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诗沉默着,没接话,而是抬起头看了看拱形门上的十字架。
易慈接着道:“或许对他,对你们而言,神父好好地把他养育成人是另一种角度的残忍,甚至比打他骂他更残忍一些。可是神父……我觉得神父对他不算差,虽然神父又确实伤害了他……唉,我也不知道这该怎么算了。”
徐诗说:“很多东西是算不清的。”
雪好像变大了。
走着走着,易慈突然停住,问:“阿姨,为什么他这次要把你叫回来呢?”
徐诗一愣,随即对她笑了笑:“不为什么啊,我刚好有一个假期,就想着回来看看他,也跟你见一面。”
易慈问:“他今天还能跟我们一起吃饭吗?”
徐诗朝她笑:“他不是答应你了吗,别担心。”
易慈低下头,没再问什么。
在教堂周围走了走,徐诗觉得她穿得少,怕她冻着了,提出先去商场里买件厚实的衣服。上车前她拍拍肩上头上的雪,突然想起来,他今天穿得也很单薄,这边太冷了,也不知道他的那些什么助理秘书有没有给他带一件外套。
上车,她想摸口袋里的纸巾,摸着摸着,她从口袋的小夹层里摸出了一颗水果糖。
大概是李均意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放进去的。
易慈看着那颗糖,眼泪顷刻间夺眶而出,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徐诗吓了一跳,连忙揽住她问:“小慈,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她有些时候确实迟钝但并不笨。易慈摇摇头,对徐诗道:“阿姨,你告诉我好不好,他到底去哪儿了,他会有事吗?”
李均意换好一套纯黑的西装,推门出去,助理又递给他一件黑色长风衣。来了很多人,为他工作很久的律师团队、分析师、公关团队,家办……在他没到之前很多人已经在此等候。
他消失了一段时间,留下一场足以让整个集团动荡的风波。
一开始在外人眼中,这无外乎是集团掌舵人的两个儿子夺嫡闹出来的事情,在证监会到访问询之后明眼人终于都明白了,这不是什么争继承人的戏码,这是逼宫。虽然,表现出来的形式更像一场暴动。
他们找过来,说是来沟通工作和对策,倒更像是来找他吵架的。一开始矛头对准他,先指责他不顾公司集体利益不顾大局的行为,决策过于偏激,导致股价一路下跌,以后说着说着话题就偏了,他们一边担心着风险,但已经开始考虑上面出事以后如何善后,集团要怎么运转下去。资本好像本身自带筛选机制,无论对错,只会选择最有价值的那个人。
企业太大了,大到能分出很多派系,很多阵营。有人支持,有人反对,也都只是为了各自的利益。他可以想办法给公司找麻烦,让一些人退下来,可要彻底让集团彻底完蛋,一是很难做到,二是觉得罪不至此。他只能选择那个伤敌一百自损八千的方式逼谢震业交权,要么一起死,要么认输,没有第三条路。
简单的会议过后,告别忧心忡忡的下属,李均意走出酒店。
司机发动车子,往纺区的一个公墓出发。
四十分钟后,到达长平公墓。
助理下车帮他开门,面前早已有另一辆车在等待着。雪有些大了,穿一身黑的李均意把助理手里的伞接过来,走向站在那儿等他的谢震业。
谢震业甚至还是笑着的:“你约的地方很特别。”
李均意说:“先走吧。”
谢震业也拿了一把伞,撑起来,让随从不用陪同,跟着他走入公墓区。
他们一前一后上着台阶,一路上,谢震业一脸无事发生的样子跟他闲聊,聊天气,聊身体,聊晚饭要去吃一家地道的本地私房菜,句句不提公司里发生的事。明明已经是在复杂的商业战局里兵戈相见的两个人,但真正面对面的时候他仍是笑脸相迎的,没有半分急躁的情绪流露。
李均意起初答了他几句,到后来就一直沉默,谢震业见状也只好不讲那些了,对他道:“儿子,你走慢点。我们这是在爬坡啊,我老了,不像你腿脚那么轻快。”
李均意没答他的话,但还是走得慢了些。
谢震业突然笑了笑,说:“讲老实话,你做得其实已经很好了,我自愧不如。但有一点不好,你不够心狠。”
他笑着说话,语气却凉凉的。
李均意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伞。
走了很久,他们最后停在两座紧挨着的墓碑前。左边那座是高朗的,左边那座是江蝶的。
谢震业看完这两座墓碑上的名姓后,笑着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均意收起伞,扫扫碑前的雪,再把拿出带来的祭物一一摆放好,全程一声不吭,自己忙自己的,忙活了很久。
谢震业撑着伞在旁边站着,他盯着碑上的那两个名字,不自觉就皱起了眉头,越看越不舒服。
他开始有些急躁,再度问李均意:“我问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李均意问:“你没有什么想对他们说的吗。”
谢震业冷笑:“你觉得我应该对他们说什么?说谢谢?谢谢他杀了我弟妹一家,谢谢他拐走我亲儿子,谢谢他把我儿子养成了一个心还向着他的白眼狼?!”
