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知能否行之有效。
想及此,崔稚晚下意识的空咽了一口。
几乎在顷刻之间,她便清楚知晓,藏在背后的布局之人,会是谁。
接二连三的命案致使百姓人人自危,猎奇和恐慌一并,如一阵轻风便可卷携至每个角落的尘土,渗入了长安城的各个角落。
既然那人已经制造并播撒了怀疑和厌恶的种子,便一定会让它们趁风而起,生根发芽。
想必要不了多久,曾经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上清宫便会沦为「妖魔鬼怪」的盘踞之地,让人闻之变色。
韩归真的美梦,终于要碎了。
盘踞在大梁之上的那一小块无法忽视的阴霾,会因此而散去吗?
此刻的崔稚晚,尚无法下定论。
可是,她却很确定,自己忽然十分、百分、千分的想要见到李暻。
然而,昏沉的暮色从四野奔来,已不知合上了多久,崔稚晚还是未能等到李暻的归来。
仿佛是有什么预感,她的心忽然折皱紧缩,隐隐生疼。
“娘子,我去前头问过了,殿下午后被圣人唤去了太极宫,一直未曾回来。”素商脚步匆匆的跑回来,都来不及擦去额间的汗,便急急禀报。
自太子殿下十五岁出居东宫至今,若非实在紧急的军务,已鲜少有留宿宫中,彻夜不回的时候。而这些日子,偏偏并没有什么耽搁不了的要事。
崔稚晚面上虽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之色,可扣在案边的手,却忽而攥的更紧。
她轻咽了一次,想要出声,可嗓间竟如同被堵住了一般,半晌才勉强说道:“你去太……”
戛然而止,而后便是一室落针可闻的沉默。
“娘子?”素商听了半截吩咐,心中迷惑,半晌只得打破寂静,问道:“可需要我去……”
“不要,”崔稚晚骤然慌乱上脸,提声打断她的话。
而后,她又长长吐了一口气,稳住神态,才摇了摇头,声音再次轻了下来:“不要,咱们再等等。也许只是我多想了……”
可谁知,这一等,便是枯坐了一整夜。
寅时一刻,太极宫门开启。
在玄武门边窝了近一个时辰的玄序,赶紧起身拍了拍衣衫,第一时间冲出门去,朝着东宫玄德门一路疾奔。
还未到承恩殿外,他又停下脚步,连续深吸好几口气,努力将浑身笼罩了一夜的僵硬和不安消磨干净,才再次行动起来。
在廊下不停踱来踱去的素商老远便看见了玄序,当即快步小跑过来,抬手作势要打在他头上,语气里却是掺杂着无限的担心的责怪: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娘子都要急哭了,还一动不动的坐着,强装了整夜的镇定,殿下难道不知道心疼人吗?”
玄序紧咬了一下后槽牙,开口时终于挤出了几分平日里嬉皮笑脸的轻松神色:“都是我的错,传信儿的半路摔了一跤,当时便疼的我眼泪都要出来了,这才耽误了功夫。
“虽后面紧赶慢赶的跑,可就差不到一眨眼的功夫,宫门已经落了锁,这才没能及时回来,让娘子心焦了。
“素商姐姐饶我一回,念我在宫门边窝了一宿,哪都没敢去的份儿上,千万不要告诉殿下。”
素商一细看,这才瞧见,他周身被晨露沾染,外袍湿了大半,衣摆上更是有一片泥渍,再见他脸色确实比以往苍白一点,当即皱着眉头,声音也软了下来,说道:
“一会儿回禀完娘子,将衣衫都换过,再回宫里伺候。”
玄序闻言,果然表情立刻轻松了许多,嘻嘻笑了起来,再要张嘴讨好,素商却不让他再说废话耽搁时间,拽住他的衣袖,朝承恩殿内跑去。
“……殿下这几日,与圣人有要事商议,事关重大,会在太极宫里住上几日。因此,遣我回来禀告娘子,顺便收拾几件随身的物件。”
玄序说完正事,又故作轻松的额外抖了个机灵:
“娘子若是有什么想带给殿下的,无论是东西,还是话,都交给我便是。”
他已经竭尽全力不露出任何马脚,可是太子妃却好像没听见他的话,自打他进入殿内起,一双眼睛眨都不眨的盯着他的袍上膝盖处的污渍看。
玄序被她看的有些发慌,不自在的朝后蹭了半步,挠了挠后脑,故意像平日里一样,假装出几分坚强实则是博人可怜的神色,说:
“昨夜跑的太急,在北海池边摔了一跤。娘子莫要担心,没磕到石头,只是摔在了泥地上,现在已经不疼了。”
崔稚晚咬了咬下唇,似是有话要吐出口,可到最后,她还是只盯着那处泥痕,默不作声。
第42章 卌贰
崔稚晚知道,李暻让玄序带了一番这样的话给她,定然不是真的以为他能瞒天过海。
太子殿下是在告诉她,不要搅和进来,更不要做多余的事。
崔稚晚既然已经领会,便打算遂他的意,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然后端出体贴的笑,回一声「那就好」即可。
可她的心「突突」的跳着,眼眶随即不受控制的在一瞬间便红了,连带着声音有些发颤:
“他……怎么样了?”
