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眼眶猛生酸意。
洛之蘅声音轻柔:“……也有阿爹了。”
她愿意把她的阿爹分享给他。
太子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他心底那块名为“亲情”的位置空荡了许久,却在此时,忽觉满溢。
“洛之蘅。”他慢慢道,“我今天很高兴。”
“阿兄以后还会更高兴!”洛之蘅坚定地保证。
明明是这么瘦弱的人,偏偏怀抱坚定而有力。
太子顺着她的力道放松身体,任由她把自己揽在怀中安抚,许久,轻轻地“嗯”了声。
从今往后,他也是……有人心疼的人了。
*
翌日朝会之后,皇帝将太子单独留在御书房。
朝臣鱼贯而出。
太子似是早有所料,八风不动地立于下首。
皇帝语气复杂地开口:“昨日之事,念儿都同朕说了――”
太子了然地点头,打断道:“既然如此,她打算何时去南境王府赔罪?”
“南境王府?”皇帝意外地问,“不是念儿又同皎皎那丫头起了争执?和南境王府有何干系。”
太子掀了掀眼皮,见他意外不似作伪,才不咸不淡地开口:“她将长乐郡主误当成崔府的远亲,言辞屡有冒犯。”
虽然当时他不在场,但昨日入夜前,崔月皎已经将原委一五一十地写在信上递来东宫。他以为只有挥鞭伤人这一遭,万没有想到,居然还有恶言相向。
而洛之蘅心善,竟丝毫都没有透露给他。
太子忍住冷意。
他虽然说得委婉,但皇帝稍一思索,也瞬间了悟。
崔老将军在给儿挑选太子妃一事他再清楚不过,这个时候若是有“崔府远亲之女”来投奔,念儿口不择言之下会说出什么,也就显而易见。
皇帝叹道:“洛家女受了委屈,朕回头会贵妃备厚礼赏赐――”
“郡主胆小,当不起贵妃的赏赐。”太子淡淡道。
皇帝皱起眉:“念儿是皇家掌珠,岂能向区区臣女低头?”
“陛下口中的‘区区臣女’,在平川战事中,治病救人医伤兵无数,心细如发察南越朝官。若要论功行赏,亦当有她一席。不算她征战沙场的父亲,单只论她的功绩,平白被人羞辱,难道当不起一歉吗?”
皇帝哑然。见太子态度坚决,只好妥协道:“听你的,除夕宫中夜宴时,贵妃会让念儿给洛家女致歉。”
“陛下公允。”太子朝他弯身长揖。
见他有告退之意,皇帝忙在他开口前道:“昨日之事念儿并非是故意为之。你一直在南境,她也是对你念得慌,情急之下才作了错事。她已经知错了,保证绝不会再犯,今晚她亲自下厨,说要给你赔罪,你――”
“谢过她的好意,但是不必了。”太子淡淡道,“积攒的条陈还未理完,无暇留宫。”
“儿,她毕竟是你的妹妹――”皇帝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便觉要遭。果不其然,下一瞬,他便看到太子抬眼,神情冷淡地道:“她是‘太子’的妹妹,却不是赵的妹妹。”
皇帝几乎是瞬间便读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血脉割舍不掉,所以对他来说,念儿是赵家的公主,他无力更改,只能尊重。然而身为赵,他的妹妹只有一个……
回忆涌上心头,皇帝忽觉心口窒息,失魂落魄地出声:“念儿是无辜的……”
太子漠然反问:“难道不是陛下当初执意要把她卷进是非之中的吗?”
皇帝哑口无言。
太子看着皇帝恍惚的神情,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倦了。
万事万物都有尽头,和他堵了十来年的气,除了两相痛苦,什么都没得到。他始终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他又何必跟着他继续在苦海中挣扎?
太子吐出口浊气,缓缓道:”曾经我想过的,你究竟何时能明白,把对母亲和妹妹的追思放在赵念身上,不仅是对赵念的不公平,更是对我母亲和妹妹的侮辱。
“若没有你的多此一举,赵念不会牵扯到我们之间的是非之中,她会有另外一个寄托着美好寓意的名字,无忧无虑地长大,而不是作为你思念亡人的象征,始终活在别人的影子下。
“至于妹妹,虽然她未能睁眼,但她既是母亲的孩子,性情自然不会同母亲相距甚远。母亲素有傲骨,她活着,求一个清正纯粹,死了,又岂会愿意让别人成为她的影子?”
