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彼时刚刚做了驸马的韦郎君以此事同与他早已相熟的酒肆女主人打趣,然后便被「恰巧路过」的金川公主满脸怒火的揪住了耳朵。
坊间商铺以颇受某位贵人的「青睐」,作为招呼客人的说辞,在长安城中并不罕见。
即便与这「马奶葡萄酒」相关的传言皆是胡诌,只要无伤大雅,太子殿下知晓后,也只是同旁人一般,一笑而过,自然不会为了些早前旧事追究。
可,他既没有澄清过,便难免有人当了真。
那本「西行游记」就在「西州篇」里,详细记录了写作者在高昌城里翻遍大街小巷,却未能在任何一间售卖马奶葡萄酒的酒肆,找到太子殿下曾经留连过的蛛丝马迹。
段末收尾处,笔者愤愤然写道:
「西市某处酒家「胡」,果然一派「胡」言。」
此句之后,便是近乎一整页纸张的空白。
想及此,李暻眉间已全是笑意,见崔稚晚还不肯说实话,便直言道:
“被你标记了红色五瓣花的几个州,皆是与我年少时的征战很是相关的地方。
“而这几篇,行文之间恰恰都出现了不少毫无缘由的大片空白。”
“如此「巧合」,让我不得不去幻想,”他将崔稚晚的身体扳向自己,双目更是牢牢的锁着她,轻缓却坚定的问道:“小般娘子刻意隐藏在书册中的秘密,是否与我有关?”
他看着她,眼中几乎称得上流光溢彩。
被猜中心思的崔稚晚,就连耳朵尖尖,都在一瞬间便红的透彻非常。
她有些迷恋他眼中闪耀着的喜悦,险些要被溺毙在那里。
可清河崔氏的十娘子从来未曾去过河西道,又怎么会详细记下那里的风土人情,以及自己彼时的所思、所想?
因此,即便太子殿下已经确凿无疑的猜到,她也绝不可能亲口承认。
劝了自己半天,崔稚晚好不容易才终于把视线从李暻的眸中拔出,开口将早已准备的说辞悉数倾倒:
“殿下实在误会了,那册游记里写的乃是西行的经历,哪里是我这个出生至今,只往返过长安和清河的闺中娘子能够触及的生活。
“殿下既然非要问个究竟,那稚娘便不再隐瞒。那册书,其实是我出嫁前在清河时,随手从崔三郎的书架上拿的。返回长安时,没有来得及看完,又觉得十分有趣,便瞒着他偷偷带了回来。
“毕竟算是「窃」来的东西,我才一直支吾着不好意思告诉你它的真正来路。”
她悄悄的深吸了一口气,为自证清白,便故意直视着李暻的眼睛,继续道:
“殿下,稚娘方才不该撒谎。可若说书里藏着什么秘密,我真的既不知道,也不会与之有任何关系。
“如今,那册书已经被我扔了,也就成了明日黄花,还望殿下将之忘了吧。”
谎话说到最后,竟忽然急转出几分真情实感。
崔稚晚想,那些过往早已被自己毫不留情的丢在漫天的风沙里,那么,就该任它们被彻底埋藏于黄沙之下才是。
因私心和侥幸被留下的东西,早晚都会转变成潜藏的威胁。
那册用隐形的笔迹,记满了她到河西道后,在有意无意间不停的寻找太子殿下留下的痕迹的小册子,她从一开始,便不应该带到东宫中来。
崔稚晚的一番辩解,看似处处合理,可她的表情、动作却又满是漏洞。
不过几句话而已,李暻却眼瞧着她空咽数下,鼻翼两侧更是微小却迅速颤动,直到说到最后,才终于算是勉强稳住了心绪。
她实在是太不会说谎了,尤其是在自己面前。
在李暻没有一句话指明游记乃是她的亲身经历的情况下,崔稚晚明明可以避过这个猜测,暗示他那册子本就是抄录的。
如此一来,无论进退,都会更加安全。
可她偏偏因为慌张深陷于此,一门心思只想要将自己作为写作者的嫌疑撇清,反而忽略了其他所有可以辩解的路径。
于是,她的所有辩驳,反而让太子殿下更加确信,这册「西行游记」确实是她亲笔所记。
而这一切来自于从来心思细密的崔稚晚的反常,都在明明白白的告诉他。
「李暻,你猜的没错,那些不知写了什么的空白,真的皆与你有关。」
原来,崔稚晚从长安消失的那两年,是去了河西。
怪不得,彼时,即便他假装为了处理公事,为了结交有用之人,更加频繁的出入市井,也未能「偶遇」过她一次。
而更让李暻意外非常的是,在他以为自己尚未出现在崔稚晚的世界之前,她的笔下便已经处处与他有关。
「所以,她到底写了他什么?」
李暻想要亲眼看到的心,随着崔稚晚的百般推拒,变得更加强烈。
不去理她以直视妄图强撑出的冷静,毕竟它早被崔稚晚自己尚未察觉,但已伴随着羞涩流淌到脖颈深处的红悉数击碎。
“稚娘,拿出来给我看看,好不好。”李暻温意哄她,嗓音低沉而热切。
见他半点不信,崔稚晚更是恨不得钻到地洞里去。
于是,她一边想要从因他靠近而密密麻麻笼罩下来的影子里躲开,一边再也不作掩饰的直接拒绝道:“不行!不要!”
