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西今儿也是经过特意打扮的,他穿着一身孔雀绿绸缎圆领书生袍,腰间坠上各种玉石香囊,看起来像是一只香喷喷的艳丽孔雀,面上涂着白.粉红唇,妆容描摹的十分精美,就连发间都小心的打了珠光,足下穿着船履,看那打扮,就差把“我想上位”,“郡主宠我”这八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他一瞧见沈落枝进门,顿时雀跃的站起了身,又记起了什么,赶忙压下了脸上的喜意,挤出来一脸悲痛,面含悲切的喊道:“郡主!您可算来了,您再不来,齐律阿兄便要不行了啊!”
袁西原先在青楼里是专门唱曲儿的,所以有一副好嗓门,尾音颤颤巍巍吊起来、在风里摇晃着吹进耳朵里的时候,弯月忍不住用手盖住了脸。
何其拙劣的媚宠手段啊!
何其拙劣的手段啊!
何其拙劣啊!
何其啊!
您但凡每天让床上那位少吃一点呢!郡主不在就将厨房都吃光,郡主来了便缠绵病榻起不来床,敢情您这病还挑人呀!
但袁西却哭的那样真挚,他手里端着一碗药,红着一双眼,面含悲切的走到沈落枝面前,一开口就是一股子哭丧味儿。
“郡主不知,您不在的时候,齐律阿兄几次吐血啊!昏迷过去时都还在念着您的名字呢,我们兄弟俩位卑,不敢去寻您,但齐律阿兄待您一片赤诚,便劳烦您可怜可怜他,多来瞧一瞧他吧,若是他什么时候死了,您便瞧不见了。”
弯月的牙关都快被酸倒了,她的脸都皱在了一起,一脸不可思议的盯着袁西看。
她们每每来此,袁西都是一样的说词,连话都不换一句,回回都是“齐律阿兄要死了”,“齐律阿兄几次吐血”,但第二日便会生龙活虎的爬起来,又吃上一大桌子的饭菜。
但凡每天少吃一点呢,这话都显得更真诚的多啊!
可弯月越是看,袁西哭的越是真挚,他大概是在青楼里待久了,学的那身本事都略显轻浮,只知道声音越大越好,哭得越惨越好,与旁人扯头花的时候越凶越好,并不像是什么润物细无声的手段,反而格外吵杂喧闹。
但是,袁西认为,他的手段是极有用的!
极有用!
瞧瞧看啊,那位郡主便满脸忧心的走过来了。
灼华郡主今日穿着一身古香绫月牙色对交领华裙,外披素色大氅,大氅上以洁白的狐毛为衬,发鬓只挽了一个简单的飞天落云鬓发,乌云一般的发间簪了一根雕着腊梅的银簪,她慢慢提裙走进来的时候,周身便散开一种泠泠的清香,有点像是梅花香。
她像是冬日里一支腊月寒冬中的梅花,上落了些浮雪,静美的立在这冬日中,满身风华直直的逼着人的眼,她不言语,也不曾呵斥袁西,但袁西还是觉得有点莫名的不安,连带着他高亢的哭嗓也跟着渐渐放低了。
他们的郡主何其风姿,若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
袁西一时有些自惭形秽了,这样的人,他真的能配得上么?让他的脏身子爬了郡主的床,怕对郡主来说,都是一种亵渎吧?
沈落枝完全走到袁西面前的时候,袁西已经彻底不敢扯谎了,他安安静静的捧着手中的药汁,递给了沈落枝。
沈落枝自他的手中接过了药碗。
袁西低着头,看不见沈落枝的脸,只能看见沈落枝的手指。
郡主的手也是极美的,指甲圆润小巧,泛着柔润的光泽,十指柔软,每一条肌理都美,皓腕凝霜雪,简直像是白玉雕刻而成的一样。
怎的如此美呢?
