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起车帘,便见杜鸿颇为狼狈地站在人群前,不知在寻着什么,平民对他指指点点,路过的不知发生何事的官员停马询问。
可他像沉浸在某种情绪里似的,不管不顾地唤着“若娘”。
那模样,倒是和父皇想念娘亲时一般无二。
指尖动了动,姜念兰才发现五指还扣着楚南瑾的,连忙将手抽了回来。林尚下马询问起杜鸿的状况,车内独余了他们二人。
楚南瑾的神色似是受伤,“念兰是长大懂事了,所以不愿和哥哥说话了?这两日总是避着我。”
姜念兰不禁想起,从她中毒醒来后,相处最长的人便是哥哥,哥哥将她护在身后、带她读书认字,陪伴她走过担惊受怕的时日,她从前很是喜欢亲近他。
可自从何娘子为她开蒙之后,她便知道有男女之间有许多不同,两人之间到底是不一样了。
她想戒掉依赖,便只能减少和哥哥见面的次数。
一场虚无的梦境,更是让她看清,她似乎对哥哥有着那般不为伦常容忍的心思。
又怎敢再像从前一样,大大方方地赖在哥哥怀里?
总之,她现在还没调整好心态,不知如何面对哥哥,只好眼神规避,装傻充愣道:“……有吗?”
在她看不见的阴影处,楚南瑾不耐烦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容。
小娘子变得越来越聪明了,可他却越来越烦躁了呢。
透过层层遮掩的帷幕,姜念兰抬目将视线转向车外。
一群官员将杜鸿围住,杂言碎语交传不断。
“杜大人这是怎么了?”
“好像是看见了亡故的夫人。”
“夫人?杜大人哪儿来的夫人?”
“嘘——这是秘闻,待我细细与你详述。”
林尚与杜鸿交好,看不过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将人一并掂上了太子马车。
于是本来宽敞的马车内挤了四人,姜念兰不得不往楚南瑾那边靠。
楚南瑾关心道:“杜大人,一别经久,不知发生了何事,竟让你失态至此?”
林尚吹胡子瞪眼,“他神经兮兮的,竟说看到了一个死人,堂堂朝廷命官,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顾颜面。”
杜鸿唉声叹息:“唉,林兄,你怎不信我,唉!”
“一个入土下葬的死人,你让我怎么信你?”
楚南瑾道:“杜大人也是性情中人,许是遇到了面容相似之人,触景伤怀罢了。”
姜念兰好奇又怯怯地转着目光,想问又不敢问,憋得心痒痒,待下了马车,楚南瑾走在她身侧,解答她的疑惑:“杜大人曾有位想娶进门的心上人,那人却嫁与他人作妇,成婚后,他的心上人过得并不好,死于一场纠纷。杜大人始终放不下,为心上人立了块衣冠冢,与墓碑成了亲。”
姜念兰惊讶:“……成亲,还能与墓碑?”
楚南瑾定定望着她,忽然笑了,她却看不懂他笑容中的深意。人流在东宫前分离,楚南瑾跟随杜鸿一等去往太极宫,而她与昭成帝说了两句话,便回了厢房歇息。
推开窗牖,托着两腮观望窗外景致,任冷风吹冰两颊,久久回不过神来。
——
巡查官吏遣返不久,又发生了一场大事,太后和安平王妃的车舆归宫。
依照礼法,姜念兰该去给太后请安,当夜她却犯了疾,往日里旁人靠近才会引发的头疼,在她准备下榻时忽然迸发。
她疼得起不来身,守夜的宫婢听到动静,忙命人通知沈太医。
昭成帝正在安仁宫拜安太后,听完女儿疾发的禀报,二话不说,携了楚南瑾离开,原来热热闹闹的安仁宫一下冷清下来。
太后紧攥着梨花木椅,微有皱纹的手背泛起青筋,脸色已是极为难看。
安平王妃气不打一处来,“瞧瞧皇上,让您山高路远地去幽州也就罢了,一去月余,就因为那个姜念兰犯疾,对您也没句问安,就这样离开,我看呐,要是那个女人还在世上,如今这宫里头哪还有我和姨母的容身之处!”
“少说两句。”虽嘴上训斥,太后所想却和安平王妃一致。
她和皇帝之间因为一个兰妃,多年母子不睦。当年,她极不待见兰妃,但皇帝着了魔般喜欢,即便他看中的女人在当时已有了婚配。她不想因为一个女人就和儿子生了嫌隙,松了口,让皇帝同时纳她娘家侄女入后宫,册封为后。
自古帝王三妻四妾,她提的要求并不过分,她娘家强大,也能成为皇帝坚实的后盾。
可是皇帝说什么?竟要为了一个心里想着别人的女人,不顾老祖宗留下的礼法,要废除三宫六院!
可真是她养出来的好孩子,先帝滥情,却生出这么一个痴情种!