玄序虽年龄小,性子活泼,甚至有些调皮,可作为太子近侍,他并非没有稳重的一面。
特别是在太极宫中,那么多人盯着的地方。
行事不出任何差错,以笑脸掩盖住所有可以暴露信息的情绪,他自小便已熟练的不得了。
可这样的人,昨夜竟在宫中湖边小道上,心急到不甚摔了一跤。
除非在太子殿下身上出了意料之外的差错,崔稚晚想不到任何别的可能,会让玄序方寸大乱到这个地步。
“娘……娘子问谁?”玄序打着哈哈,眼睛已不敢直视她。
他早就知道,以娘子的心细,事情又涉及殿下,自己再怎么小心翼翼的遮掩,也根本瞒不过她。
昨日午后,太子殿下刚一走进立政殿,都未来得及行礼,便被圣人厉声呵斥:“跪下!”
李暻抬眼巡过殿内,见除了阿耶最亲近的内侍彭阿翁陪立在侧,再无旁人,当即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二话不说便屈膝跪下。
见他脊背挺的笔直,脸上总是挂着的温润假面也摘了个干净,只余下一副冷清无情的模样,显然是要当个不知错的硬骨头,圣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不愿再同他啰嗦一句话,伸手夺过彭立手中捧着的长枪,朝着李暻的右肩处刺去。
太子殿下闻声,抬眼直视着他的阿耶,面无惧色,半分不躲,任由枪头刺穿皮肤。
血当即透过玄色绫袍渗了出来,将那一处浸的如入墨般,更加深黑一片。
圣人控制着手下的分寸,长枪只入肩半寸,他便将之拔出,然后转而以枪身重击李暻受伤的肩背。
厚重而凌厉的劲道,饶是李暻已咬牙做好纹丝不动撑住的准备,还是被击的偏了身子,只是他又立刻挺直跪好。
枪身随即再次落下,击在了他的后背之上,一下又一下,皆是不留任何情面的重手。
李暻竭力控制身板,不塌不弯,不避不躲,完完整整的承接着所有霸道至极的力道。
颈间的青筋渐渐爆起,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流至下颚,他始终一声不吭。
直至圣人收手之时,李暻才将盈在口中的血吐了出来。
到底还是老了,曾经挥着重达百斤的长枪深入敌营,直取敌将首级的阿耶,今日不过是打了他几下,便已有些掩不住的气喘。
脊背上的疼痛之感虽然强烈,却已再没有了儿时记忆中的那样几欲夺命般的难忍,太子殿下看着圣人脚步略微虚浮的走回榻上坐下,心中猛然生出几分英雄迟暮的悲凉之意。
半晌,圣人才终于开口道:“可认得这把枪?”
李暻认得。
前朝末年,天下战乱。
有一次,圣人被亲近之人暗算,困于敌阵,几乎殒命。
如今的曹国公程世让彼时不过是个没有名头的大头兵,浑身数不尽的伤口,却硬撑着几乎最后的一口气,血战到底。
手中宽刀屠戮太多,已然卷刃,无法杀敌,他便握住圣人的长枪,继续拼杀。
臂膀僵硬,手中太滑,无法再次举起长枪穿刺,他便以枪身横竖抵挡,至力气耗尽,挥不动枪之时,他便已自己的血肉之躯,为陷入昏迷的圣人挡住袭来全部刀剑。
等到了援兵来到,程世让满身的血窟窿,几乎已是回天乏术的死人一个。
这段故事,李暻从不同的人口中听过许多次,唯有程家阿叔寥寥几句的一带而过,让他记忆最深。
那时,他哈哈笑着感慨:“若不是当日为主将拼死,哪里会有那么多神医围着我这大头兵打转,我肯定也活不到现在了。所以,是你阿耶救了我一命才对。”
一个从来不懂的居功自傲的人,豁达而真实到,让他都忍不住随之含笑起来。
可即便是这样一个人,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嘴上再说「恨不得这个孽子在外死掉,别再回来」,到头来,还是在一夜之间,两鬓斑白。
太子殿下方才一进殿,见彭阿翁手中捧着这把长枪,便知道,阿耶终是猜到了一切。
那个让长安城陷入恐慌的逆行阵是他安排布下的,而程家阿叔的最后一个郎君,亦是他着人「吓」死的。
或者说,今岁二月,从绿绮处送来程英与韩宝君谈及法阵之事的消息起,后面发生的一切,便早已皆是注定。
七月十五日,夜。
不知何时陷入昏睡的程英,再次醒来之时,发现自己双眼被蒙住,四肢被分别绑缚于床榻之上。
更奇怪的是,明明是夏日,他却被阵阵寒意包裹,简直如同坠入冰窟中一般,甚至连鼻尖的气味都凉的让人生寒。
程英一边暗骂「哪个杂碎不想活了」,一边挣扎着想要起来,可惜周身的力气好像被抽干似的。
就在此时,他的耳边忽然有熟悉的声音传来:“英郎莫动,我若是划不准,你可要受苦了。”
而后冰凉到没有任何温度的指尖,爬上了他的手腕,程五郎骤然僵住。
半晌,他终于回过神来,吐出了两个字:“平昌?”
