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乡症候群——一汪书【完结】
时间:2023-07-14 14:35:16

  我努力让自己不去想,甚至欺骗自己说可以不用上班了多好,但是那个视频提供者又让我心有芥蒂。其实,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事情就完全变得有些失控了。
  青江资讯恶意剪辑,把我营造成一个十分恶劣的形象,评论区已经炸了锅了,这一天,我甚至登上了同城榜的热搜。
  随后没有多久,网友把我拿腊肉打人的视频做成了鬼畜,对我发表诸多不甚友好的评论。
  “这白眼狼吧,连自己亲妈都打?”
  “这人有病吧?”
  “傻*”
  “这人有暴力倾向,各位女孩子擦亮眼睛啊。”
  “疯子。”
  ……
  好像在他们眼里,真相是什么并不值得探究,在这个信息速食的时代,人人皆是网络圣手,手指在键盘上起落,被定义为“腊肉打人事件”的主人公我,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中的大多数指责谩骂,猜测怀疑,享受这场狂欢。
  逃离,这是我想到的第一个词。
  去苏州吧,我想。然后我就起床收拾行李,当我看见狗蛋儿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暂时可能还走不掉。于是我假借被诊所派去外出学习几天,询问周离能不能帮我看几天狗蛋儿。大概十分钟后周离回复我说当然可以,然后我告知她我会把家里的钥匙放在门口的地毯下面。
  交接完之后,我收拾好行李,然后我和狗蛋儿说:“放心,我会回来的。”
  我订了最近的一班高铁票,我不知道我怀着怎样的心情就这样出发了,我甚至还去之前和吴斐她们吃面的那家面馆买了一只红皮鸭子,我挑好鸭子付过钱,档口里的阿姨当着我的面把鸭子进行真空包装,包装袋里空气被抽干净的过程,我发现我的呼吸也跟着变得急促起来,直到结束。
  阿姨把鸭子装进包装袋给我的时候我才晃过神来。
  就那样,我带着鸭子逃离了青江。
  落地苏州的这天傍晚,我拎着鸭子去了柳乌龙女士独居的家里,我摁响她家的门铃,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过来开门。
  那是与我想像中完全不一样的情景,我以为她会是以一个慵懒的居家状态出现在我面前,但是我没有想过,她浑身酒气,面目颓唐。
  她笑笑,眼睛里也是有些惊喜的:“你怎么来了?”
  下一秒她哭出了声。
  不知道我的出现是不是柳乌龙女士破防的原因,如果是的话,我会觉得庆幸。我拍拍她的肩膀,我说发生什么了你慢慢和我说。
  一直到暮色四合,我静静听她讲完。
  大概两个月前,柳乌龙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看到一位初中生模样的男生在门口踱步,连续好几天,她都看到了那个男生。有一天,她倒了一杯开水借口外面冷让男孩进来坐。男孩犹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走了进去。他坐在柳乌龙对面,手里握着杯子不敢看她的眼睛,柳乌龙女士看着他,开口问他:“你是不是有些东西想问我?你遇到了一些问题对不对?”
  良久,男孩抬起头,说:“我……我没有钱。”
  柳乌龙女士笑了,说:“你先问,我再决定收不收钱,好不好?”
  男孩支支吾吾,最后说在学校受到了欺负。男孩慢慢说出自己的遭遇,那时柳乌龙女士被震惊到了。
  男孩因为不愿加入宿舍其他男生熄灯之后的某种“观影活动”,被宿舍其他几个人强行摁着盯着手机屏幕,并且那些男生对他上下其手强行扒光他的衣服对他进行羞辱。这件事情男孩谁也没敢说,一直压在心里,久而久之,他承受不住了。更可悲的是,他不知道该向谁寻求帮助。
  “你有想过去找老师和警察吗?”柳乌龙女士轻声问他。
  男孩疯狂摇头:“我不敢,我害怕。”
  “他们这是猥亵,是校园霸凌,你知道吗?”柳乌龙问他。
  男孩点头。
  男孩说,他只是想找一个人说说话,他说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抑郁了,那件事发生之后他找理由说服了他的爸爸妈妈从宿舍搬了出去, 他爸妈也预感发生了什么事儿,去学校找了老师,男孩却一口咬定什么也没发生。他和柳乌龙女士说他爸爸妈妈都是很普通的人,一辈子老实本分,要是事情被他们知道了,他们承受不了,再者,他不想看他的爸爸妈妈受欺负。
  柳乌龙女士不知道男孩的名字,不知道他在哪儿上学,也不知道他家在哪儿,他只是会固定在每周六下午六点钟来柳乌龙女士的心理诊所,有时候柳乌龙女士在忙,就让他在办公室等她。久而久之,柳乌龙女士也会有一些期待,柳乌龙女士厘清男孩子想要的边界感,能做的很有限,就是陪他聊聊天,为他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心理辅导。
  柳乌龙女士最后一次见他,男孩从书包里掏出一些零零散散的钱,一共四百多块钱,男孩说谢谢她,那是他攒的零花钱,就当做他的咨询费了。那之后,柳乌龙就在也没见过他。
  直到昨天,一对中年夫妇来到她的诊所。
  直觉告诉她,那是男孩的爸爸妈妈。直觉告诉她,也许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是的,男孩自杀了。
  男孩的爸爸妈妈转交了一封信给柳乌龙女士,那封信就摊开在茶几的酒瓶子中间:
  姐姐你好,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走了。
  我托我爸爸妈妈把它转交给你,你放心,他们都是很善良的人,不会找你麻烦的。
  想了很多,能说的好像只有谢谢,谢谢你!
