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枝溅在积雪上的簌簌声,空灵飘渺得好似从远方传来,楚南瑾专注而安静,修长的纤指持握狼毫,手肘下被什么抵住,紧接着塞来一张字条。
视线顺着字条倾斜,对上了小娘子期待哀求的神色,楚南瑾停下手上事务,斜睨字条上的文字,却听祭酒轻咳了声。
“太子殿下,我给公主出考题,是为了让她温故而知新,巩固所学,您可莫要因为心软,就帮着她作答啊。”
案头设了挡风隔断,祭酒站得又远,遮住了那张明目张胆的字条,祭酒慧眼识珠,一眼瞧出她有寻求太子帮助的打算,提前开口制止。
楚南瑾将字条揉紧,压在竹简下,道:“孤自不会偏袒。”
说罢,抽出新的奏折,细细看了起来。
姜念兰急得眼泪水差点流出来,趁着祭酒转身的功夫,扯了扯他的袖口,见他望过来,连忙指了指搭在课台上的戒尺,再指自己的掌心,夸张地比划,嘴巴开开合合。
楚南瑾会意,她是想告诉他,如果她回答不出,祭酒就会拿戒尺打她的手心,她怕疼。
正巧祭酒转过了身,姜念兰不敢再有小动作,见哥哥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公务上,丝毫没有理会她的意思,两颊鼓囊囊的。
分明她认认真真地听了课,还做了笔记呢,可脑袋就是犯迷糊,上一瞬还信誓旦旦地记下了了,下一瞬就忘了,一个问题问了好几次,怕老师觉得她笨,就不敢再问了。
“公主可想好答案了?”
祭酒和蔼可亲地看着她,却是将戒尺拿在了手上。
姜念兰怯怯抬眼,手心隐隐犯疼,吞了吞口水,道:“我再想想。”
“这段我讲了至少三次,公主难道还没记住吗?”
“我……”
姜念兰沮丧地想,她果然是个笨小娘呀,什么也学不会,也许被老师打过了,就能开灵光了。
她闭上眼,认命地伸出手,想到那尺子打在手上的疼,眼角泛起薄红,心扑腾得要跳出胸腔。
“念兰别紧张。”
哥哥温温柔柔的声音,像一叶被风吹过的柳枝,抚平了她大半的惶恐。
“仔细回忆一下,一定能想起来。”
脚踝上传来痒意,像有一根羽毛搔挠着,姜念兰迷惑地睁开水眸,就见那挡风隔断上,紧贴着她方才递给哥哥的字条。
字条上多了几行清隽的文字。
第37章
姜念兰眼睛一亮, 眯成了一弯月牙。
哥哥果然还是心疼她呀,舍不得她被戒尺打。
祭酒没发现两人之间的异样,只以为太子是在安慰皇妹, 方法果然奏效,公主在太子的鼓励下,除了眼神飘忽不定, 不自信地外下瞟, 整体差强人意, 答得还算流畅。
祭酒誉赞道:“公主聪慧, 一言中的,论述的观点倒是和太子殿下当年不谋而合。”
楚南瑾笑道:“皇妹与我心有灵犀,也算是种缘分。”
姜念兰心虚地低下头,哥哥撒起谎来, 脸不红心不跳的,可比她熟稔多了……
一上午,祭酒给姜念兰出了不少考题。
每到这时, 太子会放下手上公文,耐心地鼓励公主,有了太子的安抚,公主进步神速, 从一开始的紧张结巴, 到了后来的对答如流。
祭酒不禁在心底感慨, 这般兄妹情深是世间难得的真情,他本做好了这堂课会上得十分艰难的准备, 未料竟比授课其他监生还轻松。
待到悠扬的铜铃声穿云破空, 祭酒收起卷册,道:“公主吃完饭, 可小憩一个时辰。”
门外侍立的内侍即刻进屋,收开案上的书册,摆上双屉漆盒,姜念兰瞧了眼,有开胃的糯米团子、清淡的羹汤,还有饭后消食的水果。
吃完饭后,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楚南瑾带着她绕到屏风后的小榻,道:“念兰睡一会儿吧。”
“哥哥不和我一起睡吗?”
