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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念兰问了宫婢才知,她一连昏睡了三日。
躺了太久,脑袋都是昏沉的,她不敢回想梦中的细枝末节,想下到地上走走。身上虽没有狼狈的痕迹,一下床,腿却软得没骨头般,直愣愣朝前栽去。
“念兰当心。”
听到这个声音,姜念兰脸“噌”地烧红,难以启齿的羞耻感将她狠狠钉在辱柱上,手脚僵硬得同手同脚。
楚南瑾一眼瞧见她异常的脸色,关心道:“感觉如何?身子是不是还不舒服?哥哥扶你去床上躺着,再让人唤太医来。”
姜念兰瞥了眼他搭在她腕上的手,想起梦中这双手无恶不作地四处作弄,任凭她哭喊不止,心生了恼意,一把甩开,“不用!”
话出口,姜念兰就后悔了,哥哥又不是梦里的坏蛋,更不知她那春意盎然的梦境,她无辜牵连,语气生硬地对着哥哥乱发脾气,实在是个不识好歹的小娘。
果不其然,她抬眼瞧见楚南瑾错愕受伤的神色,心软得一塌糊涂,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楚南瑾愣神须臾,缓过情绪,默不作声地将她扶回榻上,为她仔细掖好被衾,转身命宫婢唤了沈太医过来。
沈太医搭过脉后,拱手回禀:“公主现下并无大碍,只是肝火旺了些,需得多在外走走,纾缓郁结,公主的侍婢闲时多陪公主聊天,也有助于身体恢复。”
听到那句“肝火旺”,姜念兰羞得恨不得将头埋到地底下去,还好哥哥没察觉到异样,否则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娘,被太医一针见血地指出,不如一头撞晕,再不留恋这人间种种。
“侍婢失职,被林榕轻而易举地忽悠支开,才导致你遭此一劫,哥哥重新为你挑了两个聪明伶俐的婢女。”
姜念兰搬来东宫后,身边的侍婢便换成了内务府送来的人,此番风波后,皆被杖责三十,打去了浣衣局。楚南瑾话毕,从殿外走出两名梳着小髻的宫婢,一个叫春香,一个夏凉,皆和姜念兰年纪相仿。
“哥哥已上奏陛下,特得恩准,在上元节带你出宫游玩。”
姜念兰眼睛一亮。
新岁宴的晚宴因她而半途荒废,她却对其他小娘嘴里火树银花、万家灯火的景象很是好奇。
“念兰养好身子,哥哥方能带你出去。”
一旦破了戒,再难像往常那般,与她泾渭分明,恪守礼节,楚南瑾用了十分自制,方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
“还有,国公夫人想来看望你,若说些令你不知所云的话,你不必理会。”
第59章
孟景茂出事那会, 荣国夫人正和孟吟在北苑赏雪,宫人含糊其辞,她听岔了话, 还以为是孟景茂唐突冒犯了公主,情急之下险些犯了心梗。
知子莫过母,孟景茂这阵子拐弯抹角地打听永乐公主的事, 她面上不显, 心却跟明镜似的, 生怕是儿子求爱不成, 剑走偏锋犯了傻。冷静下来,深知以儿子的品行,不可能做出这等下作事。
待打探清楚事情原委,荣国夫人舒了口气, 却也在盘算着何时走这一趟。不管是为了景茂,还是为了国公府,既已牵涉其中, 于情于理,她都该出面。
她是瞒着孟吟来的,那孩子黏兄长黏得紧,在旁的贵女前闹也就罢了, 怕闹到圣上疼宠的公主跟前, 触怒龙颜, 便寻了个由头支开孟吟,身边只带了两个得力的婢女。
楚南瑾走后不久, 荣国夫人提着漆盒拜门, 她出身名门望族,又在后宅浸淫多年, 惯会审时度势,见公主宿在东宫,微微讶了下,面上未有大的波动。
“公主昏睡了三日,臣妇这心一直七上八下的,听闻公主苏醒,方才缓了口气。景茂这孩子,怕他性子长歪,臣妇早早将他丢进卫所蹉磨,身边除了孟吟,未曾有其他娘子,所以粗心大咧了些,也不知那日可有冒犯公主,或是惹得公主不快?”荣国夫人抿了抿唇,“若是,待我回去,定替公主训斥一番。”
荣国夫人一语双关,一是替孟景茂证明他是洁身自好之人,二是试探姜念兰,那日孟景茂可有逾矩的举动,就算有,也只是因为“粗心大咧”,并无冒犯之心。
怎料,得到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他没有冒犯我,反倒是我冒犯了他。”
饶是有备而来,荣国夫人仍是一呛,问道:“公主这是何意?”
