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意味着,他在长安时,与自己、与梁家皆有接触的机会,也再次证明了,她方才遇见的这个人,定然亦出身于权贵世家。
可崔稚晚想不通,他为何在见到她的那刻,便立刻选择与她绑定在一起?
他到底在图谋些什么?
不过,方才的「拷问」,或者说「核对」,她既然已经通过。
崔稚晚相信,一切很快便会有答案。
午后,崔稚晚被人从柴房中带出,送至了梁慕之的房间。
然而,虽门口看似无人看守,她却还是没有任何自由行动的机会。
直到傍晚,梁慕之才终于现身。
两人再次相见。
虽然满腹疑惑,可崔稚晚没有立刻开口问询,而是在极短的时间内硬生生的憋出了八分哭腔后,当即站起身,朝着门边之人走去:“慕郎……”
梁慕之本还想着提醒她那只尚潜伏在窗外的竖得直直的耳朵,一见她如此警觉,便也不再多言,而是配合的演起遭遇劫持后的大惊和久别重逢的大喜相互交织的戏码。
门外之人先是听见小娘子胆颤而悲切的哭声,紧接着声音里终于因男声的哄逗而含了几分笑意。
可还没持续多久,两人便因「加入马贼绝非正道」之事吵了起来,而后便是长长久久的两厢沉默。
但他却不知,所谓的默不作声不过是遮掩。
屋内的崔稚晚和梁慕之恰在利用这段时间,通过在蘸水在桌案一角写字的方式,进行着表演之外的「真正」交流。
时间有限,方式又受制,他们必须言简意赅。
所以,崔稚晚上来便开门见山的问道:
「目的?」
李暕亦不拐弯抹角,直接答写:
「剿匪立功。」
崔稚晚想问的是他「帮」自己的目的,而他却答了自己出现在这处马贼窝的原因。
是误会,还是避重就轻?
她没有当即继续追问,而是写到:
「梁?」
这是在向他确认与梁长均的关系。
可他的回答依旧是拐弯抹角,且意味模糊,亦只是一个「梁」字。
崔稚晚无法肯定这样的模棱两可,到底是因梁家小郎君的身份太过敏感,还是他在有意引导她走向误解的迷途。
可是,既然他不愿正面回答,强行纠结于此事,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话说如此,但两人之间此刻的「合作」,虽不需要全然的信任,崔稚晚却也不耐烦和梁慕之持续不断地兜圈子。
她盯着他,双眼之中浸出了浓重的警告意味。
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崔稚晚才继续写道:
「识我?」
为了之后的事情能够进展顺利,李暕并不想同这个临时的盟友撒谎,但他亦不欲与她讲太多。
可现在见她脸上浮出了恼怒的神色,他便知崔稚晚确是心思机敏之人。
于是,晋王勾唇笑了笑,终于决定透露些许真话。
他将指尖在茶水里沾了沾,一字一句的写到:
「李万隆,靖恭坊。」
六字一落笔,崔稚晚便不由有些发愣。
毕竟,与这两个字有关的,大概只有景隆十年时,自己被永昌长公主与前夫生下的长子李万隆绑着手腕,蒙住眼睛,拴在马后,从靖恭坊的球场来来回回拖行而过之事。
那天是正月初五,本来就是诸位贵人,特别是年轻的郎君和娘子,一年一度必定会集聚马球场,或参加,或观看比赛的重要日子。
即便他不是梁慕之,崔稚晚也早已猜测出他定然出身勋贵家庭。
既如此,当时他在其中围观,继而对彼时的她有印象,实在再合理不过。
其实,除了那日,李暕还偶尔在别的地方见过崔稚晚,而他故意选这件事,一来确是此事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让他彻底记住了她的脸,二来亦是想扰乱她的思绪,继而阻止这来势汹汹且持续不断的发问。
果然如他所料,崔稚晚写字的手顿住了片刻。
于是,他当即反客为主,写道:
「落单因由。」
并未被旧事拖拽太久,崔稚晚回过神来,便看到桌上的这四个字。
一个从未想过梁慕之会问她的问题。
小般娘子清楚,这人有此发问,当然不会是因为好心关心她。
那么,它出现在此刻的意义是什么?
见她没有应答,李暕将指尖移到她眼睛盯的位置,晃了晃。
灵光闪现,崔稚晚忽然意识到这会不会……和她被思突尔挟持的缘由有关?