袁西越发抬不起头来了,只老老实实的跟在沈落枝身后,他跟在沈落枝身后时,瞧见那名名叫弯月的丫鬟瞥了他好几眼,他去看对方的时候,对方又赶忙挪开视线。
而此时,沈落枝已经端着手里的药碗走到了床榻旁边了。
这北院的厢房内一直都是供着炭盆的,纵然没有地龙,也冷不到哪里去,那漠北的汉子扒掉了一层皮衣,只穿着棉布中衣躺在床上,额头上盖着一个白毛巾,唇瓣用白.粉涂抹过,瞧着还真有两分病气。
待到沈落枝走近了,便瞧见齐律脖颈间努力的梗着,手指也在被子下攥着棉被。
他面上的面具已经摘下来了,露出来一张并不是如何好看,但分外坚毅的脸,他此时眉头紧锁,一副“我很虚弱”的模样。
一旁的袁西瞧见了齐律这副模样,便又开始念叨起来了。
“郡主不知,我这阿兄这几日是滴水未进啊!除了您的药,他是什么都吃不下!”
说到最后,袁西干脆跪在了床榻旁边,喊起来了:“您今晚便留下来陪我阿兄吧!您若是不来,他今晚一定会病死过去的!”
弯月实在是忍不住了,仰天翻了个白眼。
她输了,真的,输在了这西疆的风沙里,输在了这嘹亮的歌声里,输在了这有理有据的胡说八道里。
只要有心,哪里都是青楼,三尺大舞台,够胆你就来!
忽悠他们家郡主脾气好不翻脸吗!
——
袁西喊的辛苦。
齐律演的辛苦。
沈落枝忍笑也忍的很辛苦。
齐律是个沉稳的漠北汉子,让他杀.人容易,但让他来演戏,实在是难为他了,但每天晚上,齐律都会准时准点的躺在塌上,喝一碗沈落枝喂来的补药。
沈落枝坐在床侧,与他喂药的时候,会轻柔的哄上一句:“来,张口。”
齐律装作一副半晕半醒的样子,把唇瓣张开,沈落枝喂了一口药进去,突然间昂起头,迎着烛火的光辉,一脸认真的看着袁西问道:“今晚若是我留下,齐律会不会好起来呢?”
袁西跪在床边,伸手进被子里,握紧了齐律的手臂。
听见没有!阿兄你听见没有,苟富贵勿相忘!
耶律枭也在被子里面捏紧了袁西的手。
好兄弟,你这一招可真有用啊!
不愧是你啊!又学到了!
袁西则在这时,含泪抬起眼眸来,努力的压下唇边勾起的笑容,甚至还咬文嚼字上了,他细声道:“也、也不一定,阿兄伤的实在是太严重了,毕竟当初他可是为了郡主活生生挨了四箭呢!若是郡主能发发善心,陪他四晚,想来我阿兄身上的伤就会好啦!”
一旁的弯月听不下去了,拧着眉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神医都看不好的病,我们郡主能陪好?”
袁西一抹眼泪,掷地有声:“郡主的关怀,于我等而言,胜似佛陀!”
