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只有哥哥,后来又来了许多人,耳边有很多声音,嘈杂声混合交错在一起,令她苦闷不堪。
她想远离喧闹,去一个安静的地方,但她谨记哥哥的交代,不能发声,不能睁眼。
如此便过了一夜,翌日,当喧嚣声褪去时,楚南瑾唤醒了她。
姜念兰满腹疑惑,“哥哥,昨夜到底发生了何事?”
突如其来的走水,案发地还是昭成帝最宠爱的公主宫殿,昭成帝大发雷霆,不久便揪出了始作俑者,那人却已服毒,当场暴毙,一夜之间,锦衣卫便将其过往查了个底朝天,却发现不过是一个儿时入宫,普普通通的宦官罢了。
线索就此中断。
听完昨夜发生的一切,姜念兰毛骨悚然,庆幸昨夜不在自己的寝殿,而是在东宫,“哥哥,有人想烧死我吗?”
楚南瑾温声安抚,“没人能伤害到你。”
昨夜宫人们忙得焦头烂额,平日里和那宦官有关联之人都被拉出审问,昭成帝下了铁令,一定要找出意图谋害永乐性命之人。
唯有楚南瑾冷眼旁观。
他一眼看出,那人不是冲着姜念兰的性命来的,开端错了,再怎么查下去也是徒劳。
玉和殿有他的眼线,即便姜念兰真在寝殿内,他的人也会及时救出她,那人的谋划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人如果真要谋害姜念兰,不会事先不做调查,鲁莽行事。
楚南瑾暂且猜不到那人的意图,但在这深宫中,能避开羽林军巡逻,在玉和殿放下那一把火,唯有一人能做到。
答案呼之欲出。
第41章
秦爻。
这个名字在一段时间内, 总是伴随着刀光血影和冲天戾气。
他是昭成帝手上一把排除异己的刀,指向所有不忠不义之人,足以填满一壑丘池的刃下亡魂, 被他囚在暗无天日的诏狱,日夜哭嚎。
佞臣斥他雕心雁爪,杀人如麻, 是皇帝最忠诚的走狗。
可这把忠诚的刀, 却有一天软了刃, 背了主。
诏狱有数道沉墙, 幽幽火光昏黄地打在沙土沉积的台阶上,秦爻被关押之地,离楚南瑾当初自请受罚的铁狱,仅隔着一扇石墙。
两道石墙缓缓而开, 扬起尘土沙砾,楚南瑾一身雪衣,与幽暗阴森的诏狱格格不入, 鬼哭狼嚎经久绕梁,他却恍若未闻,只在拂去衣摆尘埃时微微低眉。
“秦大人曾任指挥,你们是他的部下, 受恩惠提携, 如今却将这严刑招供的路数用在他身, 实属为难,秦大人宁吃苦头, 也不愿道出当年隐秘, 也是应了‘不折翱鹰’的名号。”
楚南瑾语气平缓,如和人讨论今天天气如何般随和, 同行锦衣卫受宠若惊,听到最后,却是叹了口气,道:
“秦大人有从龙之功,不该折于此,当年,圣上和太后遭大皇子暗杀,是秦大人保驾护航,杀出一条血路,本是极受圣上器重的功臣,却被蒙了心眼,沦落至此……”
“秦爻可曾供出些什么?”
“太子殿下,秦大人的性子您也了解,那是将烙铁烙在他身上,也不皱下眉头的人,不过我倒是听别人说,秦大人的屋子里搜出了个陈旧泛白的香包,应是故人送的,便由此猜测,秦大人正是为了那名送香包的女子,才会犯下此等大错。”
锦衣卫开了狱锁,逼仄的空间散发着腐腥味,有一人被镣铐桎梏,遮面的长发杂乱打结,腿骨痉挛萎缩,身上遍布大小伤口,其中一条横贯腰骨的血条极为刺目。
看起气息奄奄,命悬一线,抬起头时,一双掺着血性的眸子迥然有神,仿若濒死之兽复苏。
“太子殿下。”
“秦大人。”
“太子殿下还叫什么秦大人,秦某现在不过一介罪臣,担不起您这声大人。”秦爻苦笑道,“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是为何事,诏狱是恶浊之地,您清风亮节,还是少踏足于此。”
“孤是储君,陛下龙体有恙时,代理朝事是分内之事。”
“陛下龙体有恙?!”秦爻急切地拔高声调,干涸的嗓音火辣辣地疼,剧烈咳嗽起来。
“秦大人既然关心陛下,当初为何要做出悖君之事?”
百般酷刑都没从秦爻嘴里撬出什么,此时他更不可能回答,只是重复了句,“罪臣对不起陛下。”
楚南瑾早有预料,从袖中掏出一物,缓缓道:“秦大人可识得此物?”
