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上还是含着笑,语调依旧从容而轻缓,可嘴里吐出的话却已尖利如刀:
“既然如此,如今,圣人又凭什么去责怪「李暻」不近人情呢?”
她故意将他的名字咬得重重的,而后垂首将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连带着杯中那个一直摇摇摆摆的自己的倒影也被毫不犹豫的吞下。
自知今日已经一番狂言,犯下过错,可离开立政殿前的最后一刻,崔稚晚还是回答了圣人此前提到的那个关于「恨」的问题。
踏过门槛前,她抬头望见一片澄澈的天空浮于头顶。
而碧空之下,正是李暻会穷尽一生将其引至繁盛的大梁。
崔稚晚忽觉心中沉积已久的郁结,被一种不可描摹的东西轻巧解开。
豁然开朗之间,她转过身,朝着坐榻上正在默然沉思的圣人屈膝一拜,而后坦然开口道:
“阿耶,我大概永远也无法去恨一个……从来不曾为自己而活的人。”
第48章 卌捌
离开立政殿后,心情已与来时大相径庭。
崔稚晚没有坐辇,而是沿着千步廊徐徐北行。
大概是想要在见到李暻前,先将盘旋在脑中的复杂思绪一一理理清楚,再返回东宫,所以她才故意选择了这一条更远的路。
谁知天不遂人愿,偏偏遇上了此刻最不想见的人。
其实,刚行至凝云阁以北时,崔稚晚已经听见了不远处的球场里飘来的高呼喝彩声。
这几天天气有所转凉,她猜应是公主们在嬉闹蹴鞠,于是,便一边沿着东海池绕行过去,一边思索着需不需要进到场内同大家打声招呼。
就在这时,崔稚晚迎面遭遇了正从球场内意气洋洋着走出的晋王李暕。
想掉头显然已经来不及,更何况,现在转身不更显着自己心虚。
崔稚晚定了定神,虽看似面不改色的缓步继续朝前,可心中却仍像是五月第一次见他时那般,不由的响起了连绵不断的沉闷鼓声。
遥遥见礼时,尚且还一切如常。
李暕从容含笑,甚至立住脚步偏身靠边而站,要静待她先走过去的样子。
见状,崔稚晚悄悄提了口气,亦是戴着满面最适合太子妃的温良恭善的面具,继续趋步而行。
可变故就发生在了她即将从他面前擦过之际。
看见时已来不及反应,李暕忽然探足绊了崔稚晚一脚,且几乎是同一刹那,他又伸手垫在她前臂之下,助她稳住身形。
所有动作皆发生在极短的瞬间,基本可以忽略不计的时间差,更是造成了在他人视线中,乃是她不甚扭到在先,而他伸手扶她在后的假象。
虽晋王见太子妃站稳后,当即恢复了一派君子守礼的模样,闪身退开,依旧请她先走。
可就在方才短暂靠近的一瞬,他已用仅二人可闻的低声,在崔稚晚耳侧轻轻悠悠的叹了一句:
“崔小般,好久不见。”
「心中有鬼」的太子妃就差一点点,便被这句话当场定在了原地。
可即便举步时略显僵硬,她依旧佯装出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似的淡然表情,朝着根本看不清的前方,缓步走去。
数月前,为庆祝晋王凯旋举办的宫廷宴会之上,崔稚晚第一次见到了这个自嫁入东宫以来,已在她耳畔来来回回了不知多久的「东宫之敌」。
也是在那个瞬间,她才发现:
「来者,竟是故人。」
可时至今日,李暕已经回长安这么久,都没有戳穿她作为「崔小般」的过去。
所以,她便一直幻想着,那段太子妃不应有、不能有的往昔,本来也就只是多年前匆匆的相遇和别离,也许他早就已经忘却。
但是眼下的这句「好久不见」,终于让崔稚晚不得不再一次明白:
原来「幻想」,从来皆是「妄想」。
以至于,即便都已经走出玄武门,太子妃依旧还在自嘲:
「到了需要的时候,一个人又怎么可能会想不起来他人握在自己手中的把柄呢?」
原本就因与圣人「闲聊」了片刻,而后又刻意绕路缓行,致使回返的时间久久延后。
所以,远远瞧见在东宫内的西池边八角亭下背身而立的李暻时,崔稚晚并不因他比自己更先到而感觉意外。
她猜得到,太子殿下之所以既不好好休息,亦不去前殿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反而站在这条从玄德门去承恩殿最近的通路上,一定是在等自己归来。
这几日,崔稚晚时时刻刻不在想尽快见到李暻,好好看看他到底如何了,甚至就在不久前,她还在深叹,在太极宫中的每时每刻,皆是煎熬。
于是,看到他的那一刻,她顾不得什么仪态,像鸟儿渴望归巢一般,脚步匆匆的朝他疾奔而去。
然,走到距离他不过十尺的地方时,崔稚晚的双腿却忽得像被灌上了千万斤的铅水一般沉重。
凝云阁北回廊下的插曲,以及来自李暕的「问候」,在她脑中一刻不停的循环了起来。
往事如缕如丝,终是缠住了她的脚步。
霎时间,崔稚晚竟不知要如何再朝李暻的方向前进哪怕小小的一步。
太阳偏移,向着西沉之处渐行渐远。
日暮前最后一抹耀眼的余晖缓缓滑过檐角,平铺在西池荡漾的水面之上,霎那间的波光粼粼,似有漫天星河坠落在了脚边。
李暻垂眸,好像已经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本来打算同自己的太子妃好好讲讲「为何不让她插手」道理的太子殿下,那副沉在脸上的故作严肃的表情都已经全数散去。
“劳你走这几步,过来慰藉我两句,很难吗?”