沈落枝再也忍不住,低笑出声。
她现在看这个红肚兜也挺顺眼。
弯月听见沈落枝笑,到了嘴边的训斥便吞回去了,而就在这时,厢房外传来了别的丫鬟的声音,她道:“启禀郡主,裴郡守来了,说是有要事与您相商,在门口等您呢。”
第33章 耶律枭侍寝成功
宅斗日
“裴郡守”这三个字一落下来, 厢房内的轻松气氛突然为之一僵。
沈落枝脸上的笑容顿收。
闭着眼的齐律突然睁开眼瞧了一眼沈落枝,然后又立刻闭上了眼,沈落枝原本压下去的唇角便又勾起来了, 她放下手里的药碗,道:“我还有要事, 你们二人先休息吧。”
跪在榻前的袁西瞧见沈落枝凉下来的眉眼, 到了嘴边的挽留的话就吞回去了。
他擅察言观色的,方才他说了那么多冒犯的话,郡主都没有真生气,但现下一提了“裴郡守”,郡主便是真沉下脸来了。
他便不敢嚎了, 怕惹郡主生厌, 但又有点不甘心。
袁西眼珠子一转, 便缩着身子,跪着接过沈落枝手里的药碗,皱着脸, 格外可怜的道:“那,那郡主记得明日早些来看我阿兄,我阿兄一日瞧不见您,一日都不喝药的。”
沈落枝轻轻地“嗯”了一声, 起身向外走。
她起身离开之后, 躺在榻间的耶律枭才缓缓睁开眼眸。
他起身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拿过精铁面具戴在脸上——他脸上还戴着人.皮.面.具, 虽然人.皮.面.具颇为妥帖, 但还是有一些隐晦的细节与人面不符, 他不能常以此面具示人。
而一旁的袁西也捧着药碗爬起来了, 一边爬起来, 还一边与耶律枭道:“阿兄啊, 你我应当再加把劲儿才行啊!我瞧着郡主这模样,心里也定是怜惜你的。”
耶律枭已经坐起身来了,他的眼眸扫向门外——门已经被关上了,弯月和沈落枝的脚步声都渐渐走远,听不见了。
袁西正将药碗随手放在桌面上,一边说一边回身道:“你也知道的,郡主有未婚夫,若是日后郡主成婚了,容不下你我,可怎么办呢?我们得抢在那位裴郡守进府之前,让郡主宠幸你一回!”
耶律枭那隐在面具后的绿色眼眸喊了一瞬,继而抬起眼眸来,认真的看着袁西,虚心求教:“都听阿弟的吩咐。”
“就今天晚上吧!阿弟有一件百战百胜的宝贝借给你!”袁西道:“我们搞个大的!苟富贵!”
“勿相忘。”耶律枭道。
两人目光对视之间,双眸中都燃起了熊熊烈火。
袁西:不太聪明,但很敢搞。
耶律枭:不太了解,但真的信。
卧龙凤雏一相逢,便胜人间无数!
——
彼时,沈落枝与弯月正出北院的门。
弯月落后于沈落枝半步,一双眼眸不断地在沈落枝的侧脸上扫过,她想说一句“郡主你不要被那两个无耻之徒给骗了”,又觉得郡主那般聪慧,一定已经看出来了,所以弯月心中又升腾起了几分疑惑。
郡主既然瞧出来了,又为何要那般善待那两个小倌呢?
虽说那戴面具的漠北小倌是救了她们郡主一命,但是她们郡主并不是那种被人救过之后,便无条件的顺从对方的人,她们郡主外柔内刚,瞧着温软,但内里手腕并不弱于任何人。
弯月越想越觉得难以理喻。
一个大面具,一个红肚兜,郡主到底在善待他们什么啊!
而转瞬间,沈落枝已经带着人出了北院。
如水波般荡漾的裙尾在月光下泛出柔软的光泽,今日无风,便只有清冷的月光从头顶上落下来,弯月瞧见她们郡主的脸越来越冷,待到走到府内前厅门口,瞧见裴郡守的时候,那张清冷的玄月面上已经瞧不见任何一点笑意了。
月色之下,弯月瞧见裴郡守便站在院内厅前。
裴郡守大概是刚从衙门回来,他今日穿了一身雪绸云缎的书生长袍,发鬓上以玉冠束发,他本就生的出尘挺拔,如山间云鹤,此时月下回眸,更显三分高洁,周身都漾着文人雅士才有的风华之气。
仿佛月光到了他这,都更皎洁三分了似的。
“郡主。”裴兰烬瞧见沈落枝远远向他走来,那双瑞凤眼不知为何,突然向一旁偏移了一瞬,继而才重新落到沈落枝的脸上,随后,他向沈落枝露出了一个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
沈落枝缓缓提着裙摆走到他面前,也未曾行礼,只略微勾了勾唇,道:“已是晚间了,裴郡守怎的这个时辰过来了?”