“方才老师身边的书童过来递话,邀我去轩筑小聚,老师是文痴,应是要与我研讨经学,念兰若醒得早,起来没见着哥哥,莫要恐慌,轩筑与这就隔了一座桥,哥哥即刻就会赶回来。”
姜念兰实在困极,小声吱唔了一声,闭上眼睛没几息,就熟睡了过去。
楚南瑾在床畔站了一会儿,方才离开。
——
姜念兰做了噩梦。
梦的开端却是十分美好,在碧蓝天色下摇曳的柳条柔媚成丝,广袤无垠的绿荫上浮荡着细小的绒絮,而她跟在一道镀着光晕的青竹背影之后。
她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好似被困在了一方境地,永远都跟不上前方人的步伐。
她心底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倔劲,非要跟上那道背影不可,拼命迈开步伐,脚尖滋出火花,终于触碰到那人的衣角。
那人缓缓转过身。
天幕骤暗,一道亮彻天际的惊雷劈过,将前方人的面容笼罩在一片煞白中。
她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腰侧坠着穗子的玉佩。
只一低眉,眼前人便化作千万片碎影光斑,消失在漫无边际的长野中。
有脚步声渐进,骤起的明光照亮了隐匿在黑暗中,缓步朝她靠近之人。
是她的养父母。
恍若从地狱走出的恶鬼,一左一右,巨大的力道桎梏住她的双臂。
她听不见声音,可她却清晰地知道,梦里的她喊破了喉咙,凄惨声撕开天昼的浓雾。
梦醒时,头枕汗湿一片,发丝黏在鬓角,喘息紊乱。
“哥哥……”
她一人躺在小榻上,空旷的书舍内回荡着她干涩的呼唤,无尽的恐慌和孤寂朝她缩来,她不由打了个冷颤。
门外值守的内侍正巧去了偏房小解,姜念兰一路畅通无阻。
她想起哥哥说的,轩筑离这儿仅隔了一座桥,她现在不愿意一人留在那儿,只想见他。
穿过游廊,成片的玉兰花扑着馥郁芬香,她止步于一簇花丛前,纠折的枝条缠住了她鞋头上的花饰。
她浑然不觉,揪着眉头分析,是该往左边走,还是往右边走。
思考了许久,白白耗费时间,姜念兰决定两边都试上一试,总归比在原地打转好。
刚迈出一步,被缠绕一圈的枝条绊住,面朝地往碎石路重重摔去。
这一刻,心跳出了嗓子眼,大脑一片空白,她随手抓住什么东西。
钻心的疼痛从脚踝传来,粗砺的枝条划出一道血痕,姜念兰眼角沁出泪水,洇成小块绯红。
“小娘子!”
有人疾步走来,书袋里装着的器物在腰侧拍出清雅脆响,在姜念兰面前蹲下,从书袋中掏出一个瓷瓶,利索地在伤处敷下药粉。
陌生郎君语气轻快地说:“幸而我身上常备跌打损伤的药,这药好使得很,敷过一会儿就不会痛了。”
“你……”
软糯怯怯的绵音好似山谷中扑棱的百灵鸟,孟景茂这才去瞧小娘子半垂的面容,精巧尖尖的下巴掩着衣襟,颤如蝶翼的长睫沾了泪珠,扑簌簌落在小巧的琼鼻上。
恍觉有一根无形的羽毛搔挠过脸庞,素来开朗健谈的孟景茂失了声,总觉得自己像一个冒失的登徒子,而小娘子被他唐突的举动惊到,愧疚道:“我只是看你受了伤,想帮帮你,没多想别的,抱歉……”
姜念兰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只是害怕从未接触过的生人,从嘴里挤出一句,“你为何从这里经过……”
话问出口,姜念兰就悔了,脚长在别人身上,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她怎么傻到问出这种话来?
没想到,郎君不仅不生气,还从书袋里掏出一封信笺,认真地解释,“听闻太子殿下带着永乐公主来国子监念书,我家阿妹仰望太子已久,非闹着要我给太子殿下递信,我被闹的没办法,就只好硬着头皮来了,我打听到,公主的书舍就在这个方位,小娘子从里面出来,不知这里可就是公主的书舍?”
姜念兰好奇地问:“给太子递信?写的什么呀?”
孟景茂微愣,寻常人稍微一猜便知底细,哪里会刨根问底,但他不觉失礼,反而继续解释:“吾妹仰慕太子,自是想邀他到府中小坐。”
姜念兰“哦”了声,“原来是找哥哥呀,你把信给我,我帮你给他好了。”
孟景茂愣怔,细细消化完她的话,惊道:“您,您就是永乐公主……”
听闻公主因为中蛊而变得痴傻,眼前的小娘子虽目光清明,问话的方式却与常人有异,可不就和公主的症状一致。
他慌忙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却见公主迷惑天真地望着他,好似林中失了方向的麋鹿,那张桃仁般的杏眼带着不为人知的惑人,孟景茂一颗心像鸟雀般扑棱着,久久不得安宁。
见公主的脚踝还在汨汨流着血,孟景茂慌忙翻找书袋,翻出一块布帛,绑在伤口处,一连串动作下来,耳根烧红一片。
“冒,冒犯了……”
就在这时,失职的内侍找了过来,呼唤声远远传来,姜念兰尝试着站起来,伤处果真没有那么痛了,而当她想和身边郎君致谢时,却发现人已没了踪影。
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那名郎君离她那么近,脑海里的小人却没出来,她也一点儿也不害怕……
不禁想起祭酒教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生能有一个好的朋友,如同坐拥一笔不可估量的财富。
她迫不及待地想问问哥哥,那位郎君算不算得是她的朋友?