皇帝颠三倒四地喃喃:“朕想她……朕是爱她的……”
“是,你爱她,所以她活着的时候,你背弃你们之间的誓言;她死了,你又借一个‘念’字,让她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这种爱,想来母亲也看不上眼。”
皇帝肝胆俱碎。
“你永远都不会明白,人走了就是走了,不是你靠着懊悔便能弥补的。”太子不为所动地出声,“你对赵念的宠爱是什么?是你用来逃避责任的挡箭牌,是你掩盖过往错误的遮羞布,太廉价了。”
太子嘲讽地笑笑:“你若是能把她当作你的女儿,而不是寄托对母亲和妹妹追思的对象,我倒还能高看你一眼。”
皇帝神魂俱裂,仿佛丧失了发出声音的能力。
“就这样吧,陛下。”太子沉出口浊气,有什么随之卸下,让他骤然轻松起来。他看着皇帝,声无起伏地道,“不要去妄想什么父子天伦,你心里清楚,我永远都不能原谅你当年犯的错。”
说罢,他长长一揖,在皇帝的视线中,越走越远。
第72章
盛京冬日多雪,进腊月的第一场雪过后,征讨南越的大军终于归来。
大军浩浩荡荡地进城,盛京百姓不顾积雪未化,纷纷涌上长街,夹道欢迎,万人空巷的景象难得一见。
南境王府却忙得无暇去凑热闹,小厮侍女各司其职,忙而不乱,为南境王归家做准备。
洛之蘅披着大氅,在正厅外来回踱步,不时灵光一闪,扭头问:“阿爹爱吃刚出锅的新鲜吃食,那些易熟的菜需等阿爹进府了再下锅,膳房可知?”
“早前便千叮万嘱地吩咐下去了。”
“还有,那盅老鸭汤热着喝才有风味,上菜时千万不能忘了备上小火炉,否则还没上桌便冷了,不好入口。”
平夏笑着道:“郡主放心吧,领着膳房的厨子是咱们从南境带来的,最合您的心意,这些他都记挂着呢。”
“如此便好。”洛之蘅松了口气。
平夏道:“半雪已经出门去打听了,王爷一往回走,立刻会来禀报。化雪天冷得厉害,郡主不如回屋里等着?也免得着凉。”
“我不冷。”洛之蘅摇摇头。
自平川一别后,父女俩月余没见,王爷一路风尘仆仆,郡主担忧是人之常情。
见她不愿意进正厅去等,平夏也不再多言,只默默取了只新的手炉,将洛之蘅手中已经没多少热气的手炉换下。
不多时,半雪急忙忙地跑回,满面喜色地扬声:“王爷回来了!”
洛之蘅心中一喜,忙迈着步子出门去迎,边走,边偏头吩咐:“叫膳房准备起来。阿爹等会儿还要面圣,再让人去确认一遍进宫要穿的朝服,别出了岔子。”
平夏道了声:“是。”匆匆赶去安排。
南境王安排好士兵便径直回家。
一见洛之蘅,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遍,才朗笑着点头:“蘅儿没瘦。爹一路上还担心你许久不来,适应不了盛京的天气。”
“盛京无非冷些,府里备足了炭火,阿兄和崔老将军府上担心不够,又命人送了不少,如何会不适应。女儿一切都好,阿爹放心。”洛之蘅好声好气地道。
“他们爷孙俩倒是细心。”
洛之蘅颔首,看着南境王,若有所思地道:“倒是阿爹,瞧着似是憔悴了。”
“要赶在除夕前进京,爹一路昼夜兼程,还要操心那几个南越使臣,总归要累些。”南境王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揉着肚子问膳食何时能好。
洛之蘅压下心疼,好笑道:“阿爹先去沐浴,等收拾好了恰能用膳。”
“沐浴不着急,等用了膳再说。”南境王大大咧咧地道。
洛之蘅无奈道:“阿爹,你还要进宫面圣,总不能叫圣上久等。”
“也是。”南境王长叹一声,嘟囔着,“真麻烦。”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寝居走。
想着还要入宫面圣,南境王赶趟儿似的,沐浴后不待头发干透便来了膳厅用膳。
洛之蘅本想提醒他如此容易着凉,又想着圣上还在宫里等着,阿爹能提前回家已实属不易,只好把话咽下,给小厮递了个眼神,让他们把淄贩⒌难炉摆过去。
一阵风卷残云,南境王饱餐之际,一摸头发也差不多干透了。
他对着洛之蘅道:“爹收拾收拾就进宫了,你慢慢吃。战事要和圣上仔细汇报,估计要在宫里耽搁一阵子,晚膳不用等我,你自行用完早些歇息。”
“女儿知道。”洛之蘅乖巧应下。
想着关心阿爹也不急于一时,便没有硬跟着去送南境王。
谁料南境王这一去,一直到除夕宫宴前,要接她进宫赴宴时才回府。
除夕夜宴向来隆重,今年又得胜而归,圣上龙颜大悦,命百官携家眷入宫共贺新岁。
前往宫城的路被挤得水泄不通。
南境王原本骑马,半天都挪不了一丈,被洛之蘅一喊便进了马车。
“将泡好的热茶,阿爹饮些暖暖身子。”洛之蘅嫌烫手,只将杯盏往他身前推了推。
南境王皮糙肉厚,毫无所惧地端起来,略吹了吹便将茶水一饮而尽。
洛之蘅问:“宫里一向不留人过夜,阿爹这两日歇在哪儿了?怎么也没个消息。”
南境王诧异地问:“爹不是遣人去给你报信了?”