秦爻从乱发中抬起眸子,看清楚南瑾手里的东西时,古井无波的面色划开一道裂缝。
“此物怎会在殿下手中,它不是……”
楚南瑾手中拿着的,赫然是锦衣卫口中陈旧泛白的香包。
当初昭成帝命人搜查秦爻的府邸,将他所有的东西都焚火烧毁,秦爻便以为,那陪伴他走过漫长孤苦岁月、支撑他走出刀山血海的香包早已是一捧灰烬,再见此物,铁骨铮铮的硬汉眼中竟有酸涩之感。
“听闻秦大人每次出职,都会带上此物,刀尖舔血时,亦是佩不离身,知晓此物对秦大人的重要性,便命人从火场带了出来。”
眼前年轻俊朗的太子笑容清隽温和,内敛得好似不带一丝锋芒。
秦爻眸色微动,“殿下既将此物拿了出来,便是想与我做个交换吧。”
楚南瑾颔首,“秦大人是个聪明人,孤便不与你绕弯子,你放心,孤要问的问题,不会牵涉到你想要保护的人。”
“殿下请说。”
“玉和殿的那一把火,是否是秦大人的手笔?”
在火把照不到的阴暗角落。秦爻被镣铐束缚的手微微颤了下,沉寂灰黑的眸子划过一丝波澜。
沉默良久,秦爻开口,“是。”
——
楚南瑾离开的这段时间,昭成帝带着沈太医来过。
姜念兰一直未醒,沈太医却把不出什么所以然,只能说公主惊吓过度,还得歇上一段时间。
昭成帝想等到女儿醒来,御书房却有官员来报徐州府赈灾的款项,驻足塌前望了一会儿,不情愿地摆驾回宫。
人走后,姜念兰把脸埋入被子里,茫然地睁着眼。
她现在知道死是什么意思了,如同用枕头掩上口鼻,是一个痛苦窒息的过程。
有人要她死,所以在她的寝殿放火。
即便哥哥说别人伤害不到她,她还是忍不住后背发凉,一阵后怕。
她悄悄从被中探出头,光着脚下了床。
她所在的东厢暖阁在二层,推窗瞭望,一汪清可见底的池子游着几条小鱼,两侧小道铺满鹅卵石,树丛掩映的那头,缓步走来一道绮丽修长的身影。
姜念兰两手撑着窗沿,身子探出大半,兴奋地唤了声,“哥哥!”
楚南瑾远远瞧见了她,对她比了几个手势,姜念兰没看懂,反而将身子往外多探了几分,脚下一滑,幸而及时攀扶住了叉竿,额头却撞上窗沿,嗑出一道血痕。
楚南瑾快步上了楼,将她带离窗边,严厉教育,“我方才让你远离窗沿,你为何非但不听,还继续往外探?”
姜念兰吐了吐舌头,“我没看懂哥哥的手势,就想离得更近一些。”
“下次不可再这样。”
刚撞上时姜念兰不觉疼痛,几句话之间,密麻的疼冲上脑门,灼了火般一阵火辣,楚南瑾命人取来伤药,将冰凉的药物敷在她的额头。
伤处被贴上裁剪适中的布绷,药效逐渐起了作用。
姜念兰从一开始的哼唧嗷叫渐渐平复下来,想起今晨哥哥的不告而别,问道:“哥哥,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我的寝殿烧没了,是不是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搬去哥哥那里住了?”
说到最后,她眼尾上扬,隐隐透着期待。
楚南瑾没有回答。
秦爻说,他是为林燕打抱不平,才会吩咐旧部在玉和殿放下那一把火。
临时胡诌的谎言十分拙劣,秦爻知道楚南瑾不会相信,他罪名深重,再添一笔也无妨,但他没想到,这个香包便是牵扯出事情始末的关键一环。
香包的绣法独特,从未在市面上出现过,楚南瑾分析,香包应是那名女子亲手所绣,且女子家中殷实,不需依靠绣活营生。
安平王妃出嫁前,便以女工闻名,绣出来的香包精致玲珑,曾呈递御前,得到过先帝的赞赏,她为人傲气,眼高于顶,自是不可能让自己的绣活流入民间。
楚南瑾命人寻来安平王妃缝过的香包,针线走法除了更纯熟,基本大同小异。
秦爻听命于昭成帝,最常见到的便是皇帝与太后。
太后常召安平王妃入宫,怜悯侄女花龄丧夫,若与秦爻有了首尾,太后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秦爻是为安平王妃做事,一切便有了解释。
东宫与玉和殿位处两个不同方位,火势来得突然,即便楚南瑾第一时间得了消息,也无法在一盏茶的时间内将姜念兰送回寝殿。
这场火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试探。
试探不知是否在玉和殿的姜念兰,亦是试探远在东宫的太子。
太子背德,与皇妹有首尾,是能毁他声誉、且让昭成帝动怒的一箭双雕之法。
只可惜玉和殿四处都是他的眼线,那人能勾结羽林军躲过巡防,却无法靠近姜念兰的寝殿。
一次试探不成,必有下次。
只是……
安平王妃娇蛮,与谁都难以共处,推测她是秦爻的心上人时,楚南瑾有过质疑,但只有如此才能理顺因果,便全作秦爻念及旧情,情人眼里出西施。
“念兰暂时得在这儿待两日,若是不想见人,就闭眼装睡。”
姜念兰紧张道:“哥哥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
楚南瑾笑笑,“只是缓兵之计,这两日,陛下会下旨让你搬去东宫。”
姜念兰眸光骤亮,像冬雪中绽开的晴花,干净澄澈,一手扯过他的袖角,笑眯眯地说:“真的吗,那太好啦,以后我不用偷偷摸摸,就可以随时见到哥哥了。”
如果能和哥哥住在一起,她一个人住在这儿一两天也没什么大不了。
楚南瑾将伤药收回药箱,面上是和她如出一辙的笑意,低眉之时,笑意却未至眼角,摁住兴奋得手舞足蹈的小娘子,道:“这两日你也不必去听学。”
双喜临门,姜念兰可谈得上是眉飞色舞,怕哥哥误会她不喜欢老师,忙解释道:“不是老师的课教得不好,而是每日起得那般早,我都睡不好觉,若能休上两日,我精神气养好了,就能学得更快、更有劲,而且……”
乌溜溜的眼珠子转着,将没说完的话藏在心底。
比起祭酒,她更喜欢哥哥为她上课。
这时,门外侍立的常守踏进门一步,说道:“殿下,东宫有贵人找。”
“何人?”
