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乖巧地任他作画,一到天黑就撑不住睡觉的小娘子蜷缩成一团,安静乖软,比她怀里那只匍匐的小猫还要可爱几分。
忽然就很想吻住她那张香甜的小嘴,却终究没忍心吵醒。把玩着美玉,想起了一些过往。
从前,那些想巴结他的朝臣最爱往东宫送猫,道他温和亲善,应是十分喜爱这些有灵的生物,自以为地揣度。他回回微笑收下,转身却将这些碍眼的东西扔给了宫人。
东宫有过许多品种的猫,一个个腮圆眼亮,旁人看见爱不释手,就连常守也会抱在怀中赏玩。
他却十分厌恶这不知分寸,时常爬到人身上的生物,他不喜旁人近他的身,就算是一只猫也不行。
眼前的小娘子算是例外,他看得顺眼,也稍微体会到了旁人戏猫时的心情。
他不知对他的这位皇妹到底是何感情,兴许是养得趁手,也不嫌麻烦,便一直养在了身边,偶然的逗弄无伤大雅,让他心情不错,却渐渐生了独占心。
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门外的脚步打断思绪,楚南瑾将美玉攥在手里,嘴角的笑容冷了几分,大步跨过去,拉下竹椅前的帘帐,将声音隔绝在外。
大梵女推开屋门,瞧见眉眼温和的郎君正专注地往一块玉上刻字。
她孤身前来,站在门口静静看了一会儿,方才出声道:“太子殿下。”
楚南瑾停下手上动作,抬起头,“何娘子不是还有两日出关,今夜现身于此,可是有何要紧事?”
“我听闻一件事,迫切地想和太子聊聊,停留时间不久,便长话短说。”
“愿闻其详。”
“过问殿下的私事,是我逾矩。这帘帐后头的,可是永乐公主,太子殿下的皇妹?”
楚南瑾嘴角噙起一抹笑意,并不隐瞒,“是,她睡着了,还请何娘子说话小声,莫惊醒了她。”
“殿下是否没听清我方才说的?永乐公主,是你的皇妹。”何娘子厉色道,“公主的房间在另一头,你虽是她的兄长,但男女授受不亲,公主不该出现在殿下的房里。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东宫之事我已有所耳闻,还请殿下规束行为,莫要逾越。”
何娘子自诩已看破红尘万物,但她却从未看透过太子,日复一日地覆着一张假面,旁人早已欲盖弥彰,太子却能面面俱到。她已不知晓他的行径哪些是本意,哪些是违心,若是换一名女子,她可以听之任之,只保自身清净,但是姜念兰不行。
但对于太子和公主之间的关系,她只认为是稍微亲近了些,堪堪胜过普通的兄妹之情,太子有自己的谋划和抱负,只要她掐灭这个苗头,太子会和皇妹保持应有的距离。
此事本不必她亲自来问,可她心底忐忑不安,若不来亲自旁侧敲击太子,她只会彻夜难眠。
却见太子默不作声地摩挲着手上玉石,不知在想着什么。
正在此时,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将案上的书简吹动得“哗哗”作响,一封竹简不堪骤风,无声地滚落在大梵女脚边,竹封脱落,露出里面的画纸。
“这画上的人是……”
何娘子正欲拾起画纸,楚南瑾神色终于有了波动,快她一步,画纸落入他手中,封存竹简,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何娘子猛地抬头,发现桌案上还有许多相同封口的竹简,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块,她心底涌上一股不安,却不知这股不安从何而起。
楚南瑾转过身,冷淡道:“一会儿孤便会让人将念兰送回,何娘子不必操心,你闭关事重,早日出关为念兰解梦,便早日了却皇上的心病。”
何娘子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好,还请殿下记住我说的话。”
何娘子走后不久,江公公走了进来,问:“方才何娘子吩咐奴婢来接公主回房,不知太子殿下的意思是?”
