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视线并未停驻在她身上,递给她一个含笑的眼神,便与她的视线一触即分。
南境王爵高位尊,又新立战功,两位皇子以下便是南境王府的席位。离得近,洛之蘅能够清晰地看到,太子在移开视线的一瞬,笑意尽敛,微垂着眼,目不斜视,在庄严肃穆的大殿中,愈发显得不怒而威、高不可攀。
洛之蘅不觉心跳一促。
她见到的太子,向来言笑晏晏,意气自若,偶尔恼得跳脚,反而更显年少张扬。
然而即便她从未见过,也知一人之下的“储君”不会是这幅性情。
她一向把“阿兄”和“储君”分得很开,于她而言,这完全是两个没办法重合的模样。
进入宫城以后,越觉宫城威严肃穆,就越是心中惴惴。害怕见到陌生的太子,更怕自己会心生畏惧疏离。
所幸,这种担忧,在对上太子视线的刹那烟消云散。
洛之蘅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唇角。
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失礼,她不动声色地敛回视线,余光扫过的瞬间,瞧见随着太子动作而在衣角若隐若现的图样,登时一震。
“!”
洛之蘅压下心中震惊,欲盖弥彰地想,兴许是自己看错了,这么隆重正式的朝服,阿兄总不至于如此胆大。
稍一平复心绪,趁众人不察,洛之蘅不着痕迹地偏了偏头,定睛一看:确然是那日画的“雀羽挽蘅草”的图样!
好半晌,洛之蘅都回不过神。
一会儿想着这种正式的朝服他都敢命人绣上这图样,着实胆大;一会儿又无可奈何地想着,这果然是阿兄的行事作风……心绪复杂不已。
一整场宴会,即便洛之蘅不抬头去看,都觉得那副图样不断地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尤其是,殿中这么多人,天子脚下谁是粗心之人?说不准这图样就落入了别人眼中……
如此想着,洛之蘅更觉赧然,以至于正常宴会都神思不属。
南境王似是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与人推杯换盏之余,悄声问:“是不是不习惯?要不你悄悄出去透透风?”
洛之蘅愈羞愈臊,总不能和阿爹说,太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堂而皇之地用了只有他们两人意象的图样?若真是如此,阿爹怕是能掀了这场夜宴。
顶着南境王的视线,洛之蘅只好强压着羞赧,憋屈道:“……女儿无碍。”
这幅神情怎么看都不像是“无碍”的样子,南境王正要再问,被举杯而来的同僚一打岔,登时忘了。
夜宴虽为接见使臣,更是庆贺新岁,是以并未论政,只作闲谈。
殿中乐声袅袅,舞姿婷婷,精致的菜肴酒水流水似地呈上,让人眼花缭乱。
然而洛之蘅却始终心不在焉,一直熬过酒过三巡,宴终散场。
洛之蘅步出大殿,被冷风一吹,总算觉得心头的燥热散了些许。
南境王饮了酒,神智虽还清醒,反应却慢了几拍,一看便是醉了。洛之蘅边努力更上他的步伐,边小心提醒他注意看路。
总算是到了宫门口,忽然被人拦下。
宫装着身的宫婢恭敬道:“长乐郡主留步,我家公主有请。”
洛之蘅一顿,顺着她的视线,瞧见躲在暗处的身影,约莫就是三公主了。
她想要出声推辞,却见宫婢似乎猜到了她的意图,牢牢地挡在她身前。
担心争执之下会引人注目,洛之蘅同小厮交待两句,嘱咐他看好阿爹,这才随宫婢走过去。
三公主还穿着宴席上的盛装,兴许是跑得急,气息不稳,头发也有些凌乱。
洛之蘅垂眼行礼:“见过三公主。”
三公主忙扶她起来:“不、不必多礼。”
这举动更像是示好。洛之蘅隐隐猜到了她把自己拦下的意图,但瞧着她一脸欲言又止,想着阿爹还在外等,便径直问:“敢问三公主唤臣女来,是为何事?”
“我、我是想……”似是觉得难以启齿,三公主半晌没说出一句囫囵话。
洛之蘅耐心等了会儿,见她依然不道明来意,微一福身,便要告退。
三公主见她要走,慌忙拉住她:“你别走――”
洛之蘅侧眸看了眼她慌张的神色,将手臂从她手中抽出,淡淡道:“公主,群臣走得差不多了,再耽搁下去,宫门下钥,臣女逗留宫内,是要被问罪的。”
三公主闻言分外窘迫,兀自挣扎了会儿,磕磕绊绊道:“我、我是要向你赔罪。”
第一句话说出来,后面的话便顺理成章了。
“前些时日,在崔家的成衣铺,我误会了郡主,言有冒犯,还望郡主不要介怀。”
她说这话时垂着眼,先前的盛气凌人全然不见。
叫公主折腰,洛之蘅猜恐是太子做了什么。既是太子为她争取的道歉,她便也毫无负担,静静听完三公主的话,客气道:“臣女不会放在心上。”
“那你是原谅我了?”三公主眼睛一亮,见她点头,忙又拉着她的手,殷切道,“那我便跟崔月皎一样唤你一声阿蘅姐姐……”
这份突如其来的热情着实令人难以招架,洛之蘅下意识想要抽出手,闻言又要婉拒。
但是三公主压根儿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已经摇着她的手臂眼巴巴地望着她哀求:“阿蘅姐姐,我知道你和太子哥哥颇有情分,你能帮我说说好话吗?他生我的气,不仅不理我,还不见我。我连当面和他赔罪的机会都没有。你帮我劝劝他,我真的知错了,再不会擅自跟踪他了,我保证!”