暖阁是先帝嫔妃的歇脚之地,人多眼杂,常守踌躇片刻,道:“您去见了便知。”
——
虽然不用早起念书,姜念兰却一刻也没闲着。
楚南瑾白日闲时会过来带她温书,功课不仅没落下,还识得了不少字,晚上楚南瑾不在时,她便翻看图文话本,屋内灯火通明,时常看得入迷之时就睡了过去。
玉和殿走水的第三日,一道圣旨下至暖阁。
公主永乐移步行宫,寻找解梦之法,太子陪同左右。
公主的受宠程度,从御赐的行囊便可以看出,不过离宫几日,昭成帝却赐了几箱衣物、几箱金银首饰等,装了满满几车。
昭成帝朝政繁忙,却抽出空闲,在宫门口送别,马车消失在视线内很远,他仍驻足停留,好似被风沙迷了眼。
大梵女居住的行宫毗邻京城,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段,先帝纵情享乐,这座行宫本是他游山玩水,听笙歌乐舞的淫靡之地。
昭成帝继位后,将留在此处的乐器乐台拆的拆、烧的烧,半年前大梵女在行宫定居后,更是将此地改造成不啻于佛堂的清净之地。
行至半路,楚南瑾所在马车的防风帘子掀开,一双修长玉润的手伸出车外,比了个手势。
“莫让他们发出声音。”
常守微微颔首,骑着马从后绕过,指挥属下不动声色将其中一辆马车团团围了起来。
太后安插在队伍中的眼线被瞬间割去舌头,拖去两侧布满荆棘的密林,泛着冷光的寒刀无情地夺走性命。
姜念兰一路上都不开心,哥哥明明说过,去行宫两人就能独处,可离宫后,哥哥非但没和她坐在同一辆马车,两人之间还隔了好几辆。
她恹恹地趴在马车壁沿,来回翻看手上的话本,却什么也看不进去。
这时,车帘被掀开,一丝光线照进,刺得她双眼微眯。
“念兰。”
第42章
玉和殿走水只是开端, 太后一党不会轻易罢休,将人马安插在驶往行宫的队伍中,下了揪出太子背德证据的死令。
却不料, 太子部署周全,不费吹灰之力便识破诡计,折了太后几枚重要棋子。
血腥被扶疏草木淡去, 清冽的幽竹掩下过往痕迹, 楚南瑾拂雪袖上沾染的灰尘, 仿佛一切安然, 什么也没发生过。
姜念兰见到楚南瑾的那一刻,所有的埋怨失望褪去,满心都被喜悦充盈,委屈道:“这两日哥哥变得好冷淡, 除了温书都不来找我,我晚上掌灯看话本,有许多地方都不懂, 却没有哥哥替我解答。”
自姜念兰来到皇宫,还从未和楚南瑾分开过这么久,每晚都睡得不安生,数次想从暖阁溜出去, 去东宫找哥哥, 可想到他的交代, 她又不能任性妄为,憋得难受, 此时见了他, 将委屈一股脑地倾诉了出来。
楚南瑾静静听她说完,嘴角扬开一抹浅淡的笑意, 摊开掌心,露出一对翡翠珠子,光亮剔透,上衔着碧绿细线,看起来小巧玲珑,玉润珠圆。
珠光映在眼中,浸润着温柔的笑意,“赔罪礼。”
姜念兰捻起那颗珠子,好奇地细细打量,珠子摸在手上触感冰凉,却十分趁手,她端详一番,想不出赞美的词语,傻傻地冒出一句,“好漂亮,像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