“姜念兰住在东宫的这些时日,和太子竟然从未私下相会过,这狐狸尾巴藏得是好。若再不弄出些动静来,皇上怕是又要怪到我们头上……”顿了顿,安平王妃抹泪道,“想想我那可怜的妹妹,虽然曾贵为贤妃,却因为那个女人,落得那样的下场,不知我和尤儿是否也会……”
闻言,太后沉痛地闭了闭眼,冷笑道:“哀家活着一日,就不会让你和尤儿受到委屈。太子折了哀家那么多心腹,哀家不让太子栽个跟头,怎解这心头之恨呐!”
与此同时,东宫四处通明,宽敞的屋舍内几乎站满了人。
沈太医诊过脉后,如实禀报:“公主这是蛊毒发作,喂以血引,身体很快就能恢复过来。”
何娘子在信上禀明过情况,她能解姜念兰的遗症,却不能解姜念兰身上的蛊毒,随着芜阴血的喂养,遗症会逐渐消退。姜念兰现在的状态,也确实比最初好了许多。
昭成帝松了口气,转头望向楚南瑾。
楚南瑾意会,卷起长袖,任由沈太医割臂取血。
他如今身体康健,不像初次取血那般游走在鬼门关外,一碗血下来,除了面容稍白些,并无大碍。
昭成帝道:“辛苦太子了。”想起流入他耳中的传言,看着面色虚弱的太子,信任占了上风,“前段日子,太后身边的宦官向朕进言,说太子哄骗永乐,与永乐有了私情。”
闻言,徐文德和江公公俱是脸色一白,相互对视一眼。
楚南瑾面色不改道:“陛下既与臣主动提起此事,便是对臣的信任。谢陛下隆恩。”
昭成帝捻着鹿骨扳指,“朕相信你的为人。只是朕前阵子为你择选的贵女,太子为何一个都瞧不上眼?”他眉目稍厉道,“太子到了成婚的年纪,也该有个小家了。”
第52章
昭成帝的话既是疑问, 亦是试探。
他的信任已倾向了太子这边,却又心知太后的为人,没有十足的把握, 太后不会派心腹在他耳边敲打,提出让永乐入住东宫试探的法子。
想了许久,倒是想到一个说辞。近来太子党羽渐丰, 在朝堂稳住了根基, 有关太子非正统的谏声渐弱, 原本支持逸王的人大多倒戈太子。待太子上了玉牒, 逸王就再没了翻身的可能,许是听信了子虚乌有的流言,就有了病急乱投医的征兆。
楚南瑾面色平静,从容不迫地回答:“陛下曾教诲过臣, 要以江山社稷为重,待觅得真正想共度一生的女子,再成小家, 莫要步陛下的后尘。臣为君,时刻将陛下的忠言奉为警句,铭刻在心。”
“太子的意思是,直至今日, 都没有哪一位女子能入你的眼?”
橙黄的暖烛光斜斜扫过玉面, 薄抿的淡唇好似冰凉的湖水, 湖面擘裂一条细纹,转瞬即合, 稍时轻启, “未曾。”
昭成帝一瞬不瞬地盯着楚南瑾的面容,想从他细微的面部变化窥出些什么。
紧箍鹿骨扳指的手松了松, 昭成帝淡然道:“既如此,太子也该有所行动,总将人拒之门外,哪生得出什么感情,这样,新岁宴上,朕会借以邀众贵女赏雪的名头,将人聚集庭苑,太子登月台瞭望,若有相中,呈上一副画像,朕会安排你们在夜晚会面。”
“臣遵旨。”
人鱼贯而入,退潮般离开,一室清净。
姜念兰眼睫颤动,五指蜷成甲肉泛白的弧度。
哥哥说,他从前没有心仪之人。
却会在新岁宴上,为她寻一位嫂嫂。
她早就在为这一天做准备,却不知为何心脏仍流窜着莫名的疼痛,难受得她呼吸不过来。
何娘子不在,哥哥也不在,没人告诉她这是为什么。
她睁眼凝望飘动的幔帐,茫然地放空脑海,久久难眠,又起身在窗沿坐了许久,强行将那股难受抑下。直到月光隐入云层,方才有了困意,上榻入眠。
自从没熏混魇香,姜念兰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今夜许是情丝缠绊,薄雾散开之后,她所处之地竟和混魇香形成的梦境一般真实。
手肘撑着摆满酥果茶盏的石桌,身侧是清涧潺潺的太液池,碧绿无垠的荷叶延绵至广袤的蓝空。鼻尖飘来幽幽醉人的沉香。
她身着暑热的纱衣,一抬臂便有清风习习,裙角扫着青石板地,被苍白修净的指节挽起。
她迎着日光回头,对上一双掠动着日月星辰的眼眸,沉香萦绕琼鼻。
她的第一反应却是逃。
分明睡前没用混魇香,怎么还是遇到了这个坏蛋!