洛之蘅瞧着她不安祈求的模样,忽觉心中不忍。
但她清楚地知道,太子对三公主的冷淡,和她以为的全然无关。虽然三公主在整桩事情中都是最无辜的那个,然而当皇帝把她牵扯到是非之中,即便知晓她无辜,在隔着两条人命的情况下,太子也不可能对她假以辞色。
漠视而不仇恨,已经是太子能够做到的极限了。
洛之蘅耐心和她周旋:“殿下宽宏大量,但他政务缠身,又有繁忙课业,抽不开身情有可原。公主不要多想。”
三公主眼中的热情渐渐熄灭:“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愿意帮我,是不是?”
“不是不愿帮,而是帮不了。”洛之蘅诚恳解释。
然而三公主却听不进去。她重重甩开洛之蘅的手臂,言辞尖锐道:“本公主找你帮忙是看得起你,你不要不识抬举。”
又绕回了原点。
她执迷不悟,洛之蘅不想纠缠,福身告辞。
“你敢走!”三公主气急败坏地跺脚,“本公主告诉你,南越此番议和,和父皇提议要我朝派公主和亲。本公主年纪小,又得父皇疼宠,最后定然是从宗室大臣中挑选女眷。你若胆敢忤逆,本公主便上禀父皇,要他派你去和亲!”
洛之蘅原本要走,闻言忽然顿住脚步。
三公主以为是自己的威胁起了作用,得意洋洋道:“你是南境王之女,又是父皇御封的郡主,就算是比之宗室贵女,身份上也毫不逊色。到时朝堂议事,即便是太子哥哥,也没办法保下你。怕了吗?怕就――”
“三公主。”洛之蘅忍无可忍地打断她,”你可知,此番边境战事,我朝是大胜?”
三公主一怔。
洛之蘅也没想着她会回答,冷声道:“三公主年幼,又高高在上久了,想必不清楚,这场大胜是怎么得来的。这场胜利,靠前线将士浴血奋战,拼死搏杀;靠平川百姓不惧战火,自告奋勇帮忙照看伤兵,坚守故土寸步不离;更靠满朝文武齐心一致,竭力保障前线一切所需……
“公主轻飘飘一句‘和亲’,置那些身陨战场的将士于何地?置千千万万人的心血于何地?这世上,焉有赢得胜利的受害者反要赠银送美之理?”
三公主愣怔在原地。
“陛下神武明断,自有主张,还望三公主谨言慎行,好自为之。”
说完,洛之蘅一福身,转身即走。守在一旁的宫婢下意识拦阻,被洛之蘅眼神一扫,惶然退下。
洛之蘅畅通无阻地出了宫门。
门庭若市的宫门马车尽离,一片静谧。
平夏守在宫门口,一见洛之蘅,忙上前迎:“各府上的车马都回了,只咱们一家的在宫门停驻恐怕引人注目,奴婢做主让车夫挪了。”
“好。”洛之蘅颔首,又问,“阿爹呢?”
“王爷有些酒醉,一进车厢便睡下了。”
洛之蘅了然,跟着平夏往马车的方向走。
将走不远,似有所觉般回头,登时停步。
身着玄衣的身影立在宫门暗处,几乎与漆黑夜色融为一体,唯有腰间的佩玉莹润生辉,露出了些许踪影。
“郡主?”平夏奇怪地唤。
“先等等。”洛之蘅不由翘起唇角,脚步轻快地走过去,雀跃地唤,“阿兄!”又懊恼道,“你在这儿等着怎么也不出声,我险些要错过了。”
太子笑道:“我不放心,来看看你。”
洛之蘅了然:“阿兄知道三公主来找我了?”
太子言简意赅地解释:“先前陛下承诺,说让三公主在夜宴后来向你赔罪。”
洛之蘅闻音之意。
想来是陛下听了三公主的话打算调和,这才被太子找到由头,让三公主来给她道歉。
洛之蘅望着太子若无其事的神情,心尖一疼,暗恼圣上多事,又伤阿兄的心。
太子瞧她义愤填膺的神色,好笑道:“怎么,又心疼我了?”
洛之蘅故作沉吟,佯装愁眉不展:“方才三公主说,南越打算要宗室贵女和亲。”
太子笑容一敛:“她威胁你了?”
