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次回去是因为老师说让买资料, 她仰着头看着高大的爸爸正在干活儿,跟他要几块钱买题册,爸爸只是低眸扫了她一眼,语调烦躁地说买什么买。
她就低着头回去了,当时并没有感觉买不买有什么重要,甚至老师让做题而她没有资料时还跑去那堆狐朋狗友家里连题目带答案抄他们的作业,只是多费了点时间罢了。
她枕着后椅,看着火车窗外无尽的荒原,脑子里从小时候的模糊记忆一直回忆到爸妈去世那天,爸爸的朋友帮忙操办的后事,她没哭,穿着一身白跪在堂前,跟没事人一样,第二天才在林温怀里哭得眼睛肿起来。
火车跨越了几万里,她一路上什么都没吃,晚上冷,梦里来梦里去也没睡安稳。
上午八点,她从火车站出来,拖着行李箱绕了一圈才走出出站口,老远就瞧见了站在远处正在等着她的姐姐,戴了个可爱的绵羊帽子,十分显眼。
林呓语眼睛一亮,拉着笨重的行李箱飞快奔了过去:“阿姐!”
她跟几百年没见了似的,一头扎进林温的怀抱里,一抬头,一双眼睛都红了,眼泪说掉就掉。
“好想你。”
林温接过她的行李箱,由她抱着,把脑袋上的帽子套在了她头上,又摸了摸她的脑袋问:“冷不冷啊?看脸都被冻红了,我找你大娘借了个小车,快走吧带你回去,外面冷得很。”
是个带顶的小电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流行这种像是小汽车的外形一样的电车了。
行李箱被拖上,林呓语坐在她旁边,看着林温开着车往前走。
林温歪头迅速看了她一眼问:“学习累不累?一会儿想吃什么阿姐给你做。”
“不累!”
到了熟悉的地方,林呓语心里的舒爽感达到了顶峰,“什么都想吃,一天来一样儿吧。”
“想吃什么都有。”林温又撇了一眼她,“我怎么感觉你长高了一点。”
“真的吗?!回家量一量。”
林呓语靠着旁边的玻璃,她有些晕车,晚上坐在火车上又没怎么睡,没说几句话就困得不行。
歪着脑袋躺在一晃一晃就散了意识。
等迷迷糊糊睁开眼,还没到。
从火车站到南泗镇要一个半小时,看来她也就眯了一小会儿,看旁边的路牌,大概还要半个小时左右才能到家。
“不想吃了,坐车好难受。”
林温听到她嘟囔了一声,不知道没睡醒还是什么,她没听清。
“什么?”她迅速歪头看了林呓语一眼。
林呓语忽然一愣,像是一盆凉水泼了下来,她瞬间清醒了。
坐直了身子,低着头也没再说第二句话。
可能是在学校习惯了,在不清醒的状态下,她还没拐过来说了普通话。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那句下意识的语言让她抬不起头。
她歪着头看着外面的仿佛,熟悉的街道,平和的小镇,最高的楼房也不过三楼。
跟香林市遍地高楼繁华大相径庭。
那一瞬间,她油然而生一种特别陌生的感觉。
等下了车,林呓语把拉箱拉进房间里。
卧室是之前的一个小杂物房,林温帮她收拾得干干净净,中午的冷光照进来,亮堂一片。
林呓语看着林温把桌子上的水果递给她:“昨天买的,你先垫垫肚子。”
林呓语接过那根香蕉,又看到林温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了一盒冰淇淋泡芙。
“还有这个,你就喜欢吃甜的,昨天出去刚好给你买了。”
林呓语坐在沙发上,看林温忙前忙后的。
她张了张唇,轻声说:“阿姐,我——”
林温从开了火,想给她炒个土豆,刚倒进去油跟土豆丝还有绿豆芽,发出噼里
啪啦的声音,完全盖住了她那句话。
“什么?听不清,等一会儿啊。”
林呓语慢吞吞坐着啃香蕉,等吃完站起身去帮她一起切菜。
家里的饭菜似乎总是比学校的多一种味道,即便是用一样的调料,也都是不一样的感觉。
林温的手艺很好,林呓语这一顿算是这离家来吃得最多的一次。
一直到吃完饭,林温才想起来她刚才说什么,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儿,又问:“你刚才说什么呢?”