姜念兰愧疚道:“我当时神智不清,眼睛又模糊,只能知晓他衣裳的颜色,却看不清脸,摸索试探了一番,方才认出他是孟世子,男女授受不亲,确是冒犯了。”
她自认有担当,不想荣国夫人误会,连累孟景茂被责罚,勇敢道出了前因后果。
荣国夫人回过神来,眼神复杂道:“您与犬子都未定亲,此番风波也算是缘分,算不得冒犯。这几日不仅臣妇担心,景茂也是日日问询公主的状况。”
姜念兰没听出对方的言下之意,单纯道:“夫人替我向孟世子道声谢。”
荣国夫人轻声问:“皇宫偌大,公主为何住在东宫,而没有自己的寝殿?”
景茂有尚公主的意图,公主看起来也并不排斥景茂,人单纯,也许芳心暗许而不自知,两家极有可能结为姻亲,那她作为婆婆,就得搞清楚太子和公主的关系,她可是知晓,这位皇太子还未上玉牒,又是近水楼台,若是真有什么,她得趁早掐了景茂的心思。
姜念兰忖了片刻,哥哥并没交代不能说,便诚实答道:“我原先住的玉和殿被人放了把火,尚在修缮,父皇说东宫是整个宫里最安全之地,让我暂且在这儿住着,有哥哥护着,他也好放心。”
昭成帝封锁了消息,没传到外头,荣国夫人竟不知还有这一茬,光听着就心惊肉跳,公主竟能云淡风轻地提起,不禁对她刮目相看。
“还好有惊无险,公主如此妙人儿,自有上天的庇佑。”荣国夫人给了个眼色,身后婢女立刻将漆盒提了上来,“这里头是百年老参,滋补身子有奇效,算是臣妇的一点心意。”
无功不受禄,姜念兰知晓这个道理,委婉推拒,“我已无大碍,夫人不必客气。”
荣国夫人坚持道:“东西既带来了,就没有拿回去的道理,这世间笔伐总是指向女子,您与景茂被困在松竹院,虽清清白白,有些不长眼的却是爱在背地里嚼舌根,这便算作景茂对公主的赔礼吧。”
姜念兰只好让春香收下。
春香是个人精,一眼瞧出荣国夫人的心思,孟世子确实也是个值得托付的好郎君,只是自家公主这懵懂的模样,一看就是还未开窍。
自作主张对荣国夫人道:“公主从前未与人交际过,初次交友,就遇上林娘子那般心术不正之人,难免有些退缩,孟世子若愿意与公主交好,公主心里定是欢喜。”
春香说得模棱两可,姜念兰没品出另一层含义,想着那个未问出口的问题,附和道:“孟世子若愿与我交好,我也是愿意的。”
她虽略通男女大防,但毕竟阅历太浅,只知皮毛,不知这话落了旁人耳中,多了层道不明的暧昧。
荣国夫人笑着打量姜念兰,这般单纯的人儿,与景茂确然相配,又旁侧敲击了一番,方才欢欢喜喜地回了国公府,老远便见孟吟在府门前翘首以盼。
孟吟非她所出,却是自小养在她膝下,早已视作亲女。
立即笑意盈盈地朝孟吟招手,对方像只小蝴蝶般扑了过来。
她一路剖析公主的话语,自认公主是中意景茂的,可孟吟缠景茂缠得紧,从前她中意的几桩姻亲都被孟吟搅浑了。
她慈爱地将孟吟揽在怀里,暗忖着是时候给孟吟找个夫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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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成帝提前处理完奏折,怕女儿换了环境不习惯,移驾东宫,正好赶上陪姜念兰用晚膳。
他内心很是愧疚,从前没护住女儿,让女儿受了天大的委屈,如今归宫,却又是寝殿走水,又是在新岁宴上遭人毒手。
是他这个父皇太过失职。
姜念兰昏睡的这三日,御书房夜夜灯火燃至天明,昭成帝什么也不做,就安静地坐在御案前,望着那豆烛灯怔神,回想往事。
他从幼年时忆起,那时的他还是父皇膝下无人问津的皇子,母后亦是受父皇忌惮的宫妃,母子俩相依为命,在后宫的岁月虽艰难万险,却因那份温馨的真情而弥足珍贵。
后来九子夺嫡,大皇子追杀手足,母子俩颠沛流离,身上穷得连一文钱都拿不出,秦爻便在街头卖艺,好不容易挣来几个铜板,买来两个烧饼,母后却不舍得吃,捂在怀里暖着,待见了他,轻唤一声“阿郎”,骗他说她吃过了,板着脸非逼他将烧饼吃完,方才露出笑意。
他曾发过誓,待他御宇之时,要让母后成为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他实现了承诺,母后却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轻唤他“阿郎”的母亲,心里眼里只装得下林家人,她揣在怀里的烧饼,再也没有他的份。
太后暗地里做的那些事,昭成帝知晓泰半,却只是暗中削减她的势力,从未动过她。
因为这是他的母亲。
可惠娘是他的发妻,念兰是他的女儿。
惠娘之死、玉和殿走水,甚至于念兰此次中药,都是太后在背地里推波助澜,他不可能坐视不管。
他本欲将安平王妃流放关外,是太后跪在他跟前哀求,他不得不改了宣判,只将其逐入佛门,与青灯古佛相伴。
她可以对安平王妃,甚至对林燕百般爱护,为何就不能对惠娘,对他的女儿有一丝的疼爱?
