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低眸看去。
诚然是个极好看的图样,若是她不说,绝对瞧不出这个图样的原型仅仅是再普通不过的“赵”字。
但他摇摇头,点评道:“姓赵的人何其多,单我们家就一只手就数不过来,不够有新意。”
洛之蘅便料到了他会如此挑剔,早已提前做了准备。
她顺势指向另外一个更为繁复精巧的图样:“这个呢?”
太子声调微挑:“‘’字的变体?”
一语中的。
洛之蘅赞赏道:“阿兄好眼光。”
太子哼笑一声:“敷衍。”
那就是也不行。
洛之蘅毫不气馁,又给他指了另外几个。
但无论是花草虫鱼的意象,还是日月山川的意象,太子统统不满意,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挑刺。
饶是洛之蘅自诩好脾性,被他一顿反驳,也不由起了气性。
“阿兄如此挑剔,我看不如画只孔雀。”洛之蘅故意道,“尾屏还得是花的。”
“孔雀?”太子疑惑。
“是西南特有的物种。”
见他好奇,洛之蘅便将孔雀的习性和外形一一解释给他。
担心说得不够清晰,顺手在纸上勾勒起来。
孔雀开屏的动作跃然纸上。
她画得简单,但借着她的描述,足以想象得出,这些精美繁复的尾羽展开时,能有多美丽动人。
太子眼睛渐亮,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
洛之蘅余光一瞥,心中倏地生出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息,就听太子用惊喜且满意的声音拍板道:“就它了!”
“……”洛之蘅一噎,没想到还能如此峰回路转。
洛之蘅欲言又止:“……阿兄。”
“怎么?”太子的目光落在孔雀的图样上,移不开眼。
洛之蘅复杂道:“这个图样恐怕有些为难绣娘了……”
单一支尾羽便有数不尽的线条,遑论是层层尾羽展开时的样式?
一件两件还好,要在所有的衣裳上都绣上这个图样,即便洛之蘅不动手,也不禁提前为要做这桩事的绣娘感到窒息。
见太子的脸上的意动淡下来。
洛之蘅连忙再接再厉:“况且,再过几日就是除夕了,这样繁复的图样要绣得栩栩如生,定然极耗心力和时间。绣娘怕是赶不出来。”
太子抬手抚了抚下颌。
洛之蘅提醒:“除夕夜宴我是要随阿爹进宫的。”
太子思考许久,点头道:“你说得有理。”
洛之蘅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
太子话音一转:“那便减几笔罢。”
洛之蘅:“……”
没安稳落地的心悬在半空,不上不下。
“阿兄……”洛之蘅无奈地唤,“一定要是这个图样吗?”
“我觉得孔雀很好。”太子一锤定音,“一定要是这个图样。”
“……”洛之蘅叹了叹。
行吧。
无端给绣娘添了这么大的麻烦,洛之蘅愧疚又心虚。于是不断地把图样简化,去掉尾羽上精美的花纹,寥寥几笔,只能依稀看出孔雀的身形,少了几分尾屏展开时的惊艳。
太子颇觉不满。
洛之蘅把笔一放,侧眸看向他:“阿兄若是再指手画脚,便自己来画吧。”
太子幽怨道:“……你威胁我。”
洛之蘅没搭腔,眼中明晃晃地写着“就是威胁了,你待如何”。
太子:“……”
太子没奈何,被威胁到,无精打采地退到一旁。
洛之蘅终于可以安静地把图样完善,努力在简化的同时,达到太子的心意。
画完后,她终于想起征求本人的看法:“阿兄觉得如何?”
太子觑了觑她的神色,确认她不是在走过场,沉吟道:“我还想再加两笔。”
洛之蘅正要问他打算怎么加,就见了他朝她伸出了手。
洛之蘅心领神会地把笔递给他。
本以为太子定然要在尾屏上做文章,却见炭笔落在孔雀图样的旁边,平滑地勾出几条曲线。
洛之蘅疑惑:“这是什么?”
“洛水。”太子满意地直起身,看着洛水环绕着孔雀,频频点头,“既然孔雀开屏是为求爱,那总该有个明确的对象。”
说着,似有若无地瞟了洛之蘅一眼。
洛之蘅:“……”
悔不该跟他多嘴那一句。
顶着太子的目光,洛之蘅强自镇定道:“阿兄,容我提醒你一件事。”
太子好脾气地问:“什么事?”