  我第一天来诊所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想好要走了,因为真的很难熬呀,我那天在街上走着走着,天都暗了,路边的招牌都亮了,鬼使神差地,我就看见了你的心理诊所,因为害怕,所以我没敢进去。
  但是后来,你端着一杯白开水,说外面冷,进来坐会儿吧。
  你真的很温柔,谢谢你。
  在你这里,我得到了短暂的疗愈。
  可是事情为什么就不能一直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呢?我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做出这个决定……想说的还很多,但是不说了。祝姐姐你一切都好!
  再次感谢。
  再见。
  那封信没有落款,所以我不知道男孩的名字。
  后来在男孩的墓碑前,我才从柳乌龙女士那里得知他的名字叫做张灿。
第22章 人生如眛履,我亦是行人(下)
  柳乌龙女士泪眼朦胧,她抽泣着问我:“你说,我但凡多做点什么呢?他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我想了想,说:“有些事情,冥冥之中可能就已经注定了吧,唯独希望坏人得到惩罚吧。”
  “他才十几岁……你知道吗?我昨天看到他爸妈,我才真的相信一夜白头。”柳乌龙女士说着又端起酒杯,我轻轻地从她手中把酒杯拿走,我说:“知道你很能喝,但是不能再喝了,我一个大男人,你喝醉了我要怎么搞?”
  我拿了只空杯子,倒满,自顾自地喝了起来,一边喝我一边说:“人这一生,就像是在走一条很长很长的路,途中我们会遇见很多很多人,好像他们的出现除了告诉你人间值得之外,更多的是在告诉你这条路很难走,但是你要好好走。夕阳把自己砸入地平线的时候,西边天际一丝残阳,我们回头看,路上堆了好多好多的尸骨啊,可是他们也曾经是那么鲜活的生命啊,但是他们用刻在尸骨之上的经历告诉你,人生没那么好走的,但是请你珍惜,好好地走下去。”我转头看她,我发现她也在看着我,我问她:“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柳乌龙女士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笑了,我说:“我当年还在医院实习的时候,有两件事情特别印象深刻。第一件是我遇到了一位大叔,实习生嘛,给人扎针总会不受人待见,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但是那次,那位大叔说让我放心大胆来,不行就重新扎,我也算争气,一把成功。你知道那位大叔说什么吗?他很慈祥地看着我,说:‘小伙子,你稀奇哎,很少碰到男孩子学护士哎。’稀奇两个字从那天起就刻在了我的脑海里。那天起,我好像就找到了我将来要从事的工作的意义,好像也不过如此。你也知道,我当年学护理,是因为我继母非逼着我学,我那时候已经不是十五岁那时候的我了,就妥协了。但是那天之后,我就真的慢慢和自己和解了。”
  我放下酒杯,说酒真难喝。
  “还有一件事就是我在 ICU 实习的时候,有一位阿姨,老师让我固定看护她,她虽然躺在病床上,但是她是有意识的,但是因为她行了气管切开,又没办法说话,但是好在她会写字,有时候我们之间沟通就靠手写板,她一般也就那几件事情,问我几点了,或者需要摇高床头、吸痰或者更换护理垫。久而久之,她很信任我,经常为我竖起大拇指。ICU 的实习生活枯燥乏味而且很累,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就坐在她的床边,不知道怎么了,我就和她说:‘现在是春天了,外面花都开了,但是前两天下了几场小雨,花落了一些……今天天气很好,雨停了,阳光很不错……’。”
  “但是后来,她要开始进行脱机训练,但是因为依赖呼吸机久了,脱机之后她会特别难受,但是这是她必须要经历的坎儿。好几次她坚持不下去,用力敲床让我把呼吸机给她接上,我就很耐心地和她说,我说这是为了你好,你只有早点脱机,你才能早点从这里出去,你回到家里是没有呼吸机的,所以你要训练,这是为了你好,你的血氧还有生命体征都是好的,不要害怕,我知道你很难受,但是你要加油,好吗?我反复说这是为了你好,她反复用力敲床,时间久了,我渐渐失去耐心,我也是人,我也会有情绪,她可能看我有些不高兴了,就慢慢收敛起来。那天,她脱机训练了两个小时,还不错。下午的时候她让我拿手写板给她,她还没写完我就知道她写的是‘上午的事你不要生气’,那一刻我被扎到了,那种感觉就是虽然你只是一个实习生,但是你对别人来说,可能就是值得尊重且重要的存在。”我回忆着,“后来,隔壁病情恶化,老师们在抢救,动静传来,她有些害怕地看着我,我和她说没事儿没事儿,不要害怕……后来,我出科了,她还没从 ICU 转出去,但是那时候我相信,她很快就能出去了。”
  “你是不是觉得这还挺美好的……其实,后来病情突然恶化的是她,老师们在那里抢救,我就在不远处看着,什么也做不了。”我说。
  “后来呢?那位阿姨抢救过来了吗?”柳乌龙女士问我。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然后长舒一口气:“人走了啊,在那么一个灿烂的春天。”
  我们沉默很久,却突然又有默契地举起酒杯干杯。
  “这酒好难喝。”我说。
  “可是这瓶酒八百块哎。”她说。
  “你这么一说,这酒好像还可以。”我说完一口闷,柳乌龙女士终于笑了。
  “晚饭没吃吧?”我问她。
  她摇摇头。
  “你去收拾收拾自己,我看看你家里还有什么,我来烧菜。”我说。“我还从青江带了一只红皮鸭子,嘎嘎好吃。”
  我起身朝着厨房走去,柳乌龙女士望着我的背影,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我:“对了周游,没来得及问你,怎么突然来苏州了?”
