看,你说呢?”
洛之蘅当然也不想早早当上“姑奶奶”,于是笑吟吟地道:“怎么喊我都行。”
崔月皎当即乐开了花,插着腰道:“我就知道,阿蘅姐姐这么好看的人,一定心地善良又善解人意,才不像有的人貌美心黑,只会欺负人!”
“不许胡说。”妇人斥道。
这话颇有些指桑骂槐的意味。
还不待洛之蘅细思,崔月皎又仰头问洛之蘅:“快年关了大家都在忙,阿蘅姐姐,我能去找你玩嘛?”
小姑娘性情好又不畏生,十分讨人喜爱。
洛之蘅笑着应下。
本以为小姑娘只是随口一说,谁知第二日,崔月皎便上门,兴冲冲地拉着洛之蘅出府去玩。
左右府中的杂事已经交代下去,不需她紧盯着不放。正巧是个晴天,洛之蘅便也好脾气地由着她。
小姑娘熟门熟路地带着洛之蘅到了一家制衣铺。
洛之蘅心想,不愧是一家的,连出府游玩的地方都选的如出一辙。
这个念头刚起,两人步入内间。
小姑娘清清嗓子喊:“小表叔,人我给你带来啦!”
洛之蘅心头一跳。
有人随着声音撩帘走出,身着墨蓝色的锦袍,银发冠束发,一派风流倜傥。
他笑着对崔月皎赞赏:“还算你办得不错。”
崔月皎洋洋得意:“那当然。”
――是太子。
洛之蘅了然,失笑道:“阿兄若是想见我,直接来找我就是,何必兜这么大的圈子。”
“小表叔说他还没有和你成婚,不能频繁去见你。否则被人知道了,他倒是皮糙肉厚,但阿蘅姐姐定是要被人议论的!”
洛之蘅沉吟着:“那他可以偷偷来呀。”
崔月皎:“?”
新的思路出现,她猛地扭头望向太子,气呼呼道:“你又骗我!”
太子:“……”
洛之蘅本想逗逗她,听到一个“又”字,慢慢眨了下眼。
她瞧瞧崔月皎,又瞧瞧显然已经有些头疼的太子。
忽然间福至心灵。
――“原来那位貌美心黑的人,就是阿兄啊。”
太子:“……”
崔月皎:“……”
第68章
太子还在疑惑此言何来,就见崔月皎“嗖”地一下窜到洛之蘅身后,可怜巴巴地拉着她的衣袖撒娇:“阿蘅姐姐……”
“……”
洛之蘅神情复杂。
她方还想着崔月皎机灵,结果下一瞬就对号入座。
这和不打自招有什么两样?
太子瞬间明白过来,微眯起眼:“崔月皎,你又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
洛之蘅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又”字。
崔月皎从洛之蘅身后探出脑袋,仗着有洛之蘅撑腰,胆大妄为地挑衅:“彼此彼此。”
太子乜她一眼,不紧不慢地开始卷宽袖。
崔月皎见状顿时缩回洛之蘅身后,夸张地喊:“阿蘅姐姐救我!”
“今日谁都救不了――”话音未落,他猛地顿住,半是疑惑半是懵然地问,“你喊她什么?”
“阿蘅姐姐呀!”崔月皎拖着音调。
“你喊我小表叔,却喊她‘阿蘅姐姐’?”太子气笑了,“崔月皎,我看你是要上天。”
“我才不想上天!”崔月皎躲在洛之蘅身后大声辩解。
洛之蘅:“……”
偏偏她不觉得自己跑偏,还在为太子被她驳得哑口无言而兀自窃喜。
结果下一瞬,忽然双脚离地。
她惊呼一声,僵硬地转头,对上太子似笑非笑的眼神,干笑两下:“小表叔……”
“不是不怕我了?”
“没有的事,小表叔英明神武,我很是敬重。”崔月皎从善如流地改口,口风变化之快,叫洛之蘅叹为观止。
太子顺手将她放在椅子上,瞧洛之蘅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崔月皎迅速领悟,先是哭丧着脸,正要喊一声“阿蘅姐姐”,被太子一盯,只好咽下原本的话,递给她一个求救的眼神。
洛之蘅好笑地看着她,沉吟片刻:“我倒是有个好办法。”
崔月皎眼睛一亮。
太子也跟着望过去。
洛之蘅望向太子,诚恳地建议:“不如,阿兄还是喊我一声‘小姑姑’罢。”
太子:“???”