“那人只说阿爹有事,待宫宴前便会回来,旁的便一问三不知了。”洛之蘅无奈地解释。
那日知晓阿爹定会晚归,她便照常早歇。还是到翌日清晨,才知道阿爹彻夜未归之事。偏偏来传话的人说得语焉不详,害得她提心吊胆。想着阿兄没和她递信,心里明白阿爹安然无恙,却还是忍不住担忧,一直到今日见了人才算放下心来。
“事出紧急,不好说得太详细。”南境王反应过来,心虚地抿了口茶。街上声音正杂,他想了想,和洛之蘅低声道,“格尔察逃了。”
洛之蘅一愣。
虽然太子没有和她详细说过齐格回到南越之后的事,但毕竟身在南境,她还是有所耳闻。
当初齐格被送回南越后,在老南越王的支持下,联合一众反抗格尔察的大臣,及不满格尔察揽权的各部族联军,内外联合,成功围困格尔察。彼时平川前线正在交战,津布身陷战局无法回援,格尔察无力为继,最终被联军生擒。
其后津布败降,南越派使臣议和,至于被生擒的格尔察将被如何处置,洛之蘅便不得而知了。
但格尔察作为挑起大战的幕后主使,想来下场好不到哪儿去。
如今却说,人没了?
即便洛之蘅不知内情,也知此事非同小可。
南境王愤愤道:“这群中看不中用的南越小子,没看住人不说,还要让咱们帮着找。天下之大,他一个人要想躲,哪是那么轻易能找到的?”
“南越让阿爹帮着找人?”洛之蘅不敢置信地重复,见南境王点头,心惊不已,“会不会是……格尔察潜逃到咱们这儿了?”
“十有八九。”南境王冷哼道,“这么丢脸的事,倘若不是压不住了,南越怎么会告诉咱们,还求咱们帮着找?”
洛之蘅皱眉:“议和的关头出了这档子事,怕是要麻烦了。”
“可不是。”南境王道,“这两日爹在城防大营安排找人,听说陛下叫了一众大臣,连着在御书房议了两日的事。”
见洛之蘅愁眉不展,南境王安抚道:“不过也不用太担心。盛京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陛下也发了密旨给各大州县,只要他敢出现,就能立刻把他擒获。”
说着,又叹道:“只是要委屈你陪着爹在盛京多留些时日了。爹还想着,等过了上元便回南境呢。”
“不委屈。”洛之蘅眨眨眼道,“也不一定非要着急回南境,女儿觉得盛京挺好的。”
南境王:“???”
南境王大为震惊。
他家闺女畏冷又畏热,也就宁川气候好,只是夏天热点,往云间寺躲两个月便能捱过去。盛京这么冷的天,他骑马都觉得冷风刺骨,闺女居然说盛京也挺好的?
南境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顶着南境王震惊的目光,洛之蘅轻咳了声,斟酌着道:“是有桩事,还没来得及和阿爹禀明。”
南境王仍未回神,声音都有些恍惚:“……何事?”
洛之蘅犹豫了下,觉得在这里坦白自己和太子两情相悦之事似乎有点不大郑重,况且她只含蓄地说了句“盛京挺好”,阿爹都有些缓不过来,倘若真叫他现在就知道了此事,再加上宫里定会遇见太子,依阿爹的脾气,想来宫宴上要不大安生。
只是,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要再遮遮掩掩,阿爹恐怕要胡思乱想一晚上。
洛之蘅犹豫地瞥了南境王一眼,还没做好抉择,马车平稳地在宫城前停下。
侯在宫外的内侍声音恭敬,请南境王及长乐郡主安。
洛之蘅松了口气,气定神闲道:“不是什么大事,等回家我再和阿爹说。”
南境王半信半疑:“你确定?”
洛之蘅竖起三根手指,满脸正直:“女儿保证。”
南境王这才松了口气。
大宴设在群英殿,自宫门至大殿,一路彩灯高映,流光溢彩。
除夕正宴不分席,洛之蘅一路目不斜视,跟着南境王步行至群英殿。
他们到得不算迟,却也不算早。
大臣三五成群,见到南境王至,又三三两两地来攀谈。
洛之蘅悄无声息地落后一步,打算找到南境王府的席面先行落座。行至半途,忽然有位红裙总角的小姑娘飞一般地撞来,脆生生地喊:“阿蘅姐姐!”
洛之蘅莞尔应了声,立刻被崔月皎拉着往殿内走,她亲亲热热地絮叨着:“咱们的席面是挨着的,我带你去。人还没到齐,阿娘说估摸还要一炷香才开席,咱们先过去坐着。不过阿娘她们都在偏殿说话,我觉得无聊,阿蘅姐姐要是想去凑热闹我就带你去,若是不想咱们就自己玩儿……”
洛之蘅不假思索地选了后者。
一炷香燃尽,群臣尽归席面。钟鸣三声,礼官高喊“陛下携太子至”。
众臣行礼,山呼万岁。
洛之蘅随之屈膝,又跟着起身。
落座的瞬间,似有所觉般抬了抬眼,正对上高台之上太子含笑的视线。
第73章
太子一袭墨色描金朝服,剪裁得当的锦袍裹身,腰间佩玉熠熠生辉,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挺拔如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