洛之蘅一本正经道:“我阿爹也姓洛。”
太子:“……”
太子:“………………”
第69章
诡异的沉默爬满整个房间。
洛之蘅话音落地,眼睁睁地看着太子僵在原地,露出茫然不解的眼神,转瞬似是反应过来,神情空白,难得露出几分难以置信的呆滞。
许久,太子终于回过神,看着洛之蘅的眼神极为复杂,半是咬牙切齿半是无可奈何地喃喃:“……洛之蘅,你可真会煞风景。”
洛之蘅:“……”
她也着实没有料到这句提醒会给太子如此大的打击。
洛之蘅反思片刻,提议道:“不如就把这象征着‘洛水’的线条去掉,只拿‘孔雀’做标记,阿兄以为如何?”
“不如何。”
洛之蘅数了数内心没散尽的愧疚,小心翼翼地问:“……那阿兄想要如何?”
“……我现下没有办法直视这个图样了,”太子看着洛之蘅幽幽道,“你说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他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重画”,叫她连视而不见都做不到。
洛之蘅万万没想到,最后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虽说她不在意多画几幅,但太子实在是挑剔,她着实是不想再重温方才的噩梦。
她指了指先前的几幅成稿,怀揣着微渺的希望问:“……阿兄若不然从这几幅里挑一个喜欢的?”
“洛之蘅。”
洛之蘅乖巧地“G”了声。
“我从小就没有学过什么叫‘将就’。”太子语调轻飘飘的,意有所指地反问,“你学过吗?”
洛之蘅:“……学过。”
太子瞥她一眼。
洛之蘅字正腔圆地续上:“讲究。”
太子:“……”
事已至此,再挣扎也是徒劳。
洛之蘅叹了声气,也不好再揣着明白装糊涂,只好重新坐回桌案前,拿起炭笔任劳任怨地重新画。
她铺开张空白的宣纸,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既能画得叫太子满意,又能让太子忘掉那句话的阴影。
虽然没有问过太子对新图样有什么想法,但之前的几番交流,足以让她意会。
要独树一帜,更要别出心裁。
尤其是,虽然孔雀临水的图样被太子否掉了,但是他显然还是对这个意象满意的。
洛之蘅苦思冥想半晌,打好腹稿,认真在图纸上勾画起来。
精致细腻的图样在她的手下渐渐成型。
――是一支孔雀尾羽。
轮廓流畅,其上整齐地排列着繁复的线条,精美又不失华丽。
最后一笔落下,洛之蘅终于松口气,献宝似的把图样递出去。
太子瞥向洛之蘅:“还缺点东西。”
洛之蘅原本觉得奇怪,她已经在深刻体会太子要求以及不让绣娘难做的情形下,竭力把图样画到最精美,哪还会缺什么?她左看右看瞧不出问题,只好疑惑地望向太子,想让他解惑。
谁料一抬眼,正对上太子直勾勾的眼神。
直白得几乎满溢出来。
洛之蘅霎时明白过来,目光游移不定地飘起来,磕磕绊绊地道:“没、没缺啊。”
她不敢看太子,自然也就错过了他眼中掠过的一抹无奈。
洛之蘅紧张地抓着炭笔,忽然听到太子问:“叔伯过两日就能到盛京了吧。”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洛之蘅莫名其妙地点了下头:“阿爹信上说最迟腊月二十七就能进京,正是后日。”
“那你知道――”太子顿了下,眼神锁在洛之蘅身上,“等叔伯进京安顿下来,我是要请外祖登门求亲的吗?”
洛之蘅被他灼热的眼神笼着,羞赧得手足无措。
她硬着头皮点头,嗫嚅道:“……知道。”
虽然从云间寺回来后,他们从未讨论过这件事。
但早已心照不宣。
“我们是要成婚的。”太子轻叹道,“你总是……可怎么是好。”
他体贴地没有说出“害羞”二字。
但语境摆在这里,洛之蘅焉能不知?
“洛之蘅,我们两个日后是一体的。”太子慢慢道,“我会叫你的阿爹‘阿爹’,你会叫我的外祖‘外祖’。我们祸福同担、喜乐共享,会一道用膳、一道散步,会一起迎接春暖夏盛、秋实冬寒,会携手度过四季余生。我们还会住在同一屋檐下,会同床共枕,甚至会……诞育只有着我们血脉的后代。这些,你都知道吗?”