夜间独身入女子府邸,自是失礼,只是之前沈落枝从未与裴兰烬计较过这种事,且,沈落枝还邀约过裴兰烬留宿,今日却不知道为何突然提了这么一句。
裴兰烬隐约间察觉到沈落枝对他的态度似乎有点不对,但是他抬起眼眸看沈落枝时,便瞧见沈落枝依旧如同之前一般,唇瓣含笑的看着他,好似是他的错觉一般。
一对上他的视线,沈落枝便问他:“裴郡守这是怎么了?”
说话间,沈落枝款款走到他面前来,她素手轻抬,两臂端起交叠于小腹前,行步时不急不缓,端的是一股大家风范。
这是他熟悉的沈落枝,是江南的郡主,是为了他千里奔袭的未婚妻。
裴兰烬便涌上了一股心虚,像是有蚂蚁在咬着他的心口一样,让他有些微小的疼,还有点细微的烦躁。
他现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沈落枝——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在对不起别人之后,再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却不会记不起自己做过多少对不起对方的事,也不会怨恨自己,反而会莫名的对这个人生厌。
就像是裴兰烬,现在都不想见到沈落枝。
好似他只要多看沈落枝一眼,就会又记起来自己做的那些恶心事情,心中的厌恶就会多一分,但是这一分厌恶,他却并不会加在自己身上,反而会落到沈落枝身上。
这就是懦弱自私的人,在面对自己做下的错事时,所采取的自我保护。
“是有一件事需要跟你商量。”裴兰烬看向了前厅,道:“我们进前厅说吧,需要讲一段时间。”
沈落枝便点头,继而吩咐一旁的弯月,道:“将前厅的地龙烧起来,再上些茶水瓜果。”
弯月领命退下。
沈落枝便越过裴兰烬,以主人的姿态进了前厅内。
裴兰烬抬眸看向前厅,便瞧见了一个气派又不失风雅的前厅。
前厅原先只有普通的木桌椅,现下已全都被换成了白花梨木的,窗沿旁被摆放了一支净白口官窑瓷瓶,那瓷瓶在江南便是稀罕物,是价值千金的官窑出品,也是沈落枝的嫁妆。
而那花瓶之中,插了一支玉花——没错,一支玉花,因着西疆冬日无花,不似江南水美,南康王心疼女儿,便遣人做了许多支各种各样的玉花,供给沈落枝赏玩。
何其宠爱。
窗沿下摆着的一个瓷瓶都是如此价值,更别提这屋内的其他陈设了,被丫鬟端上来的翠玉缠雪的杯盏,以及一旁用以照明的玉灯——江南并非多产玉的地方,只是南康王妃与灼华郡主都好美玉,所以南康王便四处搜罗美玉。
那是富甲天下的南康王啊,有什么是他买不起的呢?若是有朝一日圣上要打仗,恐怕还要管南康王借军需呢。
裴兰烬与沈落枝落座之后,由弯月亲自端上来茶水侍奉,茶水间冲泡的是“红酥手”,此茶口感绵绵,茶汤鲜亮,产自大奉东津神女山,是极少见的茶。
沈落枝也不急于询问裴兰烬为何归来,只安静地品茶。
前厅的地龙此时燃的更旺了些,一股燥热直顶上后脊,弯月便点了腊月寻梅香,这是沈落枝最喜爱的香,一点起来,便会散发一股清凌凌的梅花香,减缓燥意。
沈落枝正坐在白花梨木的椅子上,垂着眸饮茶。
氤氲的水汽铺散在她的眉眼间,她黑白分明的眼眸里瞧不出什么情绪,玉灯在她身后,莹润的光泽落到她的身上,她的一根银簪都在熠熠生辉。
她坐在此处,便像是一副仕女图一般。
裴兰烬出够了神,终于渐渐想起了自己的来意,不由得又一次打量了四周的陈列几眼。
沈落枝似乎是还没察觉到,只安静的品茶,茶水浸润了她的唇瓣,将她嫣红的唇润出晶莹的艳色。
裴兰烬终于放下了手里的茶杯,低咳了一声,道:“落枝,我今日,刚从外面剿匪回来。”
这个匪,说的便是清泉商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