崔月皎“啪啪”鼓掌,捧场地附和:“我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然后在太子反应过来之前,从绣凳的另一端跳下去,倒腾着小碎步飞一般地跑了。
……
太子抱起手臂:“想让我喊你‘小姑姑’?”
“阿兄如果十分愿意的话,也不是不能考虑。”洛之蘅善解人意地道。
太子:“……”
太子屈指敲了敲她的眉心,不重,蜻蜓点水一般,哼笑道:“我看你才是胆子大了。”
“好啦,本就是我说了漏嘴,总不能见‘死’不救。”洛之蘅笑着上前,“皎皎还是个小姑娘呢。”
“她三岁就敢拔了我在东宫养的名种,八岁敢在宫里和人动手,如今都十岁了,也就你还把她当小姑娘。”
“还有这种事?”洛之蘅满脸叹服。
太子瞧她流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眉稍微扬。
洛之蘅清清嗓子,故作遗憾道:“可惜了阿兄养的那些名种,我还想开开眼界呢。”
“不可惜。”太子轻描淡写道,“我后来又种了批更为名贵的,如今长势喜人。”他觑她一眼,不着痕迹地问,“打算何时去看?”
“……”
周遭好像一下热了起来。
两颊染上红晕,洛之蘅避开他的视线,呐呐道:“……改日,改日。”
太子低低笑了声。
洛之蘅羞赧道:“阿兄!”
太子举起双手,忍笑道:“不逗你了,今日找你出来是有正事。”
洛之蘅瞬间转移了注意:“什么事?”
太子领着她走进内室。
里头别有洞天,明亮的房间中央摆着既长且宽的红木桌,桌上摊着各式各样的布料,房中的其余地方也被几乎做成的衣裳填满。
洛之蘅估摸了下尺寸,认出这都是太子的衣裳。
她讶异道:“阿兄的衣裳不是应该都在宫里做吗?”
“我不爱凑他们的热闹。”太子的语气有一瞬的冷漠,转眼即逝。
洛之蘅被这些流光溢彩的衣裳弄花了眼,没注意他的语气,只为难地道:“阿兄是让我帮着裁衣裳吗?我不善这些――”
她打小锦衣玉食,向来只在挑选裁缝做好的衣裳时费力,从不曾亲力亲为做这些。
“不用你做。”太子将她按在椅子上,腾出桌案,拿了宣纸和炭笔来,“你来画个图样。”
这倒是不难。
洛之蘅捏着笔询问:“阿兄想要何种图样?”
“你喜欢什么样的便画什么样的,回头我让人绣在衣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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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之蘅霎时反应过来,眼眶一热。
“不过,我有两点要求。”太子话音一转。
洛之蘅此时好说话得紧,满口应下,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太子竖起一根手指:“要好看,能够衬出我的玉质倜傥来。”
洛之蘅:“……”
再竖起一个手指:“要新颖,让你一看就知是我,绝不流俗。”
洛之蘅:“……”
满腔感动顿时烟消云散。
太子问:“可以做到吗?”
“……”洛之蘅双手捧着笔递给他,语气真诚,“阿兄可以亲自试一试。”
太子:“……”
洛之蘅最终还是任劳任怨地在纸上涂画起来。
虽然太子的要求离谱,但毕竟是要给她辨认的,倘若画了满大街都是的图样,岂不是白费功夫?
至于第一个要求……
洛之蘅全当耳旁风。
她在一旁画,太子便支着下颌含笑看她。
她专注起来便两耳不闻窗外事,压根没注意太子的目光。
炭笔在纸上显出流畅的线条,她时而蹙眉沉思,时而翘起唇角,生动而灵俏。
太子不由自主地软了眸光。
时间在安静的氛围里缓缓淌过。
许久,洛之蘅抬起头,将宣纸推到他眼前,指着其中一个图样问:“阿兄觉得这个如何?以阿兄的姓为底稿,做了变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