昭成帝心脏绞痛,在看见姜念兰的一瞬,这阵痛方才平复下来,满眼慈爱道:“这些菜色可符合永乐的胃口?”
姜念兰每次用膳,见到各式各样的美食,都觉得幸福不已,毫不吝啬夸赞道:“世间绝无仅有,好比蟾宫折桂。”
“傻念兰,蟾宫折桂可不是这般用的。”楚南瑾轻轻一笑,拢袖执箸,往她碗里添菜,“词意不可从表面解读,就像哥哥与你说了许多遍的‘差强人意’,是整体让人满意,不是你以为的不满意。”
姜念兰闹了个红脸,强行挽尊道:“一时嘴快,我知它不是稀罕的意思,我要说的是另一个词。”
“好好好,是哥哥误会了。”
昭成帝静静看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忽生出一种岁月静好,温馨充盈的满足感,眼眶却有些酸涩,若惠娘仍在世,瞧见她拼死护下的女儿是这般灵动可爱的模样,定是舍不得离开人世。
冷硬的轮廓露出久违的笑意,昭成帝放柔声音道:“玉和殿即将修缮完毕,上元节后,永乐便可搬回去住了。”
想起当初差点对那宦官的一面之辞信以为真,昭成帝回想只觉可笑。
姜念兰顿了顿,快速地瞥了眼楚南瑾,轻声道:“父皇,哥哥答应我,上元灯会带我出宫游玩。”
“哦?那父皇也陪你们一起去吧,本也有一场灯会放在新岁晚宴,却推延到了春时,京城的灯笼虽比不得宫里,万家灯火,却也有个热闹的气氛。”
姜念兰来了兴致,“父皇曾看过上元节的灯会吗?可是很漂亮?”
“漂亮,十几年前,父皇陪你娘亲看过。”昭成帝柔声道,“永乐喜欢看灯的话,今岁七月,父皇带你见这天底下最绚丽瑰美的彩灯。”
姜念兰心跳骤快,隐隐有了个猜测。
“七月二十是你娘亲的祭日,父皇陪你一起放兰花灯,为你的娘亲祈福。”
第60章
昭成帝走后, 天色已不早,姜念兰怀揣着心事,散了许久的步, 额间沁出了层细密的薄汗。
将外袍脱下,带着春香夏凉缓缓往寝屋走。
正要推门进屋,余光瞥见扶疏树影下的一道月白身影。檐下月影重重, 她以为是眼花, 框入视线良久, 方知不是错觉。
推门的手不自觉地缩了回来, 蜷在袖中。在原地伫立太久,春香忍不住出声询问,姜念兰回过神,终是鼓足勇气, 提起裙裾朝那边奔去。
“哥哥。”
楚南瑾闻言,立即转过身,月白鹤氅游动着银辉, 衬得面色更为柔和,凝望皎月下娇莺般的小娘子,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念兰。”
瞥过她裸露在冷风中的脖颈, 解下氅衣, 披在她的肩上, “天气还寒着,怎穿得这般少?”
她吞吐的热气近在咫尺, 带着女子独有的馨香, 两人隔得太近,姜念兰心跳失衡, 往后退了一步,隔开一段距离。
楚南瑾嘴角噙着的笑容逐渐染上嘲讽之色。
离皇妹上一次主动找他,已不知过了多久,却仍是如惊弓之鸟一般躲着他。
若不是昭成帝圣驾,他哪儿有资格陪妹妹用晚膳呢?
好整以暇地打了个蝴蝶络,眸光凝成暗黑的漩涡。
无妨,她在他这边亏欠下的,他会从另一处找回来。
姜念兰紧了紧肩上的氅衣,嗫嚅着问:“林榕可是被关起来了?”
“林榕已下了大理寺狱,上元节之后,即被流放关外。”楚南瑾凝视着她,“念兰可是还顾及和她之间的情谊,想替她求情?她一开始的接近就是算计,念兰不必为这种人开尊口。”
姜念兰嘴唇动了动,没说出口。
她知晓流放之刑生不如死,还不如斩首来得痛快。
可她并不是想问他这些,她只是想找个借口与他说话,她留恋晚膳三人坐在一起的其乐融融,便壮了胆子,可是真站到了哥哥面前,望着他那张在月色下昳美圣雅的面容,心底不知所以的妄念羞惭成棘,刺得心脏微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