被冷睨了一眼,立刻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楚南瑾撩起帘帐,竹椅上的小娘子仍睡得深沉,一点儿也没被外头的动静打扰。她怀里的小猫倒是醒了,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他。
忽然不屑地笑了笑,“皇妹又如何。”随即将猫扔到一旁,一手揽过姜念兰的腰肢,将她抱回榻上睡。
——
虽在皇城外,楚南瑾要处理的公务仍不见少,堆积成山的奏疏,疏漏一日,第二日便又垒起一沓。
捡了只小猫后,姜念兰胆子大了许多,常常带着小猫在院子里玩耍,楚南瑾忙于政务,陪不了她的时候,小猫就是她最好的玩伴。
她晌午睡了个觉,醒来却不见了小猫,急得在院子里找了一圈,却没找到,本想让哥哥和她一起找,但见哥哥忙得不可开交,便独自顺着泥巴上的猫爪印寻去。
她给小猫取了个名字叫球球,球球很聪明,已经识得自己的名字了。
不知走了多远,球球的爪印消失,她大声唤着球球的名字,放缓脚步,警惕地打量着四周,才发觉自己走到了一条陌生的回廊,廊上飘着一股腥膻的恶臭气。
姜念兰捂着鼻子,那阵恶臭仍萦绕在鼻尖,令人作呕,寻找臭味的来源,她才发现回廊两侧晾满了男子鞋袜。
那股令人难以忍受的腥膻气,便是从鞋袜中传来。
球球的爪印便是在这里消失的,她犹豫了一会儿,觉得一个力量小,还是先回去,再让哥哥派人一起来找球球。
绕了一个大圈子,却始终找不到回去的路,心急如焚时,视线内忽然出现球球雪白的身影。
球球躲在密林里,右腿似乎嵌着什么东西,警惕地匍匐着,听到她的呼唤,一瘸一拐地朝她奔来,姜念兰担心它腿上受了伤,便也朝它走过去,满心欢心地等着球球扑进她怀里,半路却忽然冒出一根叉子,将小猫的右腿狠狠叉住。
“喵呜!!!”
小猫惨叫凄厉,却招来了一阵哄笑声,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几名男子,生得贼眉鼠眼,满脸戏弄地瞧着叉子下拼命挣扎的弱小生物,生出一股自豪的征服感。
“这小畜生跑得可快,要不是咱们在它腿上嵌了根钉子,还真不一定能追上它。”
“大哥,上回那只猫让咱们烤着吃了,这回怎么弄?”
“就把它拿去剖肚吧,这小畜生,挠了老子好几下!今天非要给它点颜色看看……”
“咦,那里有位漂亮的小娘子……”
听见这话,几人将目光转到姜念兰身上,他们从未见过这般天姿国色的小娘子,皆面露垂涎。
姜念兰感知到危险,恐惧地看着离她越来越近的人,她想拔腿就跑,可体力哪里敌得过几个壮汉,细嫩的胳膊在他们手下犹如豆腐块,一捏就碎。
与此同时,她脑海里像炸开了花,嗡嗡地疼,她知道她得立刻远离这几人,奈何体力悬殊。疼痛到了极限,无可抑制地高喊,男子发懵之时,张开獠牙下了狠口。
“原来是个疯婆娘!”男子被疼痛感醒神,一把将她推倒在地,她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立刻就想去救仍在哀嚎的球球。
“原来这个小畜生是这个疯婆娘养的。”
几名男子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虽然这小娘子很疯,但胜在脸蛋漂亮,身段也好,不由得舔了舔干燥的唇,这应该是个没人尝过的尤物……
第44章
“殿下饶命, 殿下饶命啊!贱民要是知道这是公主,给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放肆啊!”
深刺入胸骨的雪剑光可鉴人,潮涌的鲜血渗过森森白骨, 一人因为痛苦而面容极度狰狞恐怖,奈何被割了舌头,只能发出“嗬嗬”的音节。
他身边的同伴见了此景, 吓得屁滚尿流, 重重地以头磕地求饶, 妄想保住这条贱命。
几人懊悔不已。
但在当时, 即便他们知道这位是皇族公主,也会动尝鲜的妄念。他们是皇帝请来的术士,住在这行宫多年,傲然地以上宾自居, 从前欺辱婢子欺辱惯了,没人管束,越发自以为是, 便以为即便是太子,也会给他们三分薄面。
更何况,太子美名天下,以温良和善为誉, 他们以为只要动动嘴皮子, 就能将调戏公主的罪名揭过, 毕竟一个良誉的储君,又怎会让自身沾上残暴的污点。
因此, 见到太子果真如传言所说, 是一个生着冠玉面貌的温雅君子,他们更是壮大胆子, 连礼也不行。
感知到危险时,太子手中雪剑已捅过离公主最近之人的胸骨,他们想跑,却被一群侍卫持戟围住。太子转过脸来,如玉般的面容腾起恣睢的暴戾,极度反差,又极度妖异。
一双染上浓稠的猩红温眸,好似堕仙,雪衣猎猎,冰冷得如一片霜冰。
姜念兰惊吓过度,早就晕了过去,奄奄一息的小猫虚弱地躺在怀里。楚南瑾单手地抱着她,低头温柔地望了她一眼,另一只手上的雪剑削入几寸,血液里翻腾着的巨浪,让他面容尽显戾气。
“她不能让旁人近身,会受到惊吓,你们却不知死活,将她惊成这样。”
他细致耐心地养着他的皇妹。每日命人变着花样准备美食,满足贪嘴的皇妹,用最好的料子缝制衣裳,专造金光玉翠的珠宝,将皇妹打扮得精致悦目。
皇妹的命,也是用他放了一碗血,半踏入鬼门关救回来的。
愚蠢粗鄙的贱民,竟妄想用他们那张肮脏龌龊的手,去触碰他百般呵护的人。
那便用命,作个血训。
“殿下饶命,我们不知情啊……”
常守高呼:“殿下,您清醒一点!”