脑袋瓜里想着方才的情形,碎步跟着内侍返回书舍,坐下不久,祭酒和楚南瑾相继归来。
“念兰就醒来了?”
哥哥身上多了一股淡淡的桃花酒香,香醇的陈酿醉人,姜念兰一下将要与他分享的事情抛诸脑后,问:“哥哥喝的是什么酒呀?”
“祭酒珍藏的桃花酿,若念兰想喝,待你的身子好些了,哥哥为你讨几坛来,这酒味香,却喝不醉。”
“唔,哥哥喝酒能留下酒香,沐浴能留下熏香,可是我上次泡了那么久,熏香却没留多久就散了。”姜念兰有些嫉妒,“哥哥是不是有什么秘籍藏着掖着,没告诉我。”
楚南瑾失笑道:“怎会藏着掖着,若不然哥哥将心窝掏给你看,你总不会怀疑了吧?”
“咳咳。”祭酒适时打断,“该上课了。”
姜念兰连忙正襟危坐,楚南瑾含笑望了她一眼,从成堆的奏折中抽出一册。
……
孟景茂一口气跑了许远,好不容易停下来喘息,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景茂,你真去给你妹妹递信了啊?”
说话的是孟景茂的好友,两人亦是在国子监念书时期的同窗,孟景茂宠爱妹妹,受不得她每天在他耳根念叨,便借着拜谒恩师的名头,想要“偶遇”太子。
好友又道:“你是国公府世子,曾在太子殿下身边任过伴读,也算情谊深厚,何必偷偷摸摸地去见太子?”
“你懂什么,我阿妹是个小娘子,脸皮自然薄些,我若是光明正大的递信,让旁人瞧见了,若太子赴宴还好,若是推拒,我阿妹的脸面往哪儿放?”
好友“啧”了声,道:“你待你妹妹倒是极好。”
孟景茂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你可听闻过有关那位永乐公主的消息?”
“你问的是真永乐,还是假永乐?”
“真的。”
“我爹在鸿胪寺任职,倒是听他说,原本早就既定的新岁宴,圣上下诏新添了章程,似乎那位公主会出席宴会,你问这个干什么?”
孟景茂若有所思,被顶了下手肘,才道:“我在想如何让我爹带我参加新岁宴。”
第38章
日沉西山时响起的铜铃声, 对姜念兰而言无异于天籁妙音,比上好的药香还要醒神。
一扫萎靡的状态,喜笑颜开地收拾书袋, 氅衣还没披稳,就迫不及待地往外跑,像是一只精神振奋的小兔子。
被她兴奋的心情感染, 楚南瑾跟随其后, 也挂着笑容, 由着她活蹦乱跳过青石板路。
正值其余监生下学, 回廊那头有结伴的少年郎露头,一个个朝气蓬勃,笑声朗朗,正要和她撞上, 而她分明怕人,却不知折返,还直愣愣地往前走。
楚南瑾眸色一沉, 大步往前迈开几步,将小娘子的视线拦在身前,吩咐随行的内侍,“换条路走。”
姜念兰失望地收回视线, 她还没看清楚, 那群少年郎中是否有她晌午遇见的那位郎君, 郎君帮了她,却一声不吭地走了, 她还没有好好谢谢他呢。
走得久了, 脚踝的伤口隐隐作痛,姜念兰便不想走了, 绕到楚南瑾身后,双臂环过他的腰身,“哥哥抱我。”
楚南瑾只当她是走累了,脱下扎脸的金滚刺线外衣,让她伏靠在肩头,能寻个更舒适的姿势。
裸露的脖颈却被冷风吹得青筋凸起,姜念兰将捂热的小手覆上去,没暖热,手背却凉了,又贴了脸过去,不断吞吐着热气。
哥哥身上好容易凉呀,难怪他宫里的地龙总是那般热。
终于将那块暖热了些,姜念兰埋入他的颈窝,脑海里有什么东西闪过。
她好像忘了什么事,却一时想不起来。
一直到傍晚,吃完晚饭,坐在高凳上漱口,姜念兰才终于想起那封信笺。
嘴角还浮着水沫,姜念兰脚步哒哒地踩在地面,将书袋里的物什倒了出来,终于找到被她压在书简夹层中的信笺。
“什么事这般着急,嘴巴也不擦干净。”用巾帕拭去她嘴角的浮沫,不动声色地低下眸,声音严厉了几分,“……信?谁给你的。”
“唔,是一个想邀哥哥去府上小坐的小娘子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