李暻将手中剩余的一点鱼食,全数撒进池中,颇有些无奈的说道。
“稚娘……”
好多日不见,他转过身来,原还想着再打趣两句,可所有话却在看到崔稚晚今日的装扮时,悉数堵在了喉间。
太子殿下不仅认得那支属于文德皇后的镶玉鸾鸟花树银钗,更是敏感的察觉出了她的眉眼间许是因妆面的缘故而流露出的那股若有似无的「上官令仪」的味道。
两人隔着这十尺的距离,和几阶不高的石级互相看着,谁都不说话,亦不朝对方靠近一步。
时间拉的越久,那座陡然冒出,矗立在彼此中间的山峦便愈发趋近万丈。
崔稚晚以为是自己不顾太子殿下的交代,今日「自作主张」前往太极宫惹得他心中不快。
所以,在那墨色氤氲的意味不明的眸光的注视下,她仿佛无法控制般的身体后倾,下意识的向着离他更远的地方蹭行了一步。
而这微不可查的方寸间的细小移动,却让李暻的面色霎时间沉了下来。
他竭力克制住心头窜起的不明来由的火气,朝她走去的途中,顺势将手指在桌边为她提前备好解渴的清茶里沾了一下。
太子殿下鲜少有这样脾气上脸的时候,愠怒之下,一向包裹得极好的慑人气势露出几分端倪。
崔稚晚心中突突直跳,还要再朝后退时,李暻已行至近旁。
他不容拒绝的将她扣了回来,而后用润湿的拇指指尖在她眼尾刻意用描石墨「挑起」的地方用力摩擦了数下。
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太子殿下又抬臂将她发间的花树银钗拔下。
大概是对危机本能的反应,崔稚晚伸手想要去夺,可惜白玉砸在石板之上碎裂的声音已经传到了耳朵里。
与此同时,她整个人亦被死死的按在了他的怀里。
“崔稚晚,我说过的,不要你像她。”
揽在腰背上的双臂收的更加紧,几乎箍得她无法喘息,李暻的唇贴在她的耳廓外,声音很轻,可奇怪的是,每个字又都重若磐石,狠狠地砸入她的耳中:
“是……「不许」,孤不许你像她。”
这是崔稚晚的记忆中,李暻第一次以这样强势而凌人的语气,和她说「不许」。
她不知他的怒气因何而起,一时之间变得更加无措,只能顺着他的力气在他腰后环臂轻拍,温声唤他:“阿……阿善。”
李暻并未像从前那样轻声应她,可箍住她的手臂却略微放松了些许。
很快,崔稚晚感觉到他弯下脊背,将头压在她的肩上,额角亦贴在了她的颈侧。
温热的呼吸一次一次的散开又收拢,直到落日的余晖彻底散去,他才低低的开口,似是兀自叹气,又好像在等她应答:
“崔稚晚……”
“我在。”她偏头想要看他的样子,却因离得太近,而看不清楚。
李暻听见她的答话,似是用气声笑了一瞬,而后又叫了一声:
“崔稚晚。”
她感觉到他似是喜欢自己方才的回答,于是顺着他的意,再次应声道:
“我在。”
这一次,尾音拖得了长些许,语调亦情不自禁的变得更加温软。
暮色渐浓,夜,却尚未降临。
天边的晚霞将褪未褪,早月悬于空中,因薄云而显得氤氲朦胧。
一切静好的不可思议,于是,崔稚晚便以为这样的应答应还会反复几次,谁知李暻却转而问道:
“多久?”
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想通了却又觉得语塞。
须臾之后,崔稚晚终是想起了自己今日在圣人面前说的那些话,想起碧空之下自己许诺的「永不会恨」。
于是,她不再躲避,而是将心底最珍重的想法坦诚说给他听:
“千程万程,我会一直陪阿善走下去。”
“一直?”