洛之蘅唉声叹气地点头。
她貌似愁容满面,眼神却毫无惧意。
太子失笑:“南越是提了这桩事,不过不必担心,不论是朝臣还是陛下,都没人会答应。”
“我只是好奇,南越挑起事端在先,战场败降在后,是怎么有胆气提出要公主和亲的。”既然提到了这里,洛之蘅便也顺势问,“莫非是和格尔察逃了有关?”
太子毫不意外她的消息灵通,点点头,解释道:“格尔察不知所踪,南越又在竭尽所能地查找王女遗腹子的下落。老南越王担心王女之子孤立无援,即位后镇不住部族,又会被卷土重来的格尔察攻讦,便想了这个计策。”
洛之蘅若有所思:“他们是想通过和亲,给王女之子添上一大助力,叫有心之人忌惮。”
“一语中的。”太子赞许道。
洛之蘅仰头望着太子,四目相对。
无言半晌,洛之蘅清了清嗓子,眼角瞥过他的衣角,打算兴师问罪。
太子敏锐地察觉她的意图,心虚地咳了下,率先道:“叔伯想必醉了,睡在马车上容易着凉。”
洛之蘅方才只顾着高兴,被他提醒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此事。他们已经好几日未曾见过面,想到要离开,洛之蘅不舍又失望,备感挣扎。
太子亲昵地点了下她的鼻尖,温声道:“时辰不早了,改日我去找你。”
也只能如此。
洛之蘅轻叹着点头:“好。”
“回去吧,我看着你走。”
洛之蘅点头,和太子话别后,跟着平夏离开。
将要转弯时忍不住回头望:太子负手立在宫门口,向来颀长的身姿被宫墙一衬,愈发显得削薄。他的身后是高耸的宫墙,月色下,宫墙投下一片无垠的黑影,仿佛悉数落在了太子瘦弱的肩膀上,莫名显得孤寂寥落。
洛之蘅定睛望了望,忽然转身,小跑着回到太子身前。
太子一愣:“怎么又――”
话音未落便被人打断。
“阿兄。”洛之蘅斩钉截铁,双眸晶亮地望着太子,郑重出声,“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第74章
话甫一出口,洛之蘅便意识到自己的冲动。正月初一大朝会,百官觐见,太子身为储君,又如何能缺席?
然而她并未找补,仍目不转睛地望着太子,半是紧张半是期待地等着他的答复。
月华如练,星子闪烁,她仰头望来,眸中似乎盛了漫天星光,亮得惊人。
单只是望着,都让人心生欢喜,不忍惊扰。
四目相对。
半晌,太子不紧不慢地问:“那你打算,何时给我一个名分?”
洛之蘅一下没反应过来,眨眨眼,莫名其妙地“嗯?”了声。
太子佯作无奈:“无名无分的,我怎么跟你回家?”
原来是这种“名分”!
洛之蘅的两颊“唰”地蔓开红晕。她强忍着赧然,磕磕绊绊地道:“那、那今晚就给你名分。”
像是没想到话到这个份儿上洛之蘅还在坚持,太子微一愣,旋即扬了下唇角,沉吟着道:“不失为一个好主意。”顿了下,又道,“不过,明日我怕是要鼻青脸肿着去大朝会。倘若言官参我仪容有碍观瞻,怕是免不了一顿斥责。”
洛之蘅轻咳了声,小心翼翼地提议:“不然,仍以‘阿兄’的身份去住一晚?”
太子眉梢微扬:“与你两情相悦、互许余生的阿兄?”
洛之蘅顿时眼神发虚,目光游移着避开他的视线,心虚地小声道:“阿爹今晚醉了……”
太子颇觉好笑,仿着她的语气,跟着压低声音:“那你确定,东窗事发后,叔伯不会更恼怒?”
洛之蘅:“……”
洛之蘅设身处地地想,倘若有人在她的眼皮子下同女儿暗渡陈仓,又冠冕堂皇地以“兄长”之身登堂入室,遮遮掩掩不说,又失礼失节,她这样的好脾性都要气上一阵子,遑论是阿爹?
没有互许心意时,他当然可以随心所欲,但眼下这种情形,未及时禀明长辈已是失礼,岂能再得寸进尺?
洛之蘅也意识到这个主意不妥,语调振作地说:“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说着,便下意识微微蹙眉,苦思冥想起来。
她一副全心全意为他思虑的模样,复杂难言的情绪从心底升起,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漏掉一拍。
“洛之蘅,”太子低垂着眸子,轻声问,“……就这么想带我回家?”
洛之蘅重重点头,认真道:“嗯!”她迎着太子的视线,想了想,坦白道,“我感觉,阿兄在盛京不比在南境时开心。我想让阿兄高兴一些。”
她努力剖白着心意。
太子忽然问:“我能抱抱你吗?”
洛之蘅不解,却还是大方地张开手臂:“当然――”
话音戛然而止。
太子上前一步,不待洛之蘅反应过来,便一手摁着她的后脑,一手贴着她的腰,将人揽入怀中。
洛之蘅只觉眼前霎时一黑,未及反应,太子胸腔中错序的心跳声已经传入耳中。
扑咚、扑咚,叫她陡然间生出一种,这其实是她的心跳声的错觉。
他们肢体相贴,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