洛之蘅呐呐不语。
她当然知道。
但“成婚”二字太虚无飘渺,好像就只是一个喜庆的仪式,仪式过后的种种,她似乎都一无所知。
幼年时的记忆早已模糊,就连“阿娘”的称呼都有些陌生。
可有些画面,随着太子的描述,好像渐渐地清晰起来。
她依稀记得,她幼年在花园中玩闹时,即便阿爹笨手笨脚,还是会小心翼翼帮阿娘整理绣线的场景。
记得每逢谈天时,阿娘微一皱眉头,阿爹就会立刻递上茶水好让她润喉的画面。
还会记得,那年她和阿娘随阿爹来盛京述职,也是一个冬天,大雪洋洋洒洒,阿爹穿着朝服就要进宫,却被阿娘抓着一定要他加一件大氅的情形。
明明阿爹不情不愿,却还是在阿娘要给他穿大氅时弯下了腰,垂眸看着阿娘时勾起了唇角。
……
洛之蘅陷在久远的回忆中,似乎一下子就懂了太子的意思。
他们会是世上最亲密的人,会互相见证对方的余生,或荣耀,或狼狈,所有的一切都与对方共享。
“阿兄……”她终于抬首,喃喃地坦诚,“我只是觉得,有些像做梦……”
从在云间寺,她愿意随他下山的时候,她就把余生交托在了他手上。
然而他们以故友的身份相处了那么久,哪怕来盛京的路上朝夕相处,太子似乎也顾及着她不习惯,始终谨守礼节,和从前的相处没有什么二致。
以至于,即便她知道他们会有成婚的那一天,也始终对“他们两情相悦”这桩事缺乏实感。
所以面对太子的真情流露,她赧然,她逃避,甚至还不自在。
她觉得他们本该如往常一样相处,可原来,“成婚”远远不止是仪式。
还代表着……亲密无间。
太子一定要在图样上添上她的痕迹,何尝不是在告诉她,他们已经是互许终生的人。
洛之蘅看着他,忽然一阵眼热。
太子动作轻柔地将她脸侧的碎发别到耳后。
带着薄茧的指腹划过脸侧,似有若无,洛之蘅却感觉阵阵战栗。
“那就从,换个称呼开始吧。”太子轻声道。
洛之蘅下意识喃喃:“换称呼?”
“对。”太子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我不是你的殿下,也不是你的阿兄,我只是你一个人的……”他吐字清晰,缓慢地道,“赵、。”
洛之蘅极茫然地眨了眨眼。
“洛之蘅。”太子语调轻飘飘的,像是诱哄一般落入她耳中,“叫我赵。”
洛之蘅牙牙学语似的,生疏地道:“赵……”
太子鼓励似地望着她。
洛之蘅嘴唇翕动,“……。”
“对。”太子眼神温软。
“赵、。”洛之蘅终于流畅地叫出他的名字。
一国储君,本该被人避讳的名字,出现在她的口中。
只出现在她的口中。
手中孔雀尾羽的图样栩栩如生,洛之蘅只觉,那栩栩如生的绒毛划过她的心头,带起酥酥麻麻的痒。
有点奇怪。
又有点……让人高兴。
太子笑着,取过她手中的宣纸,平整地铺在桌上。
温热的大掌覆上她的手背,微微用力,带着她手中的炭笔在纸上勾画起来。
她坐在绣凳上。
他站在她的身后,右手握着她的右手,左手撑在她的身侧,微微俯身,似是将她整个人都笼罩起来。
洛之蘅只觉得整个身子都没有了知觉。
向来在画纸上游刃有余的手腕似是失去了力气,只会随着他的力道移动。
耳根泛起红晕,烫烫的。
叫她没由来生出一种眼下其实是炎炎烈日的错觉。
偏偏太子不放过她,像是刻意使着坏一样,贴着她的耳边说话。
他刻意压低了音调,落入耳中的声音像是被沙砾磨过,极富颗粒感。说话时喷洒的热气朝着耳根而去,洛之蘅觉得耳朵都要被烫掉。
“……画一株蘅草在这里。”太子握着她的手,带着炭笔落在孔雀尾羽的图样上,炭笔地滑过尾羽中央,落下一道流畅的痕迹。
原本精巧的图样顿时有了缺憾。
洛之蘅只觉自己的声音都空渺起来:“……画错了。”
“没错,就是要雀羽和蘅草纠缠不清。”太子音调极轻,带着股意有所指,“这叫――”
他的话没说完。
洛之蘅倏地起身,动作之仓促,叫太子躲避不妨,一下子撞上了他的鼻尖。
太子捂着鼻尖,故作幽怨:“洛之蘅,你撞疼我了。”
洛之蘅却难得没有生出丝毫愧疚,在原地站了会儿,也就是一瞬,她脑中却生出无数想法。
太子的眼神似乎有些委屈。
洛之蘅却视而不见,脸色变了变,随即利索地扯过太子的手,将炭笔塞在他掌心,羞恼道:“你自己画吧!”
然后转身就走。
明明语气有些气恼,可背影怎么看都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太子愣了愣,随即低低地笑起来。
笑声传进洛之蘅的耳中。
她一个踉跄,随即跑得更快了。
第70章
洛之蘅慌不择路,凭着本能一鼓作气地跑到廊下。
兴许是太子提前打过招呼,一路没见到有人拦。
凛冽的风在院中呼啸作响,她被冷风一吹,骤然打了个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