握在崔稚晚双肩上的手掌看似松散,可她无论如何扭动都逃脱不掉。
不知源头的「气急败坏」没头没脑的横冲直撞而来,她先是怒气冲冲推了他的手臂数次,见毫无作用,张开嘴就要朝他手腕上咬去。
李暻便趁着此时,钳住了她的下巴。
低笑声缓缓溢出,他垂头,吻住了她。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出枕。
殿外雨声忽起,漫眼横波入鬓,敛眉含羞。
星辰逐渐熄灭,青曦微微吐露。
被比往日更甚的柔情吞没,又被乏意彻底击溃的崔稚晚犹自沉在梦中,而李暻却缓缓睁开了眼。
此前云雨,在她最有求必应的时候,他温声哄了许久,总算让她应许自己打开她的妆奁一看。
妆奁乃是娘子的私物,内里装的除了需得小心放置的首饰,陪嫁中最昂贵的珍品,最重要的契书,皆会置于其中。
所以,但凡是个正经郎君,即便成婚后二人再亲密无间,不分你我,也绝不该生出翻自家夫人镜匣的龌龊心思。
太子殿下当然也耻于此举。
可这几日,他已将承恩殿中所有能放置书册的地方观察了遍,却始终未寻到一丝一毫与那本「西行游记」有关的蛛丝马迹。
加之今日在宫宴之上,两人说及此事,崔稚晚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小小得意。
李暻猜测,她定然将东西藏在了一个他寻常绝不会碰的地方。
但具体是哪里,他本来并不确定。
直到回承恩殿内寝后,见崔稚晚收拢妆奁,却始终未打开最后一格,李暻才骤然意识到,「此处不是正合适」。
可惜,事与愿违。
太子殿下连镜匣中的两个暗格都全数找了出来,也没寻到那本多日以来始终萦在心头的书。
李暻坐在镜台前的软榻上,眼角不自觉的勾起,流露出被「骗」后的无奈却又莫名满足的笑。
笑声越过喉咙滚出,粘黏出长赴巫山后还未完全散去的低哑,蓦然生出了一丝入骨的撩人。
方才哄了那么久,她才勉强答应,所以李暻自然以为崔稚晚被炽热所烫,早已意乱情迷。
而最后那声仿佛允诺的应答,也不过是情到急处无意识的发声,只是恰好被自己利用而已。
可眼下的事实却证明,他才是被红帐旖旎迷住了双眼,继而冲昏了头脑的那个。
重新将床榻上滚在角落里的人纳入怀中,李暻看着无意识的朝自己颈间拱了拱的崔稚晚,莞尔道:
“是我太过心急了,以后慢慢寻便是。毕竟,稚娘,
“你我……来日方长。”
第36章 卅陆
景隆二十一年,六月二十日。
裴继衍总算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长安城东门,而后便一路快马加鞭。
若不是因「程英案」牵扯巨大,又被寺卿卢望连番来信催促,急召而归,他绝不会抛下燕州那个正在胶着之中的案子。
今晨,程五郎已大摇大摆的走出了大理寺,未能遂了上官心愿的裴少卿自然也没有任何再留下的必要。
骏马奔至灞陵亭,裴继衍心中着急,原未打算停下歇脚,却远远便瞧见了等在桥边的崔融。
崔三郎一见他靠近,便立刻双手交叠,弯腰行了揖拜礼,显然是在先前堂上出现的那纸假的「验尸笔记」道歉。
毕竟,那个几乎无人能够辨认真假的证据,让裴少卿的特殊笔迹再也无法像往日那般「见字如人亲临」,可信度大打折扣。
裴继衍勒马停下,盯着崔融看了三个弹指,眉间当即微微拢起了一道沟壑。
崔融见状刚要开口,却又被他的话挡了回去:“墨迹不过是锦上添花之事,没有便罢了。
“三郎无需愧疚太久,待他日相见之时,将你私藏的松醪春分我一斛便可。”
崔融一听这要求,立刻「翻脸不认」的打趣道:“冤有头债有主,这账……你还是别算在我头上了。”
他的满脸不舍,配上背上负着的那几根柳枝,不仅让此番「请罪」的诚意近乎归于零,更是怎么看,怎么显得不伦不类。
裴继衍觉得双眼生疼,实在忍不下去。
话已说完,他便不再耽搁,只以挥手作别,而后夹住马腹,朝漫长而绵延的古道尽头奔驰走远。
崔融目送他至看不见的地方,才回身上马,不急不缓的朝着与之相反方向行去。
此刻,太阳西沉,晚风骤歇,浮云凝滞。
暮霭一动不动的笼罩在三十里外层层叠叠的宫阙上空,繁华锦绣的长安城坠落入了一片黯淡之中。
遥望这番景色的崔融不由嘀咕道:“尚在长夏,怎么昏沉的这样快。难道真是妖气冲天?”
