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她已经司空见惯,理智上知道她爸就这么一号人,反驳也没用,但感性上还是觉得离谱,毕竟她早就不是孩子了。
她学会了挣钱,但怀建中却依然没有学会维护和尊重。
她想直接出声告诉怀建中,她听着呢,但又觉得说了好像也没什么用,正憋着气,就听霍修说:“爸,澈澈没您想的那么孩子气。”
闻言,怀澈澈愣了一下,抬头的时候正好对上霍修的目光,及时地递来一个安慰的眼神。
“您啊,就是太把她当小孩了,其实她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这个眼神怀澈澈见过一次,以至于第二次见的时候,已经有了几分熟悉感。
就在渝城茶山,两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当她面对两家人,四位长辈的眼神时,霍修也是给了她一个这样的眼神,然后帮她把话得体地说了下去。
那次她还懵着,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当下结合现在这一次,怀澈澈终于清晰地意识到——霍修是和她一边的。
虽然这种感觉用在和父母的关系中,感觉很奇怪,毕竟理论上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她爸就是嘴上再坏,始终和她都不是对立的,又怎么谈得上站边。
但是,就,真的。
她长这么大,真的是第一次,有人能在她爸贬低她的时候,站出来帮她说一句话。
李月茹是那种典型的小女人,没什么主见,所有教育方针都让她爸负责制定,她来执行。
所以除了高三那年,她爸准备揍她那次,李月茹在教育上其实一直是和怀建中同一阵线的,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他是你爸,嘴上骂再难听,心里也是爱你的,都是为你好。”
他的下属也当然不可能帮她说话,有时候看见怀澈澈被骂,宽慰也宽慰不到点子上:“小姑娘懂点事,你都不知道你一出生就站在多少人的终点上了。”
而朋友就更不用说了,家里是这个情况,怀澈澈就连关系最好的唐瑶也不敢带回家去,只偶尔在被怀建中气到吐血的时候,从微信上抱怨几句获取安慰。
真的像今天这种,非常明确的反驳,告诉她爸,怀澈澈不是你形容的那样。
只有霍修。
等霍修应下怀建中下次去老宅吃饭,挂了电话之后,怀澈澈才小声地向霍修说了一句:“谢谢。”
“谢什么?”霍修问。
“谢谢你帮我说话呗。”怀澈澈说完,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你不帮我说话也可以,我早就习惯了,我爸这个人很小气的,你反驳他,他有可能会记仇,到时候连你一起讨厌了。”
“但是如果我不说清楚,他就会越来越确信你在我面前就是那样的。”霍修轻轻抱了抱她的肩,“他要生气下次我就买礼物去,但如果记仇我也没办法,毕竟我是你丈夫,又不是你爸的丈夫。”
本来怀澈澈还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这种感觉对她而言很陌生,陌生到她都不知道要怎么去形容,也不知道要怎么去向霍修表达出来,但霍修最后半句话一下巧妙地打破了刚才那种让她不自在的感觉,笑出来的时候,也就再无束缚了。
霍修也跟着放松下来:“不过,你落水住院,是不是还是让你爸知道一下比较好?”
“不要!我可谁都没说,这也太丢人了!”怀澈澈立刻从病床上跳了起来,“而且他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肯定又是骂我笨,骂我划个船都能掉水里,然后跟我老生常谈,说他当时已经让我别签公司了巴拉巴拉巴拉……”
怀澈澈对她爸的这套是真的太熟练了,几乎倒背如流,原本语速还挺正常,一到学怀建中环节,那简直跟开了二倍速似的,让霍修直接看了个贯口现场。
他从怀澈澈的模仿开始的时候就一直在笑,到最后被小姑娘气鼓鼓地瞪着才勉强打住:“那也可以,反正明天就出院了。”
“就是!你一定要帮我保密!”
“好,保密。”
怀澈澈虽然不理解为什么溺水还要留院观察一晚上,但来都来了。
既来之则安之,怀澈澈累了一天,又是蹬船又是溺水,早就困了,被霍修催着洗漱完,就回来躺到床上准备入睡。
入睡前,她还不忘过问一下霍修的去向:“你回家睡吗,还是怎么样?”
“这家医院的单人病房太小了,我待会去旁边找个宾馆随便住一晚上。”以前经常跟着导师南征北战,霍修对自己生活环境的要求很低,有张床就能睡,“你睡吧,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怀澈澈本来想说你看着我我哪儿还睡得着,结果没想到眼睛闭上还不到十秒钟,就直接没意识了。
霍修从病房出来,没直接走,而是先把电脑放在走廊的等候椅上,给王瑞回了个电话过去。
最近所里接了一个新案子,本来以为只是个简单的商业纠纷,但仔细对比客户给他们的证据和被告公司财报,发现可能还涉及财务造假。
王瑞也是个苦命加班狗,眼看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人还在律所熬着,正焦灼地等着老大的电话,一见手机屏幕亮起,秒接:“怎么样,我没看错吧?”
