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代郎君递信,郎君代妹妹递信,那递信之人就是郎君妹妹。
她想起祭酒在课上讲的,所谓精炼用语,便是去掉赘词,将话中的精髓提炼出来。
她谨遵教诲,也不算是个笨小娘吧?
“……嗯?”
楚南瑾不知晓她掐头去尾,小聪明用到这点上。
倒是想起,从前他在国子监温书时,江公公和常守就经常收到这样的信,不堪其扰,却又为了太子的好名声,不好推拒,时常在他面前抱怨。
便以为又是哪位贵女找来,正巧撞上了姜念兰,他这傻妹妹什么也不懂,哪里知晓去府上小坐的含义,“念兰晌午走出去了?”
“嗯,我去找哥哥,但是迷了路。”见哥哥两手夹过信,却随手扔在了盥台上,“哥哥不先看看信吗?”
呈着灿芒的眸子转了过去,弯成寒月的弧度,声音听不出喜怒,淡如秋水,“念兰想让我看信?”
姜念兰不懂哥哥为什么这么问,“那名小娘子说不定正在家中翘首以盼,哥哥若就这么扔掉,那名小娘子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很伤心。”
“念兰怕旁人伤心,哥哥看了这信便是,那名小娘子是开心了,可是下次呢?若她得寸进尺,不再满足我去府中小坐,而是要更近一步呢?”
姜念兰懵了,“更近一步?”
楚南瑾迈开两步,淡声道:“比如说,想搬入东宫,成为这里的女主人,现在东宫只有你我,可如果住了女主人进来,念兰就无法再像现在这样,夜夜与我相会。”
姜念兰稍微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为什么呀?”
瞧见她脸上的慌张,楚南瑾嘴角抿起一笑,道:“成了家的郎君哪能再和妹妹这般亲近,都是只顾小家,只与新妇亲近了。”
姜念兰心口闷闷的,从身后环住他,闷声道:“哥哥成了家,就会不理我吗?”
“哥哥不会成家。”
笃定的语气让她心口堵着的郁结消散,她忽然觉得自己答应递信是一个十分愚蠢的决定,旁人都要来和她抢哥哥了,她还傻乎乎地给旁人带路。
自认为聪慧不过半盏茶,就被楚南瑾一席话散成一团散沙。
她忙将那封信折叠放回原处,气呼呼地说:“那我下次再见了他,就把信还回去。”
“念兰不怕那名小娘子伤心了?”
“她要和我抢哥哥,我还管她伤不伤心作甚。”翻到那张哥哥帮她做弊的字条,笑眯眯地说,“哥哥最开始不是不愿意帮我的吗,怎么突然就改变主意了?”
楚南瑾捧起她软乎乎的小手,笑道:“老师严苛,不会因为你是小娘子而留情,念兰疼,哥哥也会疼。”
姜念兰正要问哥哥为什么会疼,常守的声音飘了进来,“殿下,急报。”
楚南瑾抚平衣角褶皱,对她说了句,“晚间回来再与你温习功课。”便踏了出去。
常守发现,太子殿下的心情似乎格外好,往日太子虽爱笑,却裹着冷霜,如今这笑却是尽了眼底,他不敢胡乱猜想,低头禀报。
“下属抓到了江平郡刺客的同党,他们身上……有北蒙国的图腾。”
楚南瑾的笑容一寸寸变寒。
“北蒙国?”
雪白氅衣在夜幕下生辉,眼尾微微上挑,洇出诡异秾丽的色彩。
天际悬挂的弯月隐隐浮动血色,檐牙盘旋的黑鸦被啸风惊起。
无人知晓,光风霁月、隽雅温和的东宫太子,在书房后设有一条暗道,两道石门左右开合,露出阴森戾气的暗室,沉沉血气扑面而来,令人头晕炫目,几欲作呕。
诏狱的严酷刑具,在挂墙上都能找到对应。
楚南瑾换了身玄色长衫,长发随意地披散,腰封上扣着红色玛瑙,在暗黑中闪着熠光,精美繁复的花纹延展开来,衔接他手持的一柄长剑。
用锦帕擦着长剑上的灰尘,生疏的触觉让他想起,他这双手好似许久未见过血了。
除了,那次……
几名被绑在一起的男子浑身浸在血浆中,汗出如瀑,塞着麻布的嘴流出口液,青筋暴起。
“在江平郡,你们是哪只手动的她?”