这次返京后,他隔三差五便被传召进宫做文章,因此,免不得被常常陪侍圣人左右的韩归真整日神神鬼鬼、驻颜长生的那套「厥词」耳濡目染。
素来不慕佛道的崔三郎竟也下意识的说出这般荒谬的言论,此话一出口,倒是先把他自己逗笑了。
当夜子时,一辆马车晃晃悠悠的行至道政坊东北角的宝应寺后的高大梧桐旁。
而后,一个浑身鞭痕、烙印,夹杂着拳脚伤的女婢被丢下车来。
她本就已奄奄一息,躺在泥地之上,动弹不得,却又在猝不及防间,被一剑贯喉。
红色的液体瞬间喷射开来,巨大的血花扑在了持剑之人脸身之上。
那人没有伸手去接身旁仆从递来的手帕,双眼眨也不眨的盯着被刺的女婢,看她挣扎、扭曲……最终化作了一滩软烂的毫无趣味的肉。
此刻,脸上的血液也早已失去了让人欲罢不能的温热触感,如同流淌进泥土中的那些一般,凝固晦暗。
“挖深点,就地埋了。”阴郁而不耐烦的声音如同利而小的匕首,将沉寂的夜色划破,又很快与黑暗融为一体。
待到次日清晨,这里除了不细看很难发现的被翻新过的泥土,和残留在空气中只足以引起细犬警觉的浅淡血腥,恐怕什么也不会剩下。
景隆二十一年,六月二十二日,东宫。
“他们在大理寺闹来闹去,结果竟然是在争公主肚子里到底有没有孩子。
“程英那畜生前两日被放了不说,更可气的是,证据都在眼前了,大理寺公堂之上,从头到尾,竟谁也没提过一句要还阿芸清白!”
阿芸乃是平昌公主的乳名,可数遍太极宫,也极少有人如此称她。
今日午时刚过,崔静徽便来到承恩殿,鼓着腮帮子将这几日打听到的「程英案」审理的全过程,同崔稚晚一一讲了个遍,末了闷闷不乐的连声抱怨道:
“如今这年月,无论什么事儿,下定论之前,都得先要看看出身是否贵重,家世是否渊源,与哪个皇室沾亲带故……
“旁的地方如此也就罢了,太极宫内的本都已是这世间最贵的氏族,结果比较还是没有半分消减,反而愈演愈烈。父族比完还不够,连母族也要拉出来凑热闹。”
“阿芸被污蔑成那样,没一个人关心。可阿姐,你且瞧着,今日哪怕韦驸马在挨打时反手推了一下金川,这长安城恐怕都要闹翻天!
“如此评判,到头来,你自己是谁,是何品性,又有谁在乎。”
说到此处,她竟像是完全忘了自己便是蒙受皇族光环长大的,愈发义愤填膺,道:“还是三兄说的对,这些百年恶习,实在恶臭非常。”
崔稚晚是真的好奇,崔融每次与崔静徽见面时,都在「教导」她些什么。
刚要开口细问,崔静徽却忽得将手臂抬起,凑到她的鼻尖处,一脸促狭的问:“阿姐,你闻闻我的手腕臭不臭?”
崔稚晚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逗得竟「噗嗤」笑了出来。
“我没开玩笑。昨日我被阿娘催着去卢三娘家赴宴。投壶之时,他家二兄竟凑到我旁边,以教我要领为由,冷不防的抓了我的手腕!”
即便到了此时,崔静徽再想到此事,还是忍不住恶心的甩了甩手:“就他那破烂箭术,段易简只用左手小指拉弓都能甩他一整条朱雀大街,我要他教?”
见她一脸嫌弃,眉头随之紧紧皱在了一起,崔稚晚十分配合的低头深深的嗅了嗅她的手腕。
而后,她退开些许,故意揉了揉鼻尖,语气正经非常的说:“确是有点脂膏油腻腻的味道。”
这下,崔静徽倒是笑开了,又一刻不停的同她抱怨起了旁的几个朝中重臣家的适龄郎君。
原来同英国公府的婚事几次三番不成后,永昌长公主已开始着手为女儿安排旁的「偶遇」。
崔静徽数落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住口。
她扯住崔稚晚的衣袖,晃来晃去的撒娇道:“阿姐,天又闷又热,阿娘又这样讨厌,不如,咱们一同去终南山的别院里避暑吧!”
崔稚晚闻言一愣,这才察觉出了几分她这个阿妹今日来东宫的真正目的。
她敛目垂头,抿了几口乌梅浆,才开口道:“待殿下回来,我问过他,再遣人答复你。”
“放心好啦,暻哥哥定然会答应的。阿姐,我实在不想再参加阿娘安排的任何宴席了。”
崔静徽兴致勃勃催促道:“你现下吩咐兰时收拾东西吧,我们明日便出发。”
崔稚晚无奈的弹了下她的额头,笑了笑。
可到最后,她也没说一句确定的「好」或「不好」。
晚间,崔稚晚斜倚在凭几上,等李暻归来。
今日,太子殿下恐怕诸事繁忙,夜色深深如许,承恩殿仍然见不到他的身影。
直到踩空之感骤然袭来,崔稚晚才猛然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