林呓语咬着筷子,摇了摇头:“没,就说想让你给我找个兼职做,我想帮你忙。”
林温笑了笑:“你这么小谁敢要你,现在都不让找童工的,在家做作业,暑假作业写了,你们那个学校应该严吧?好好学,别跟不上人家。”
林呓语低着头,声音有些闷:“跟不上的,我本来就学习不好。”
她最清楚这次的期末考试她考得怎么样,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学生在家里懈怠,这次的题目更难了,基础知识都没掌握牢固的林呓语看到试卷都傻眼了,她就是对学习一窍不通,就算是跟第一名上一样的课做一样的题、有着一样的进度,她也永远学得很差劲。
除了稍微好了一些的英语外,其他科目的成绩大概是惨不忍睹的。
“别这么丧气嘛,我们阿满脑子聪明,而且你现在才高一,还有两年多呢。”
林呓语低着头,捏着筷子戳着米饭低声:“也是。”
说得没精打采。
……
……
第二天跟林温一同去赶集时买了一个mp3,小小的一个,上面还贴着kitty的贴纸,看上去很可爱。
林呓语家里没有电脑,她顺便去了一个比较熟悉的叔叔家,下载了很多英语音频出来。
等回去,她除了写作业,还试图过去找之前的朋友玩,可好像只是过了半年,对方看她的眼神都陌生了许多。
她也敏感地意识到对方似乎已经并不喜欢跟她待在一起了。
外面还下着厚厚的雪,除夕夜那天,林呓语跟林温安排好了一起包饺子。
她还去大街上免费领了一串鞭炮,点着了赶年兽。
厚厚的棉靴踩着雪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还没进门,就瞧见一个带着厚重纱巾的大娘牵着一个男人从她家里往外走。
林呓语盯着他俩看,男人大概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做了个鬼脸,手指死死扣着嘴角裂开很大冲着她笑。
林呓语吓得往后退,面露惊恐的表情,男人得意忘形地笑。
她抿着唇移开视线,插着兜冲着风往家里快步走。
林温已经在厨房包饺子了,林呓语洗了手,走过去擀面皮。
又歪着头问她:“孙大娘来干什么的?还带着他。”
林温看了他一眼:“人家有名字的,什么他他他的,小心被听到了,人家爸妈也是会伤心的。”
林呓语固着小脸,看她说,“要不是他你也不用每次都绕路躲着走,孙大娘还带着他来我们家?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林温低着头捏饺子馅没吭声。
林呓语的眼睛缓缓睁大,不可置信地说:“是不是想给你说媒?你拒绝了吗?”
林温舒舒出口气说:“拒绝了。”
“以后她来不给开门。”
林温看她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伸出手把她面前那几个没有捏好的饺子给重新包了。
她轻笑:“嗯,你们学校是几号开学来着?”
林呓语说:“刚好过完元宵节。”
林温点了点头说:“那还好,还挺久的。”
晚上俩人都吃了整整一小碗的饺子,林呓语吃得太饱了,拉着林温出去散步,外面还很冷,走了一小段路她就后悔了,有这个时间在家里取暖多好。
老远看到几个小孩在路旁玩仙女棒,林温才忽然意识到林呓语从回来也没跟他们一起出去过。
“怎么不找他们玩了?”
林呓语往那边看了几眼,低着头摇了摇头:“他们不跟我玩了。”
林温问林呓语:“你觉得他们以后会干什么?”
林呓语说:“跟爸爸一样。”
守着这个小镇过一辈子。
林温仰着天往上看,又歪着头看她:“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这里。”
“因为那个傻子总是找你麻烦吗?我不在的时候他是不是来我们家了?”
“不完全是吧。”林温说,“他其实也就是脑子被撞坏了,没干过什么坏事。”
骚扰人还叫没干过什么坏事吗?他就是知道谁会害怕什么才故意做出某些行为。林呓语不满地想。
“对了,那个资助你的人呢?等过年回学校我买点礼物送给他,不能让别人觉得我们没有感激之情。”
“他应该还不认识我……”林呓语。
林温疑惑:“你没谢谢他吗?”
“我不敢,我害怕他会失望资助了我这样的人。”
“那你就告诉他,你也有好好学呀,已经好努力好努力了。”
林温又安慰说:“不过也不用真的要讨好他什么的,他如果不愿意,阿姐也会想办法让你留在国中的。”
林呓语歪头看了她一眼:“如果我们能换换就好了。”
林温摸了摸她的脑袋轻笑。
*
接下来的一周,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家写作业,林温每天早出晚归,在一家超市做前台。
她没事的时候就去菜市场买菜,跟大娘混得熟,大娘每次都偷偷给她便宜很多。
以前没做过饭,后来爸妈去世时候她跟阿姐相依为命,才跟着学了简单的小炒。
个头不够高,每次都要把凳子放倒站在上面,才能够得着煤气罐旁边的炒菜锅。
做完之后姐姐就回来了。
只不过今天阿姐要加班,回来的晚了一些,林呓语给她打电话,她让自己先吃。
刚咬了一口味道都没尝明白,听到了门口传来脚步的声音,她以为是林温立马站起身往外迎。
“你不是说——”
看清楚外面站着的人,林呓语愣了一下。
“老师?”林呓语放下筷子站起身,看到她旁边还站着另外一个女孩,他们班的,叫乔珍珠,是数学课代表,一直都很受老师喜欢。
她学习很好,从六年级开始就是第一。
“哎你坐着就行。”何莲笑眯眯地看着她问了一句,“昨天就听说你回来了,在国中上得怎么样?还能适应吧?”