纱衣如灵动的蝴蝶般袅娜飞舞,迎着旭日划开粼粼碎影,姜念兰跑了一段路,已然香汗淋漓,扶着腰停下歇息喘气之时,长靴踏地之声渐近。
“念兰。”
清润宛若丝竹之声的嗓音,缓缓在她身后荡开,姜念兰本气愤怎么没甩开坏蛋,却因这个声音怔愣片刻。
她缓缓回头,见那双眼眸澄澈如初,倒映着她羸弱的身影。坏蛋的眼睛则是阴鸷暗沉,仿佛被浓艳的血色晕染。
眼前之人,不是坏蛋,而是她的哥哥。
楚南瑾牵起她的手,困惑地问:“念兰为何见了我就跑?”
听到这个语气,姜念兰的心脏落回实处,舒了口气,反应过来两人正十指相扣,面容充血,浑身注意集聚在两人相触的指尖。
也就没有望见,那张温润的面容上,扬起了一抹不符气质的恣睢笑意。
啧,小娘子在他的梦里也这般胆小,他得耐下性子,免得又将人吓跑。
姜念兰任由楚南瑾牵着她回到太液池边,在石桌前坐下,贪婪而又依恋地望着他的轮廓。
只有在梦里,她才敢这般大胆地将目光放在哥哥身上,因为哥哥要娶嫂嫂,她实在难受得紧,便想放纵自己,在梦里享受这一刻的温存。
楚南瑾将一盘酥花糕推到她面前,轻声道:“这是哥哥特意为你准备的点心,念兰尝尝。”
他方才尝了一口,这梦里的吃食色香味俱,与御膳房出来的口味一致。他的皇妹本就是个馋猫儿,料想在梦里也会如此,果然,姜念兰提了一块花糕入口,眼睛瞬然晶亮。
“很好吃。”
楚南瑾似被她的表情渲染,笑意延伸至了眼角。
皇妹就像他细心豢养着的猫儿,他十分乐于投喂她食物,瞧见猫儿开心,他的心情也出奇地不错。
细细想来,他已经许久没有投喂过猫儿了,便随手从盘中拿了个葡萄,仔细地剥去外皮,好似在做着什么精细的活儿。
待姜念兰吃完一块花糕,嘴边便被递了粒圆润的葡萄。
她耳垂红得滴血,但想着这是在梦里,便张口吃下。葡萄汁水甘甜,一想到这是哥哥喂她的,像含了蜜糖般甜滋滋的。
楚南瑾凝视着她上下起伏鼓动的两颊,抬手捏住她莹润的耳垂,小小的耳洞上正穿着他当初送她的那对翡翠耳珰。
眸底是浮动的暗影,楚南瑾低声道:“念兰可还记得,当初你说这对翡翠珠子,像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
姜念兰在脑海中搜寻许久,想起两人去往行宫那日,她与哥哥共乘一车,哥哥送了对翡翠耳珰给她做赔罪礼,她好似是说了这话。
可是哥哥为何要给她赔罪?
她不记得了。
楚南瑾眸色晦暗不明,忽然想起个有趣的主意。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姜念兰身上逡巡,她身上那件纱衣仿若无物,在他灼热的目光下碾成齑粉。
“念兰可会凫水?”
太液池水明净闪亮,凉丝丝的水祛除暑热,姜念兰在楚南瑾的带领下,拢起纱裙,双足踏进池水中,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幼童,浑身肢体好似不听了使唤。
她不会凫水。
随着池水渐深,姜念兰心慌意乱,只得紧挽着楚南瑾,以免被池底的碎石绊倒。
楚南瑾扶住她的肩膀,他不知梦里的皇妹是否会溺水,以防万一,他得先教会她。
“念兰别怕,哥哥会扶着你。”
纱衣浸了水,严丝合缝地贴着身体,一览无余。楚南瑾低眸,惋惜地叹了声,梦里的小娘子竟规矩地穿着诃子和亵裤。
听着哥哥的鼓励和安慰,姜念兰这才鼓足勇气,缓缓蹲了下去。
烈日炎炎,粼光打在姜念兰粉光若腻的肌肤上,好似抹了层细闪的珠光,楚南瑾一只手揽过她的小腹,一只手撑着她的腿。
姜念兰因害怕动作起伏很大,胸前起伏和饱满的臀部时常往他手里撞。楚南瑾的语气仍温和耐心,却潜藏着山雨欲来之势。姜念兰浑然不觉。
“哥哥,我好似会凫水了。”姜念兰信心倍增,“你放开我吧。”
楚南瑾便松了手。
姜念兰舒缓四肢,十分骄傲,认为自己真是个聪明的小娘子,这么快就学会了凫水。如同一只得水的鱼儿,兴奋地在池水里畅泳。
她起初不敢离开楚南瑾太远,就在他身边打着转儿游着,逐渐熟稔后,胆子大了起来,独自往深处凫去。
楚南瑾看着她远去的身影,笑了笑,潜入水中,无声无息地朝小娘子靠去。
不知游了多远,姜念兰渐生怯意,想回到哥哥身边,可是平静无波的湖面,哪儿还有哥哥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