“我在,”那女子温声回应:“时间还早,英郎有话,还来得及说出来。”
慌乱和不可置信占据了程英的脑海,他不停地否定道:“不对,不可能,才死三个祭品,怎么会这么快到我?”
“祭品?”女子有些疑惑,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是说,和你一般害我沦落至此的那些畜生?
“我已见过他们了,
“不过,有一个我却不认识,是个花娘打扮的娘子。英郎可否为我解惑?”
是她!
六月初五,坠亡,流至血尽而死。
平康坊,春深处,苏盛琼!
他此前只把目光集聚在与平昌之死有关的人身上,可其实布阵只要仿照死状便可,并未要求过这一条。
原来,她竟才是逆行阵的第一个祭品。
但是,也不对。
祭祀地不能留有任何血迹,如果是她,那么是谁在事后为她和现场清理,又是谁将她悬挂而起?
只可能是一个人,那日下令将他捉住,移送大理寺的人。
自己猜的没错,果然是他。
晋王!
“是李暕要杀我!”程英瞬间怒不可遏,他刚要破口大骂,唇上被冰凉的手指按住。
那女子幽幽的声音再次响起:“嘘,英郎,时候到了。”
而后,便是窸窸窣窣的声音。
程英听到,那个床榻侧旁他的隐秘小柜被拉开,继而是暗格被扣动的声音,接着他知道,那个用来藏他好不容易得到的龙脑冰片的锦盒被取了出来。
因为那女子问他:“英郎,这圆筒形的锁要怎么开,你以前还没来及教过我。”
程英心中最后一丝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骗局的幻想骤然破灭。
那个秘柜、那个暗格,除了自己,只有成亲之初,为了讨平昌开心时,不曾避讳过,才让她得以知道。
甚至,杀死她的那一夜,他还是在她的亲眼目睹之下,将装着冰片的锦囊放入了密匣之中的。
程英终于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他求饶道:“阿芸,我不是有意要杀你的。你知道的,我那样爱你,怎么会想要你死,全是意外。”
“意外?”平昌的声音在屋内漂浮:“你打骂我,侮辱我,杀了我的孩子,在我死后,毁我清誉,这都是意外吗?”
尖锐的笑声传来,完全不似她从前会发出的声音,霎时间鬼气森森。
她说:“英郎,恐怕你今日,也要死于你说的「意外」了。”
龙脑冰片寒凉的香气骤然变得更加浓烈,程英感觉她将燃香的小炉放在了他的头边,然后感慨道:“还好我现在的身体,不用打开盒子,也拿的到里面的东西。”
“可惜这法阵束缚我,”她的声音骤然冰冷,染满戾气,指尖点在他的左胸:“否则,我便直接将这里边的东西掏出来,捏碎,岂不更痛快。”
接着,又是一片寂静。
忽而,程英感觉有什么凉凉的东西在手腕上擦过,使他骤然想起了那些逆行阵中被杀之人手腕处用来放血的伤痕。
这番刺激让他终于清醒过来,刚要高声大叫喊人,嘴里却被塞进了东西。
“不要吵,英郎,你不是最喜欢鲜血流出来的瞬间了吗?”女鬼嘻嘻的笑着,声音凄厉:“哈哈哈,我偏不让你看。
“最后这一次,你呀,就好好用心享受吧。”
手腕处尖利的疼痛直抵心口,程英闷叫一声,而后,腕上有黏湿划过。
他耳边此后便全部都是血液滴落在银盆中发出的清脆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
第43章 卌叁
程五郎兴许到了阴曹地府里,才有可能知道知道,那个所谓的「杀」死他的人,其实是他自己于三个月之前亲自买入府中后多次徘徊于生死边缘的女婢。
甚至若不是为了完成主子安排下的任务,她也许早就死在了他的折磨之下。
还有,程英藏起来的那块好不容易购得的龙脑冰片,事实上,它至今恐怕仍旧安然的躺在床榻下的暗格里,纹丝未动。
而让他确信凶手乃是李暕的第一桩祭祀……
太子殿下本就心知肚明,所谓阵法,无论正逆,皆是无稽之谈。
后面的三次布阵也不过是为了让程五郎相信,自己死期将至。
如此一来,他又怎会多此一举,真的花力气去处理一个只有最后一刻,程英才有可能意识到的苏盛琼的尸首。
既然,一切「诡异」,皆出自于刻意的设计。
那么,程五郎那如同被邪魅吸干血液,浑身没有不见伤痕的死状,自然也不会真的是怨鬼取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