尾音微微翘起,李暻用重复来确认这两个字的真正期限。
溟濛的初月撒下稀薄的碎光,映入崔稚晚的双眸之中,却因尚且暗淡而无法驱散原本占据那里的茫茫雾气。
俄尔的沉默,再次想开口时,却发现唇齿黏连在了一起。
她低声喃喃,似自语,似应答:“一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时候。”
“一直。”
恍惚之中,崔稚晚没有听到他此时的语气中已经不再含着任何疑问。
这是李暻对她的坦陈,可她却只以为他非要个答案才肯罢休。
于是,崔稚晚的双手不自觉的在他襕袍的后背处攥紧。
察觉到她不再开口,而是将整张脸埋在了自己的肩头,李暻缓慢的调整了自己的姿势,想让她枕的舒服些许。
就在同时,他忽然听见,崔稚晚闷声闷气的「嗯」了一下。
半晌,太子殿下才终于反应过来,她误读自己最后的那句「一直」,所以,眼下给了他确定的回应。
温意柔软霎时间漫过了眼中早已沉淀了不知多少年月的深若古潭的寂静,李暻莞尔道:
“好。稚娘,我记下了。”
第49章 卌玖
佳梦从来易醒,噩梦却总是难消。
当夜,三更已过。
李暻几乎是在崔稚晚呼吸骤然急促时,便察觉到她坠在了梦魇中。
从她眉心皱起,到额间冒汗,再至后来的咬牙挣扎,他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安慰了半晌,可惜不仅未能将人从黑暗的恐惧中拉出,反而眼见着她越坠越深。
太子殿下正打算放弃这种温和的办法,却忽见崔稚晚猝然睁开了双眼。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大力甩开他的手,「噌」得径直坐了起来。
李暻立刻随之起身,将抖若筛糠的人笼在了怀里,而后便迎来崔稚晚的死命挣扎。
她的喉中似被什么堵住,却还再一声一声呜咽着挤出「不要」二字。
他只得松散了怀抱,拍抚着她的后背,叠声唤着:“稚娘,别怕,是我。”
崔稚晚总算在一片混沌中,被这束如光流般声音从噩梦中牵引而出。
她愣愣的看着眼前的人,不停的屏息,又大口的吐气,还间杂着连续不断地空咽。
俄尔,被血色染透的视线中慢慢显现出了人影,她立刻便认出了那是李暻的模样。
牙根还发着颤,崔稚晚无力的垂头,看向自己战战不休的双手,断断续续的说:“阿……阿善,我……我……我杀……”
声音被瞬间回笼的清醒死死扼住,乍醒时看似难以休止的崩溃,到此戛然而止。
可随之而来的却并非白日里捆绑纠缠的理智,将已经逼至齿下唇边的话生生憋住的代价,便是跟着滚落不停地泪水牵连而起的明明压抑却仍旧近乎失控的刺痛。
泣不成声,几乎只在一瞬。
顷刻间,崔稚晚便如同被拉回了五年多前那个晦暗难明的雨夜。
景隆十六年,四月初五。
暮鼓声起,在李家书局抄了大半日「妙法莲华经」的崔稚晚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肩膀。
自打略微领悟了窦旬的生意经,她已许久不再做「经生」。
此次,若不是李掌柜亲自登门拜托,说是长安城里某位了不得的「贵人」正在为重病亲人祈福,发愿敬造经书三千部。
修祥坊的寺庙尚在修缮,各处调集的高僧还未汇聚,贵人却忽然又开始从民间征集起了「百家经卷」。
听说多年的老对手,对门的刁掌柜为了献经想出了新花样,李掌柜自然不甘落后。
而其中恰有一册草书莲华经,他寻了好几个经生来写,去始终觉得差了一星半点意思。
就在这时,他想起了丰邑坊的崔小般那一手一搨直下、精稳从容,又顾盼生姿的笔法。
在最为落魄之时,是李掌柜不介意她是小娘子,给了她展露手脚的初次机会,后来又数回在她急需柴粮钱时帮她一把,眼下的他有所求,崔稚晚无论如何也不好拒绝。
抄经之事,最忌急于求果,可一旦焚香晏坐,更新起笔,不知不觉便到了这个时候。
她抬目朝窗外看去,只见大片乌云从远空结伴奔袭而来,移动的速度肉眼可察,恐怕暴雨将至。
崔稚晚不敢再耽搁,当即收拾东西,起身告辞。
路过安仁坊时,瞧见荐福寺正在坊门内侧布施青精饭,她这才恍惚意识到,又至一年立夏时。
两年前,窦旬、崔令钦,还有刘翁相继离开长安,丰邑坊中曾经热闹的小院子,如今只余下了她一人。
不过好在现在的「小般娘子」早已不是十二岁时刚从长公主府中逃出的不食烟火气的「贵女」,所以即便仅剩自己,她依旧将生活打理的井井有条。
想及此,崔稚晚不由扬眉笑了笑。
天色愈发黯淡,几滴豆大的雨点迎面砸在了脸上。
早间日丽风清,她出来时并未携伞,可即便如此,沿街快速奔走的同时,崔稚晚的脑中依旧撇出了几缕闲暇的心思,开始琢磨起了今晚要不要也应景食黄肉蛋讨个吉利。
此时,她丝毫没有察觉,一场无妄之灾正在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