  我怔住了一两秒,还好她看不见我的面部表情,然后我回头笑着和她说:“想你了呗。”
  她终于满血复活,朝我扔来一只抱枕:“听你吹牛!”
  柳乌龙女士的冰箱很是干净,里面除了水就是她成堆的可复美面膜,然后我终于在保鲜层的最下面发现了一把已经蔫吧的青菜,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我拿着那把青菜,有些不知所措地开始逐个打开厨房的柜子,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让我发现了两包辛拉面,不幸的是,已经过期一个星期了,没关系,吃不死人。我把红皮鸭子拆开,找了一把趁手的刀把它剁好装盘,然后浇上热好的料汁。盘子里大概是一只鸭后腿的量,剩下的我怕柳乌龙女士懒得剁也一并切好放进保温盒扔进冰箱了。
  柳乌龙女士收拾完的时候我也已经把煮好的辛拉面还有鸭子端上了茶几的餐垫上,因为煮了蔫吧的青菜,煎了很完美的荷包蛋,这让那两碗面看上去不那么寒酸。
  大概吃到一半的时候,柳乌龙女士突然停下筷子,她看着我,然后问我:“这是柜子里的那两包面吗?”
  我点点头。
  “我前两天看的时候好像过期了。”
  “我知道啊。”
  “那你还煮?”
  “放心,吃不死人。”
  “真的吗?”
  “真的。”
  听我说完,柳乌龙女士又将信将疑地挑起一筷子面条吃了起来:“你带的这个鸭子还挺好吃的。”
  “那你就多吃点……剩下的给你切好放冰箱了,热一热浇上料汁就好了,尽快吃。”我说。
  很快,柳乌龙女士吃光了那碗面,她甚至还喝了两大口汤,最后,她放下碗筷,这次她开始上下打量我,我注意到她在看我,我就问她怎么了,我脸上有钱吗,然后我听见她问我:“你真没事儿?”
  我有些心虚,但还是故作镇定:“我没事儿啊,我能有什么事儿?”
  “真没事儿?”
  “滚。”说完我起身,顺便把碗收了:“洗碗去了,你把茶几擦干净。”
  收拾完厨房,我又和柳乌龙女士聊了会儿天,最后约好明天陪她去逛打折村,其实想想,有个爱好还是挺好的,哪怕只是单纯地逛逛商场,买买东西,就能转移不少的注意力。没过多久我就从柳乌龙家离开,回到了酒店里。
  我感到一丝疲倦,进了门随意地把鞋子脱掉甩开,换作在家里,我是不会这样做的。我赤脚走向窗边的单人沙发,然后把整个人砸进去,我的头向后仰,就看见了窗外的灯火。一个人的时候容易胡思乱想,很显然,我不自觉地就想到我来这里的原因,我突然想那个男孩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跃而下,我起身,走到窗前,打开它。窗外的风胡乱地打在我的脸上,冷的不像话。五颜六色的光就那样迷乱了我的眼睛,我的眼前模糊一片,我向前迈上一步,再迈一步。
  手机响了。
  我的头都已经探出窗外,却这样骤然清醒。
  我转身回去拿起手机坐在沙发上看,是运营商提醒我手机欠费需要缴费了。
  想再次起来,却懒得起了。
  我看见吴斐发了一条朋友圈,是秦大朗带着秦小朗玩耍的照片,配文是:今天天气真好。
  我想他们应该会复婚吧,这应该是迟早的事儿。
  是啊,今天到处天气都不错,要不改天吧。况且,我还答应了柳乌龙女士明天陪她逛街。要是我没有准时出现,她应该会恨我一辈子。几十年后到了下面,她还是会四处“追杀”我,在阎王爷面前,一箩筐一箩筐地抖落我的糗事儿。仔细想一想,做鬼还是体面点儿好,我是真的惹不起。
  说到底,我是不是没有勇气?
  周游,你可真是个怂蛋。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