想到不久前的那通电话,林呓语不知道要回答什么:“还行。”
她显然不是简单关心她才来的。
“我看了你的分数,你这次在班里还是倒数,各科的成绩虽然都有进步但是还是很差,是不是跟不上那边的进度?”老师牵着旁边女孩的手说,“学习就是要苦脑子的事情,也不是三两天就能学明白的,想学好那都是长期积累下来的。”
林呓语站在原地,不知道她是从哪知道的她的分,要么是问的老师,要么就是猜测她学得不好推测这次的成绩稀烂,后者几率比较大,可偏偏也被她猜对了。
看了一眼乔珍珠,又看了看老师,垂落在双侧的手指攥紧手心,刺痛感让她清醒了些,她问:“老师来有什么事情吗?没有的话我要去接我阿姐了。”
何莲笑了一声:“那我也就直接跟你说了,阿满,你要不要考虑,明年就不要去了?把这个名额让给珍珠,你也知道她一直学习好,但是她家里没有钱给她去县里上学了,你又不爱学习,刚好这次回来你可以好好陪陪你阿姐,你阿姐整天干活可累了。”
“那个资助的人还不知道资助的是谁吧?”
“你要是同意……老师给你两百块钱,就当补偿你的。”
林呓语没同意也没拒绝,只是把视线放在怯生生不敢说话的乔珍珠上,她在教室的存在感很低,却因为次次第一名让所有人记住,她才是天生该坐在教室里的读书人。
老师走了之后没多久,林温就回来了。
“刚老师来找你了?”一进门,她就问了这句。
林呓语帮她布着锅里的菜,嗯了一声。
又歪过头问:“你上个月是不是感冒了?咳得很厉害吗?”
“就风吹的,喝了袋感冒灵就好了。”
“哦。”
当下林温欲言又止,只是多看了她几眼,没说什么。
吃饭时,林温忽然说:“阿满,阿姐给你买了个新手机。”
林呓语愣了一下,茫然地抬头看着她:“啊?我手机不是才用了半年吗?”
那个手机还是干手机回收的老板卖给阿姐的,也要好几百块钱。
林温笑着说:“你之前不是用的你们老师的手机吗?用人家的也不好,而且新手机打视频也方便,你想我了就给我打过来我都接得到。”
“你们周五下午不是有两个小时休息吗?你就给我打。”
林呓语张了张唇说:“阿姐,我要不——”
她知道阿姐每天都很累,她在林呓语这个年纪的时候就已经什么重活儿累活都会干了,她一直都只能盲目地往前走,好似没有奔头。
林呓语想起昨天她来接她,风尘仆仆站在破旧火车站的门口,穿的棉袄还是三年前的那一件,开了缝的棉袄用同样色系的线缝了好几次,她针线活好,丝毫看不出。可林呓语一项眼尖得很。
而她,享受着本就不属于自己的校园生活,每天浑浑噩噩忙碌着,做着无用功,得到了谁都说她不该得到的东西。
成绩依旧倒数。
“阿满,一会而你给我念会儿书吧。”
林呓语捏着筷子看着她没吭声,阿姐的眼睛漂亮,亮晶晶的,像是黑夜里的星星。
“念什么?”
“你学过的,小故事什么的。”
“《简爱》?你们学过吗?”
她曾路过镇上的二手书店,翻开看又有些看不懂。
是九年级学的。
林呓语点了点头说好。
天气少见的好,太阳晒着雪,想让它融化。
林呓语坐在小凳子上,旁边休假的林温跟她面对面坐一起,托着腮听她读书。
林呓语声音好听,大概是去了国中读了这半年,普通话说得流利,甚至抑扬顿挫,很有腔调。
林温眼睛带笑慢慢听着,直到最后捧场似的鼓掌:“念得真好。”
“阿满。”林温支着下巴说,“阿姐以后跟你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
林呓语不懂,问她:“去哪?”
林温想了想说:“更好的地方吧。”
她说:“所以要更优秀才行。”
“阿姐没希望啦。”林温指了指脑袋说,“但你脑子里总要有点墨水吧。”
林呓语没吭声,只是在心里想着琢磨着,这里有什么不好,她在这里过得很开心,阿姐没去过才会向往,其实那里一点都不好,车水马龙,太大太陌生,不像这里,每一寸土地她都认识,闭着眼都能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