楚南瑾手中的剑却未偏移一寸,带着诡异的笑容,溃散的理智汇成无处发散的凶戾,转头望向其余几人。
一刻钟前还在戏谑调侃的同伴成了一坨血污,被残忍虐杀,几位术士早就吓得双腿瘫软,动弹不得。
就像他们曾经以强者身份虐杀那些无辜的生灵一般,在那柄剑下,他们弱小得只是一粒尘埃。
什么心如菩萨的太子,这分明就是一个地狱来的恶鬼!
明河赶来时,楚南瑾正擦拭着那柄光可鉴人的宝剑,嘴角噙着笑容,却不是从前的温和亲善,只能用嗜血来形容。
而他脚边,是一滩滩浓稠暗红的血水,以及几具泛着腥臭,面目全非的尸体。
见了血气,便一发不可收拾,明河与他对视时,一股从头到脚的凉意席卷,他刹那明白,太子的杀意并未就此终止,此时的太子理智全无,只是一名索命的恶鬼。
明河便想提起姜念兰,试探能否拉回太子的理智,“永乐公主在何处?”
“这里脏,孤让宫人把她送回去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谈得上是温和,没维系多久,转头对常守道:“晌午当值的侍卫是哪几个?”
常守心中不安,忐忑道:“殿下,他们也是一时失职,不知道公主会醒来……”
楚南瑾妖异一笑:“一时失职?”泛着凛光的剑尖,笔直对着常守的面门,“全部带到孤跟前来,还有东厢房的其余术士……”
“一丘之貉,杀。”
血液里无法遏制的戾气烧得他眼瞳猩红,他持着长剑,忽道:“不必了。”便纵身往一处走去。
明河与常守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不安。
明河道:“我去请大梵女。”
常守知道太子的那句“不必”,不是不必杀了,而是不必带过来,他会亲自去解决。
命人将地上的尸首处理干净,常守忧心忡忡地跟了上去。
——
楚南瑾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的亲生父母。
四岁那年,他就成了一个孤儿,那两人不要他,留下一大堆仆从和钱财,让他以后照顾好自己。
他如今想起来,都觉得十分可笑,他不过四岁,他们竟能讲出这般不好笑的笑话来。
但那日的他没有笑。
金乌西坠,老树枯黄,他静静站在门口,看着两人收拾包袱,内心平静得可怕,没有哭喊,甚至没有看过他们一眼,他的母亲含泪站在车头,让他再唤一声“娘”。
他没有唤。
既然抛下他,何必又做出母子情深的模样。
真令人作呕。
后来,府里来了许多哭丧吊唁的人,素幡扬着碎纸,抬回了他父母的棺柩。
整个灵堂只有他没哭,众人只以为他年幼。棺柩下葬后,他在两人的坟头站了一宿,烧了根香,尽了他们赋予他生命的孝道,从此,他们与他的人生再无任何瓜葛。
走时他便毫无涟漪,死了更不会成为他的牵挂。
两人死后,倒是给他带来不少的麻烦,孩童笑他是无人管教的野孩子,他目如冰刃,从靴中拔出短刀,露出年纪不符的凶狠。
几个孩童被吓破了胆,从此都绕着他走。
无甚妨碍,他没有朋友,也从来不需要朋友。
忘了是哪一日,当朝新帝坐着龙辇,睥睨着当时还是瘦小孩童的他。
“跟朕回去,只要你有本事,朕让你做太子。”
旁人都说,皇宫吃人吐骨于无形。他收起凶狠的利爪,舔舐指缝的鲜血,伪装成世人眼中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太子。
人前的他噙着温柔的笑容,怀着宽大为怀的善意,成就他们心底完美无瑕的储君。心却是一滩死寂的湖水,若有一把刀捅在他心窝上,他也不会有任何波动。
直到那日,小娘子扑进他的怀里,对他说——
她会成为这个世上最在乎他、永远不会忘记他的人。
曾有人说过在乎他,可从未有人许诺过不会忘记他。
“太子殿下,该收手了。”
楚南瑾仿佛站在广阔无垠的黑暗中,毫无目的地踽踽独行,只有溅在脸上的温热,方能让他感知到外界的存在,他舔过虎口的鲜血,浓稠的血腥方能让他有片刻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