“没错,”手底下人眼看已经拥有独当一面的能力,霍修也很高兴,“是有点问题,可以提醒客户去查一下。”
“好好好!”
王瑞都快跳起来了,刚想说如果查出来确有其事,那是不是走私下和解更省事,就听那边霍修话锋一变:“我现在有点事,等下再给你打回去。”
霍修动作很快,说完没等王瑞答复,就已经挂了电话。
然后收起手机,从容地对上停在五步开外处的,萧经瑜的目光。
第24章
段位
21:47。
在整座城市夜生活刚刚开启的时间,医院里大部分人都已经入睡。
整条走廊除去天花板的白炽灯管依旧在兢兢业业工作,已经几乎听不到人声,一片寂静。
两个从未真正见过面的男人在医院的走廊遇上,彼此之间一句话没有,但对上目光的时候,却又都默契地没有流露出看陌生人的神色。
萧经瑜看不太出是个大明星,身上一套简单的运动服,大概是有点热,外套脱了拎在手上,脸上戴着个黑口罩,将那张脸遮住了一大半,只露出一双少年感十足的,锐利的眼。
而霍修上午下水救人,赶到医院之前只随便换了套衣服,宽松又休闲的米色棉麻,极大地消减了那一分由眼神带来的压迫感,只剩下一片随和温润。
“差不多该查房了吧。”
“是哦,我去推车。”
不远处护士站的小护士们商量着站起身来,萧经瑜用余光往后瞥了眼,把口罩往上提了一下,走到霍修面前。
“霍修,霍先生?”
他们从身高上来看几乎相差无几,离近了看,体型也差不太多。
就是霍修运动注重减脂增肌平衡,看起来更结实精壮一些,亚麻质感的衣袖挽到手肘,露出一截力量感十足的小臂,而萧经瑜则是为了上镜好看,练体型的方向更偏于控制体脂,拥有更符合主流审美的瘦削美感的同时,身上该有的也一块儿没少。
“你是——”
两个人在怀澈澈的病房门口握了握手,霍修开口问:“萧经瑜先生?”
“是,你好。”
“你好。”
确认身份后,两人再次对视。
一边温润深邃,一边坚定无畏。
“萧先生怎么这么晚还过来了?”霍修问。
“听说她溺水了,过来看看。”
萧经瑜先一步从对视中撤出,扫了一眼霍修身后的病房门,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我真没想到她会溺水,明明以前我们在海城读大学的时候还一起学过游泳……哦,霍先生应该听她说起过吧,我们认识很多年了。”
“听过。”霍修朝萧经瑜微微一笑,“她还挺喜欢跟我说大学时候的事情,我也想着以后有空带她重新回海城玩玩,重新走一下曾经熟悉的地方,到时候萧先生要是有兴趣,也可以一起来,就当校友一起故地重游了。”
校友?
萧经瑜笑得更加大方:“好啊,到时候还麻烦霍先生一定要邀请我了。”
“一定。”
“哎,我就停个车的功夫……”
胡成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病房门外两人已经聊了一会儿了,虽然俩人听语气都挺心平气和的,但胡成是真怎么听怎么暗流涌动。
怎么说对面也是个大律师,胡成是真怕萧经瑜个没心眼的给人套出点什么不该说的,三两步挡萧经瑜身前:“你好你好,我是萧经瑜经纪人,胡成,久仰霍律师大名了。”
胡成体型有点偏胖,长相很有亲和力,没有很多经纪人脸上的那股商人似的精明劲儿。
“你好,胡经纪人,”霍修点了点头:“其实打个电话就行了,还辛苦你们还特地跑一趟。”
胡成迅速从这句话中猜到两人已经聊到哪一步,连忙道:“毕竟这么多年了,这边出了事之后鲸鱼一心记挂着,刚结束了工作就说要过来……现在人怎么样了,溺水严重吗?听说船都撞翻了,医生怎么说?”
“情况还好,就是呛了几口水,医生说留院观察一晚上就没事了。”霍修从善如流地跟着换了话题:“不过,今天二位来晚了一点……”
他说着,侧头从门上的观察窗往里看了一眼,“她今天太累了,已经睡着了。”
“那能不能麻烦霍先生说一下,今天是什么情况?”萧经瑜稍微往前进了一步,“毕竟你和她一起参加了这个节目,应该会更清楚一点。”
其实这事儿没什么好隐瞒的,就是一个小事故,何况即便现在不说,之后伴随着节目的播出也会水落石出。
但霍修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沉吟片刻,带着略为不解的笑容反问:“她没有跟萧先生说吗?”
