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裴少卿已经当庭承认自己于二月时曾验过一具与贵主多处特征吻合的女尸,且她确实有过身孕。
而堂上出现的这份「验尸笔记」,却是伪造的。
换而言之,「程英杀子案」仍旧存在定案的可能,曹国公府危在旦夕,动摇东宫指日可待,只要那份「真的」证据能够被找到。
恐怕此刻,在李暕看来,鹿死谁手,尚无定论。
让他多存一些妄想,本也算是李暻图谋的一部分。
但前提是,稚娘没有被牵扯入局。
如今,自己可以猜得到是她替换了裴继衍的「验尸笔记」,那么,便难保旁的人也会循着蛛丝马迹,查到她的头上。
哪怕仅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李暻也定要赶在所有人之前,将之彻底阻断。
但若想要一一掐灭潜藏的苗头,总得知道可能着火的地方在哪里。
偏偏稚娘想要瞒住他的秘密有许多,李暻怕她得知自己的「多此一举」后免不得又要多虑,便也不愿从她口中去问到底谁知道她这一手摹写的本事。
“罢了,还是釜底抽薪吧。”太子殿下轻叹了一句。
接下来的时间,李暻又被政务团团围住。
直到暮色渐沉,他才拂了拂衣袖,起身离开光天殿,朝着东宫内庭而去。
如何为「程英案」收尾不过是后事,眼下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需得找崔稚晚说个清楚。
崔稚晚今日亦遣了人埋伏在大理寺外探听消息。
如今,得知程英只是再次被收押起来,而曹国公府也没有任何要出事动静,她不由的小小松了口气。
李暕再无可能拿到真的那份证据,想必此案过不了多久,便会不了了之吧。
只可惜,广慈寺捉奸背后的「真相」也将会随之湮没的无影无踪。
想到这里,崔稚晚的心又重新揪了起来。
她总觉得,笑丘生的那本「春寂寥」手稿中所写的,并非全部的真相。
「公主不堪忍受驸马终日不休的暴力相待,曾有过轻生的念头。后因腹中有了骨肉,决定反抗,却最终因驸马狠绝的拳脚,小产而死」。
以平昌的性情,事情的发展不该如此。
这背后,会不会还藏着以白乐安的身份和手段,不可能打听到的更深的缘由?
之前因全部心思都放在处理那份棘手的证据上,崔稚晚未曾在此事上细想,如今曹国公府的灭门危局已解,她心中藏了许久的困惑,终是翻涌了出来。
曹国公府卫森严,恐怕常人难以深入探查,要不要想个办法,悄悄利用一下李暻放在她身边的暗卫?
崔稚晚尚在皱着眉头,兀自纠结,一抬眼,竟发现李暻不知何时归来,此刻已行至她面前,隔着案几瞧着她。
李暻一进承恩殿侧书房,便见崔稚晚垂头盯着茶盏在出神,便没让人出声,免得扰到她。
走到近旁,他才发现,这些日子她眉间没散开过的微小沟壑竟然还在。
都这个时候了,她应已从大理寺得了消息才是。
事情如她所愿的解决,太子殿下一时想不到,太子妃又在苦思些什么。
想到自己在听到「木橼汁液」时,偶然回忆起的一件事,心情愉悦的李暻小心的放轻了脚步,打算悄然靠近逗逗她。
谁知刚走到案边,她似是有所感应,竟扬头看了过来。
难得起了调皮心思的太子殿下猛然回神,又因方才突如其来的少年心思,难免生出了些许尴尬的情绪。
于是,两人便在沉默中一动不动的对视了几个弹指。
恰在此时,崔稚晚忽对着他展颜一笑,眼角弯弯,如被蜜糖包裹。
李暻先是愣了一瞬,而后没忍住,俯身将手臂撑在案几上,偏过头在她唇边印了一下。
崔稚晚本只因为正在琢磨要不要算计的人骤然出现在眼前有些心虚,才在慌忙间下意识选择了他喜欢的样子来掩饰。
现下又因他突然的靠近,惊的心中如小鹿乱跳。
一阵凭几被拖拉后滑的刺耳声音传来,她以手掌抵住桌角,赶忙退开了一段距离,双眼越过李暻,瞄向正秉持着「非礼勿看」,淡定垂首退下的兰时和玄序。
李暻轻捏她的下巴,一边将她的视线转回到自己身上,一边因她方才的笑打趣道:“稚娘做亏心事了?”