男子从喉咙里挤出求饶,楚南瑾敛下眼眸,道:“孤没那么多耐心。”
长剑出鞘,在昏暗中划出一道亮丽的雪光,楚南瑾把玩着剑柄,淡淡睨过软在地上,已被折磨到了强弩之末的几人。
几人被吓得面如枯色,“左手……”“右手……”
剑身拍打着地上人的面颊,雪白的宝剑贴上泥印子,楚南瑾嫌弃地蹙起眉头,将剑摁下去几寸,“现在你们不用回答了。”
常守道:“殿下,还是让属下来动手吧。”
一个手上沾满鲜血的人,就算再怎么掩盖,也遮不下那股子戾气和血腥,杀人的手,和慈悲向佛的心,总归是对向殊途。
作为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储君,楚南瑾需得心怀天下,拥有普度众生的超脱,又得雄才远略,不至于这吃人吐骨的权利追逐中献祭。
手段柔和旁人嘲讽软弱,手段强硬旁人叱骂狠辣。
真是令人厌烦。
他这柄剑,已经很久没饮过血了。
浓稠的血色如同瑰丽的斑光,无孔不入地沿着石缝渗入,来不及反应的常守错愕不已,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如雪宝剑畅饮涸血,在太子脚下洇开一团血斑。
楚南瑾擦拭宝剑,一连串的动作优雅利落,眼底仍是化不开的温和春光,抿着悲天悯人的儒雅笑容,静立许久。
“不过砍了一双手,别让人就这么死了。”
常守心有余悸,“属下稍时安排,只是殿下,属下动手即可,何必污了您的手……”
楚南瑾将宝剑挂回剑架,扑了扑身上的灰尘,道:“关于北蒙国图腾,务必要从他们口中撬出线索。吩咐人准备浴桶,熏香加得重些,定要将孤这身血气去掉。”
前后话语跳脱太大,常守一时愣神,反应过来,忙道:“是……”
不由怀念起江公公那厮,现下还卧伤在床,他一个诸率统领,竟整日里忙于些琐碎小事。
——
楚南瑾离开的这段时间,姜念兰乖巧地捧着书册温书。
哥哥说,没过多久,她要出席一个十分重要的宴会,面对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表现不好,旁人都会在暗地里笑她。
她脸皮可薄,害怕被人嘲笑,连累哥哥和父皇被耻笑,她也会愧疚许久,所以她勤勉温书,认真听老师授课,为的就是不给他们丢面。
可她就是脑子笨,老师白日里教过的知识,晚上她就忘了大半。
姜念兰沮丧地扯着头发,编成一股不甚美观的辫子,又拆开重编,以缓她心中无处发泄的躁意。
哥哥和祭酒讲话文绉绉的,很是厉害,她想学到这个程度,就不会遭人耻笑了,可有头有腿的文字分明是熟悉的形状,她就是不会念。
学不会成语,她永远就是个只会讲大白话的笨娘子。
再一次捧起书册,精神被折磨到濒临崩溃边缘时,楚南瑾风尘仆仆地归来。
一落座,便将她抱在了怀里,“念兰真乖,果真在认真温书。”
第39章
姜念兰在他襟前嗅了嗅, 哥哥身上除了往日清幽的沉香,还多了一味浓厚的药香。
“哥哥又去沐浴了吗?”
楚南瑾轻描淡写地揭过,“嗯, 处理了一桩事,回来时下了场雪,怕将湿气传染给你, 就去泡了个热浴。”
姜念兰拱啊拱, “怎么不叫我呀?”
楚南瑾微敛眉目, 淡笑不语, 接过姜念兰方才温习的书册,指端在页纸上划过几寸,“老师布置的作业,念兰怎么一字未动, 还有哪些不懂的,哥哥教你。”
他的下颔抵住她的肩头,馥郁的沐香清新舒然, 姜念兰头倚在他的胸膛,被他劲道的双臂环住腰肢,满鼻都是他身上的香味。
楚南瑾摁在她的髂骨上,蹙眉说道:“吃得也不少, 怎么还是这般瘦。”
暮色将帐幔拉扯得朦胧迷离, 姜念兰斜眼过昏黄的烛火, 望见哥哥搭在书简上的玉手,修长又好看, 衬得那枯燥冰冷的书册格外柔和。
一颗心扑腾得老快, 快到要跃出胸腔,她不懂这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只觉得哥哥另一只搭在她腰肢上的手若有似无地游移时,身上满是酥骨的痒意,她微张红唇,吐出来的声音娇媚诱人。
“哥哥……我想……”
楚南瑾唇角带笑,“念兰想什么?”
姜念兰说不出来,想起之前沐浴时、凹姿势让哥哥作画时,他的神色会变得莫名起来,像有着神秘引力的黑洞,诱着她茫然而又义无反顾地往前,带来的陌生欢愉让她莫名依恋,以至于哥哥只是将手搭上腰肢,她浑身就像软了骨头似的酥麻。
她说不出来,楚南瑾便像没听见似的,正色说道:“虽然白日里哥哥帮你做弊,应付了老师,可不代表不懂的知识就这么揭过了,我们便从你课上答不出来的考题开始温习吧。”
姜念兰水眸汪汪,低头望了眼书册,小声“嗯”了下。
楚南瑾指过书册上的成语,让姜念兰答,她答不出,他也没说什么,只道:“此四字念做‘手不释卷’,念兰可知何为手不释卷?”