“……”
好家伙,杀人诛心了。
来的路上,萧经瑜给胡成的感觉是今天如果不见到怀澈澈一面,他估计又要自己在家里坐到第二天通告前。
但现在,霍修的段位终于在他们面前呈现出冰山一角的时候,胡成才意识到,这还不如让他回去自己抑郁到明天通告前呢。
“哦,不好意思。”
霍修看着萧经瑜的面色猛然沉了下去,脸上笑容也迅速敛起,在住院部走廊一片灯火通明的寂静中,露出恍然的神色:“因为你们知道病房号所以……是我误会了。”
胡成斜了一眼旁边这倒霉孩子,心想还是别在这找虐了:“那既然睡着了就没办法了,现在时间确实不早,我们就先不打扰了,不好意思,麻烦了麻烦了。”
而后赶紧拖着萧经瑜逃离暴风眼。
住院部晚上电梯没人用,刚胡成到这一楼下了,就一直悬停在这一楼,一按按钮就开了。
萧经瑜从病房门口到电梯间这段路越想越气,还想往回走,被胡成硬是给拖进电梯:“你别发疯,你知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你要今晚在这里动他一下,明天他就有一百种方法让你身败名裂!”
“裂啊!我早不想干了!”萧经瑜已经完全破防了,“我今天在录那个访谈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我到底图什么啊——”
那访谈节目可是访谈类别中的翘楚,迄今为止上过的都是出道十几年的影帝歌后,胡成费了多大劲才争取来的,一听这不知好歹的话也有点来气了。但他回头一看萧经瑜满眼孤独与悲愤,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喝吧喝吧,待会我找代驾……”
萧经瑜这张脸的知名度已经不适合出现在任何公共场所,俩人从医院出来后,胡成去便利店买了几罐啤酒,开门的时候嘴里还在碎碎念:“真是上辈子欠你的,天天给你找活儿干,擦屁股,还得给你做心理辅导,我对我儿子都没这么好。”
他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罐丢给萧经瑜,就看他熟练地单手把拉扣打开,一句话没有,先仰着脖子干掉了一瓶。
空掉的易拉罐在萧经瑜手里也没有坚持过两秒,直接被捏成了一团辨认不出形状的废料,胡成撇了撇嘴,自己也开了一罐喝了一口:“其实我是真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来着。”
“你说你现在,到底是属于迟来的觉醒,还是只是因为有人跟你抢了啊?”理论上来说,男人最了解男人,但胡成却怎么也没法从这两个可能性中找到更符合萧经瑜的答案,“你要真这么喜欢,早那些年干嘛去了,要不喜欢,在这争个屁呢?”
萧经瑜看也没看胡成一眼,只是又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罐啤酒打开,疯了一样往嘴里灌。
就这样连着灌了三四瓶进去,他才仿佛自言自语一样开口:“我不喜欢……我疯了才不喜欢,我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喜欢,喜欢的要死。”
当年他高三毕业,兜里揣着三百块钱,背着自己那把破吉他就离开家乡,去了海城。
那时候的高考状元还没有任何商业价值,这个省状元的身份带给萧经瑜的,只有满身傲骨。他去了海城第一件事,就是先找了个酒吧开始驻唱,老板包吃住,一晚上唱三个小时,给六十块钱。
萧经瑜当时听完这个条件,第一个问题就是:“唱六小时,能给一百二吗?”
老板都惊了,开玩笑地说:“兄弟,没见过钱啊?”
那酒吧说是在海边,但地段是真差,七拐八拐根本没有游客过来,来的都是熟客,一堆人都跟朋友一样,每天不来坐一会儿浑身难受。
他在那个酒吧唱了一个多月,所有常客的脸都已经熟到不能再熟,直到临开学前几天,酒吧里才出现了一个生面孔,一个特别好看的女生。
说起来可笑,萧经瑜被录取的专业是中文,但在看见怀澈澈进来的那一瞬间,他想不起曹植说过‘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想不起屈原写过‘朱唇皓齿,嫭以姱只’,满脑子只剩下他曾经最为不齿,也最是简单直白的描述:
好看。
他因为就住在酒吧,所以每天打烊的时候会帮着打扫一下卫生。
那天唱完,跟老板和酒保一起清场的时候,两个比他分别大上一轮和半轮的男人拿他开玩笑说,今天看见那个小姑娘,眼睛都直了。
萧经瑜被抓现行没法否认,只得沉默着在他们的调侃中红了脸,那俩人看见,更是兴奋,追问要不要帮他制造机会,他却忽然冷静下来。
“不用了,不太合适。”
在老家镇上打工挣的钱全都在出发前留给了家里,虽然现在白天和晚上各有一份工,这一个多月时间也才攒了三千来块钱。
虽说学费可以申请助学贷款,但刚开学,要花钱的地方还多着。
不用别人来泼这盆冷水,萧经瑜有自知之明。
但他明明已经拒绝,老板却还是在开学前夜自作主张,帮他制造了一个送她回酒店的机会,还给出一个他根本无法拒绝的理由:“你总不想让人家小姑娘大晚上自己走夜路吧。”
一路上,他紧张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不停地用裤子擦掌心的汗,并在心里祈求她千万不要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