“才没有。”崔稚晚恼羞成怒的反驳,继而攥住他的手,偏头躲开下颌的辖制。
趁着她的指间扣在自己的掌心,李暻顺势反握住她的手,将她从案几后拉起。
崔稚晚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对面的人揽进了怀中。
刚要挣扎,李暻以下颚抵住她的脑袋,轻唤了句「稚娘」,她便不自觉的乖巧了起来,任由他抱住。
太子殿下今日好像有些古怪。
崔稚晚抬头,想瞧瞧他这莫名其妙的情绪从何而来,却又被李暻趁机在额边印了一下,而后他便朝着她的唇瓣压了下来。
确实很奇怪。
崔稚晚心中更加肯定。
在太子殿下唇齿间格外贪婪的攫取中,她总算找了个机会,边用指尖紧扣了一下他的肩膀,边含糊不清的喃了一句:“阿善。”
李暻闻言,果然稍稍退开了些,只余鼻尖仍在她的脸颊上轻蹭。
“嗯?”他低声应答她,嗓间有明显的哑意随着发声滚了出来。
崔稚晚的耳朵早就烧的不像话,眸中也因方才滚烫的吻泛起了微湿的氤氲,有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理智都要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可又因丝丝缕缕的担心被拽了回来。
她仰头后退了一点,非要看到他的眼睛,才开口问:“阿善,出什么事了吗?”
是出事了。
她竟然为了自己,亲手炮制了掩盖真相的假证据。
李暻此前一刻未敢想过,从来倔强的问他「为什么越是弱小却越要承受不公」的崔稚晚,会闷声不吭的去做他的「帮凶」。
从那时起,他便清晰的察觉到,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情绪不停涌出,让他头脑发热,让他难以思考,让他疯狂的想立刻见到她。
与此同时,截然相反的酸涩之感,也随之一刻不断地在心头蔓延开来,且越来越强烈,很快漫过了一切。
早在崔稚晚没有任何察觉之前,李暻便已见了她许许多多的样子。
他自觉足够了解她,所以更能想象的到,她做下这个决定时会有多艰难,握笔摹写时会有多痛苦。
比之他的心满意足,她的难安难过,更让李暻挂怀,让他心疼到竟完全想不到要如何在假装不知情的状况下,还能将她安慰好。
算了,既然已瞧见过她用木橼汁写字,以稚娘的心细,早晚会知道他定然猜到了一切。
李暻想,眼下哪里还有比让她将心中的憋闷自责释放,好好的哭出来,更重要的事。
他看向她的右手,而后将之纳入掌心。
怎么会有人在炎炎夏日,手还能冰凉到如此地步,李暻不由的轻叹出声。
崔稚晚几乎是在顷刻间便意识到他今夜的诸多情绪从何而起。
怀远坊中,她浑身发冷,一遍一遍的摹写那份「验尸笔记」的回忆铺天盖地而来。
所以,崔稚晚的第一反应竟是想将自己的手抽回来,背到身后去。
李暻却收紧了手上的力度,将她牢牢握住,而后缓声问:“让稚娘为难了,罚我帮你拭泪,好不好?”
“我……我……”他的柔声安慰,让崔稚晚的委屈忽然放大了千万倍,眼泪几乎是一瞬间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
自她嫁入东宫起,李暻总是恨不得将她彻底隔绝在诡谲的政局变化之外。
崔稚晚知道,他看出自己认死理,性子倔,所以,从来只说喜欢她的「心软」,也只打算将她护在身后。
可眼下,没有任何商量,不问他是否有别的谋划,甚至连招呼都没同他打一声,她便将自己搅进这样的灭族大案里。
而他察觉后,竟只是一派轻松的问她,要如何「罚」他。
泣不成声了许久,崔稚晚终于还是将那日从春深处归来后产生的最大的担忧问出了口:“李暻,我给你添麻烦了,是不是?”
“是。”李暻毫不避讳的答道。
从未料到,他说的这样直白,崔稚晚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布满泪痕的脸上又是诧异又是慌乱。
第33章 卅叁
李暻见崔稚晚发愣,便故作头疼的说:“若是被那帮御史发现我白日里便回了内廷,定然又要「劝诫」到阿耶那里去,你说麻烦不麻烦。”
“啊?”意料之外的「麻烦」,让崔稚晚脸上的疑惑终是压过了担心做错事的忧虑。
笑意瞬间盈满李暻的眉眼,他说:“彼时,猜到可能是你动的手脚,又惊又喜之下,我险些坐不住,当即便要疾奔回来见你。”
崔稚晚敛眉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又在故意用说笑打岔。
她当即双唇抿紧,使了劲将他推开,转身要走,又没忍不住还是回头嗔了他一句:“李暻!每次与你说正经事,你皆这样。”
“好,那我便正经说。”李暻抬手将她眼角处扔挂着的泪痕擦去,脸上的笑意浅了些,语气亦明显认真了许多,甚至还带了一点若有似无得不解:
“想到是你替换了证据时,我竟并没有自已原本以为的那样高兴,反而不受控制的琢磨起你会是在何时,哪里做的这些事情,有没有人陪着,会不会害怕。
“然后,我想到了……”
说到这里,李暻忽然背过身,走至窗边,假装盯着远空中的月亮,声音忽而变得变得有些缥缈:“是那日的怀远坊,在窦旬的宅院里。怪不得你回来时,眼睛红肿到遮都遮不住。
“崔稚晚,若我当时便问你「为什么哭」,你会不会告诉我?”