姜念兰摇了摇头。
“便是沉迷古书典籍,常常陷入其中,其用功好学的境地如入无人之境,对浩瀚玉册爱不释手,茶饭不思。”
本是解释一个成语的含义,哥哥却又多用了好几个成语,姜念兰迷迷糊糊地仰起眸子,“哥哥,我听不懂……”
楚南瑾佯装为难道:“哥哥解释得如此浅显,念兰怎还听不懂呢?”
姜念兰羞愧地低下了头。
楚南瑾便是一副颇有耐心的好兄长模样,温声道:“无妨,哥哥还有一套学习秘籍,学成很快,这法子只教给念兰。”
姜念兰眼睛一亮,“真的呀?哥哥快教教我。”
楚南瑾含笑的眸子一寸寸暗了下来。
小羔羊浑然不觉,被叼入恶狼口中,还喜滋滋地问着恶狼,要将她带往何处。
楚南瑾收紧双臂,让姜念兰在他腿上坐得更稳。
一阵刺痛,姜念兰惊叫了声,控诉道:“哥哥又掐我干嘛……”
楚南瑾放轻了力道,手上动作不减,却是面色平静地解释道:“哥哥这样掐念兰,很喜欢,舍不得放手,这便是爱不释手,手不释卷的含义相同,只不过指向不同,前者可指代万物,后者则是指代书卷。”
姜念兰嘴唇翁动,发出连她自己都觉得羞涩的娇吟,她有些羞愧,哥哥分明是在教她读书,她却心不在焉,眸光无法聚集到书册上。
“念兰知晓这两个成语之间的区别了吗?”
她咬着贝齿,从牙缝挤出声道:“知晓了……”
楚南瑾摆正她因乱晃而歪斜的簪钗,“念兰读书要专心些,想要什么,待习完课再与哥哥说,哥哥可不会再心软了,这些书没温完,今夜就不得歇息。”
说罢,他重新端起书册,明目扫视一番,道:“念兰可知,盈盈一握是何含义?”
姜念兰困惑地瞪圆眼睛,“我记得老师没问过这个……”
楚南瑾轻轻摇头,“念兰课上走神,记错了。”
姜念兰回忆了一会儿,却怎么也想不起这段记忆。
哥哥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耐心带她温习功课,应该不会无聊到随便编出一个考题来诓她,她这小脑袋瓜时灵时不灵的,兴许就是课上走神忘记了。
既然不记得,那肯定是答不出来了,姜念兰诚实道:“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楚南瑾一手持书册,一手揽过她的腰肢,揉着她腰间那块软肉,声音轻轻飘过她的耳垂,“念兰的腰肢,一只手便能握住,便是盈盈一握。”
姜念兰有些痒,“咯咯”笑了两声,问道:“那哥哥的呢,哥哥的腰肢,也是盈盈一握吗?”
“这个成语是用在女子身上的,男子和女子大不相同。”
姜念兰抢答道:“这个我知道!哥哥身上有很多和我不一样的地方呢。”
她伸手戳了戳他的胸膛,又指着自己的胸口,颇为自豪地说:“我有的,哥哥却没有呢。”
东宫的地龙热,每次一进来,姜念兰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褪去繁冗的外衣,只留下一件单薄的中衣。
布料绵薄,隐隐透出白皙晶莹的肌肤,浮动着煜煜流光,楚南瑾的视线往下挪,便可清晰地看见她颈下如玉的弧度,起伏如崇岭山川。
喉结微微滚动,他温润的声色暗哑了几分,“除了这,还有吗?”
姜念兰怔愣了一下,还有?
她暗忖须臾,覆上他饱满玉润的喉结,上下抚动,像是窥到了正确答案,眉目星朗舒展。
“哥哥有这个,我没有。”
“还有。”
“……还有?”这下任姜念兰想了许久,也还是想不出来了,她苦恼地皱着眉头,娇声娇气地哀求道,“是什么呀?哥哥告诉我好不好?”
楚南瑾敛下眸中异光,将她扳回原位,肃目道:“待温习完功课,哥哥再告诉你。”
姜念兰好奇得心痒痒。
哥哥的教学法子虽然有些磨人,但胜在身体力行,记忆点就更深些,且花样繁多,每次哥哥动手,她心悸心颤之余,脑子里炸开花般恍然大悟——
原来还可以这样。
脑子里虽塞进了知识,却越来越晕晕乎乎的,姜念兰一个姿势久坐,有些累了,不安分地扭动了下腰肢,屁股忽然被什么东西硌到。
电光火石之间,她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快速划过,瞬间振起精神,原本萦绕心头的疑团得到了答案,眉梢挂不住喜色。
姜念兰喜不自胜道:“哥哥,我知道你比我多了什么了,是——”
她碰到了什么,楚南瑾自然知晓。
被卷成滔天海浪的暗涌一跃而起,冲过堤岸,以势如破竹之势破茧而出,喷涌出无可抵御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