李均意笑了笑:“只有这些吗?”
谢震业将伞狠狠砸到那一方立给高朗的碑上:“说什么?!我还需要对他说什么?他杀了我亲弟弟!!”
李均意捡起那把伞甩到他脚下:“你亲弟弟对别人做了什么你不清楚吗?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但还是放纵他,包庇他!对,你有钱,钱能买通权,你一个电话,一顿饭就能摆平一些事,能掩盖一个人的罪行,能伤害一个没有做错任何事的人。江蝶是聋哑人,她不会说话,你当你弟弟的帮凶,欺负一个受了什么苦都说不出来的人,你敢说你问心无愧吗?”
谢震业摆摆手:“事到如今,讲这些没什么意义。你带我来这里到底想做什么?”
“有意义。”李均意指着那两座碑道,“我要你道歉。”
谢震业仿佛听到了什么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什么?”
“我要你跟他们道歉。”他情绪翻滚着,“你可以不签那份股权转让协议,你害怕的东西我会全部销毁,反正说到底你不信我,今天以后我会向董事会递交辞呈离开齐嘉。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跪下,跟他们说一句对不起!”
很长时间的寂静。李均意站在雪里,跟谢震业对视着。他看起来完全失控了,目光此刻满是愤怒和狠戾,仿佛下一秒就会扑上来要你的命,那种眼神让谢镇业心中一惊,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让他向杀自己弟弟的凶手下跪?向这种死了没有人会在意,也没有几个人会记得的蝼蚁下跪?
谢震业:“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们才是一家人?你是我亲儿子!”
李均意反问他:“所以你明知道当时有人要我死就眼睁睁看着,假惺惺救我等着我感恩戴德?我们家跟他有仇,可他养大了我,你是我亲生父亲,可你一直在拉着我下地狱!”
谢震业说:“我不可能道歉。”
李均意拿出电话,拨出一个号码。他深呼吸着开口:“好。我来之前全都想好了,该交代的也交代好了,总归我比你年轻,就算真的……”
谢震业厉声打断他:“你疯了!”
李均意用更高的声音吼了回去:“这是你逼我的!”
电话接通。对面叫了一声谢总,李均意打开扩音,那边说,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就等他的意思。
短短几句对话,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谢震业像是气急了,抬起手指着他的脸,喃喃道:“你疯了,你怎么敢!”
“我为什么不敢?”
李均意感觉到自己身体有些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别的。
漫长的对视后,他不再看向谢震业了,冷声对着电话道:“乔,今天都结束了。你现在联系蒋生,把……”
谢震业缓缓蹲下,带着一种屈辱而麻木的表情跪在了雪地里,叩首。那一刻,李均意恍然觉得,他身上有什么很坚固的东西在一瞬间瓦解了。
“对不起。”
李均意切断了那通电话,噤声,看向天边。
多年前,他用权势让人低头,酿成一桩悲剧,多年后,他别无他法,事实上也只是走那人的老路,用同一种办法让始作俑者低头认错。没有区别,他们都有罪。他突然觉得这一切实在荒诞可笑,可身体不受控制,眼眶中有热泪滑下,是得偿所愿的泪水。他知道这桩夹缠不清的往事在他心中已然尘埃落定,无论如何……他告诉自己,到此为止了。
漫天的雪,洁白,纯净,落在这片充满秘密,满是伤痕的大地。
李均意没再往回看,他一步步往回走着,心中激荡,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种仿佛被什么吞没的空荡感。仇恨,怨恨,不甘,都没有了,他已然了无牵挂,浑身空荡荡的。这种感觉太轻了,轻得让他有些走不稳,看不清脚下的路。
雪越来越大了,肩上,身上,全都落满了雪花。
他累了,有些想躺下,在这雪地里睡一觉。
他太累了,双腿有些沉重,脚步慢下来。
他慢慢卸了力气,想要放松身体,把身体交给这片落满雪的地方。
他已经准备好了,正要停下来休息休息,忽然间,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李均意,李均意!
他抬头看,远处有个人正在朝他挥手,面色焦急,原本是走,下一秒就跑起来了。
他找回了一些力气,迎着风雪,微笑着,朝着她的方向大步走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