不等她回答,他无奈的嗤笑声便传入了她的耳朵:
“你不会。
“甚至,方才若不是你想我口中确定自己是不是坏了我的计划,你怕是早就装作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将话题岔开了,又哪里可能在我怀中哭呢?
“稚娘,我到底要如何做,才能再靠近你一点?”
他不再开口,被识破的崔稚晚,在静默而昏暗的夜色中,不自觉的吞咽了一下口水。
她本想狡辩两句,却看着被银白色的月光笼罩着的他的背影,一时说不出话来。
成亲的那晚,红鸾帐暖后,崔稚晚明明又困又乏,上下眼睑早早便黏在了一起。
可又因为感觉到李暻在一直盯着她看,便一会儿怕自己的睡颜邋遢,一会儿又不停地思索他在想什么,反而脑子越来越清醒。
实在忍不住了,她猛然睁开眼睛,有些气鼓鼓的问他「在看什么」。
“看你到底要脸红到什么地步,才会放弃装睡。”李暻笑的惬意,墨黑的双眸里暖意流动,让他整个人柔和的不像话,和白日的样子完全不同。
崔稚晚痴痴的看着他,晕头转向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将自己烧起来般的脸颊埋进被子里,过一会儿又耐不住,慢慢露出眼睛偷看他,偏偏被他逮个正着。
那时,他揽住她,将下颌抵在她的发顶,用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稚娘,我觉得自己不再是「孤家寡人」了。”
此后连续多日,在崔稚晚的蛮不讲理、见缝插针的逼问之下,李暻才说出了此话从何而起。
原来文德皇后从他很小的时候,不仅耳提面命,且身体力行,目的便是让他时时刻刻记住:
「欲坐世间至高之位,便只能终生被「孤」字所困。」
崔稚晚知道,自己大概永远不会懂孤立在万山之巅的寒冷,可从那日起,她便一直很讨厌见到李暻望着寒月,不发一言的背影。
他分明是大梁冉冉升起的朝阳,身边围绕着许许多多的支持和期待,为什么有的时候还会被茕茕孑立的落寞包裹,以至于她的心都忍不住揪成了一团。
崔稚晚快走两步,从背后死死揽住李暻的腰,想要解释却又害怕他真的清楚了「崔小般」的存在。
咬唇纠结了半天,她终是叹了口气,将额头抵在他的后背上,狡辩说:
“阿善,我只是想知道,是不是有要我来弥补的事。”
“我不需要你弥补什么。崔稚晚,我想从你这儿得到的从来不是「补偿」,而是……”话到嘴边,李暻还是顿住了。
她尚不知道,自己想要占有她的全部的心已经持续了多久,又有多么强烈。
他还是怕吓到她,反而将她推得更远。
“……你的坦诚以待。”最终,李暻选择掩藏住无边的贪恋,话出口时,已经缓和了太多。
崔稚晚当然知道他说的「坦诚」是什么意思,可她不能坦白的过往实在多到数不过来。
最严重的便是,她根本不是他想要的那个长在清河的名门贵女,嫁给他前的那七年,没有一日不在过着和他天差地别的生活。
所以,她也只能假装听不懂,避重就轻的嘀咕道:“我刚才哭……也不全都是装的。”
“是吗?”李暻的眸色忽而又暗淡了许多。
成亲四年了,她还是防备他。
所以,任何一丝自己的过往,她都不愿透露。
从来耐心极佳的太子殿下不知为何失了淡然的心性,不愿再同此刻分明依靠着他却好像远隔万里的人迂回曲折。
于是,难得的口不择言,他说道:“既如此,那孤也坦诚一点好了。
“我知太子妃的身份,让你拘束的很。所以,哪怕只有一星半点,只要你想,我都要让你觉得未被锁在牢笼里。可说到底,李暻也不过是区区一介凡人,总会有忍不住的时候。
“所以,稚娘,若下次再见到你哭到双眼通红,却还是什么都不愿意同我说,我怕是会控制不住自己,想去知道你都在做什么。”
因阿娘被皇权逼迫至死,李暻知道崔稚晚会怕。
因此,在她面前,他从来小心收敛二十来年被高位养出来的如影随形般的强势。
而此时,不过是微微透露出一点「威胁」之意,崔稚晚便像受惊的白兔般,整个人僵成了一片。
李暻感觉到她的双臂因为紧张,不自觉的将他勒的更紧。
他垂眸看去,见她扣在自己腰间紧握的双手,每一个指节都在发白,好像马上便要不受控的颤抖起来。
终究还是不忍心,甚至李暻几乎是立刻生出了后悔之意。
他将人从身后揽到面前,又将她抱起,扶她坐在窗沿上,弯了腰背,平视着她道:“我不过是嘴上逞强两句,这就怕了?”
一下又一下几乎没什么停顿的空咽间,崔稚晚牢牢的盯着他的双眼,仿佛一定要挖出他的真意才肯罢休。
从前也会偶然试探着让她聊起过去,她虽会紧张,却还能心有余力的遮掩。
李暻实在没料到这次竟将她吓到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