她不自觉的屏住呼吸,快速写到:
「过所,友被扣。」
梁慕之果然继续追问道:
「谁?」
崔稚晚骤然明白,窦旬被扣,自己被抓,全部都是早已预谋好的。
这伙马贼要的本就不仅仅是那天宿营在平坦山丘上的商队落荒而逃时丢下的货物,他们还想讨要一笔丰厚无比的赎金。
窦旬眼光独到,此次西行更是因路上机遇,凑齐了天时地利,到达庭州之时,早已是身价倍增。
可旅途之上,没有人会傻到大大咧咧的露富。
这些内情,思突尔怎么会如此清楚?
除非,他有内应。
而整个庭州,能够尽知商队财务的,只有负责检查的官兵。
崔稚晚见梁慕之眉宇间流露出的急切,知找出奸细,定也是他此次混入马贼据点的缘由之一。
既如此,两人角力中一边倒的情况算是稍微逆转了些。
她身上亦有他想得到的消息,便有了互换的可能。
于是,崔稚晚将指尖沾湿,再一次的写下了最开始她便要问的那两个字:
「目的。」
第58章 圩捌
李暕将自己与崔稚晚绑在一起的目的,虽并不算不可告人,但说到底就是明明白白的「利用」二字。
他原本不想挑明,也是存着几分让她猜测「是否因为两人乃是同乡旧识,所以他才『帮』她」的意思,然后方好引导着她「主动」回报他的恩情。
可这小娘子心思敏锐又十分多疑,且好似绝不肯相信别人会无缘无故「给予」,一定要追问到底。
现下,风水轮流转。
李暕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急切,以至于崔稚晚当即便察觉到了自己掌握着他想要的消息。
她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反要挟于他的机会。
既如此,李暕便也不再多做隐瞒:
「把柄。」
没头没尾的两个字,崔稚晚眉间拢起了几褶疑惑。
李暕见状又写道:
「消思疑,人质。」
后半句应是「消除思突尔的疑虑」的意思,至于……「人质」。
崔稚晚低眉思考片刻,恍然大悟。
若是思突尔相信她是他的未婚妻,且梁慕之深爱于她,她自然而然便会成为一个用来威胁甚至掌握梁慕之的把柄。
原来他此前未能得到狼王的全部信任,所以才要将一个「把柄」送到对方的手里。
得知前因的崔稚晚心中不由震惊,自己的到来确是送上门的机会,可梁慕之此人也实在算得上是「胆大妄为」。
毕竟,他的一番冒险,全部压在了一个完全不认识他,且并不受他控制的人身上。
若是她这里出了任何一点差错,于他而言,便可能是前功尽弃。
甚至以传言中思突尔的狠辣,他还有没有机会活命走出去都未可知。
想及此,崔稚晚抬眼瞧向对坐之人。
感觉到她视线里的惊愕,他洋洋得意的挑了挑眉,满脸全是「赌对了」的惬意,而后又用口型问了她一遍:“谁?”
「冯值。」
李暕看到这个名字,眉间忽得皱了一下。
是他?
其实,早在发现被狼瞳劫持的商队往往是一段时间内货物最丰的那支时,李暕便猜到这个奸细一定跟审查「过所」之人有关。
他很快便将目光锁定在了两个人身上。
一个是前几年受事牵连被从长安外放到庭州的冯值,此人平日里的吃喝用度,显然皆不是他的薪俸足以负担的,可在明面上,却不见他有什么来钱的路子。
倒是暗地里,李暻发现,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有人趁夜登门,给他送上一价值不菲又可以轻易在当铺转换成一笔「巨资」的物件儿。
晋王多次派人跟踪送钱之人的来路,可此人警惕性极高,脚法又十分诡异。而且,每次送完钱,他都会在庭州城内外来来回回绕圈子,以至于他的人手从未成功过。
另一个则是生于此长于此的本地官吏陈辅。
人瞧着老实巴交,日子过得也十分清贫,看似毫无可疑之处。
可偏偏李暕查到两年前,他曾在庭州城内一处地下赌场数次一掷千金。
后来,这个赌场被一锅端起之时,连带着一份涉及数额巨大的隐秘账目亦成为了证据,被送入官府,而陈辅的名字赫然在册,且位次不低。
只是,此事还未走出查账册之人的眼睛,他便被钱财堵上了嘴巴,陈辅亦如愿将涉及自己的证据彻底销毁。
这两个人皆有来路不明的大笔银钱,而他们的区别不多不少,其中有一条便是对长安城熟悉程度。
所以,方才与思突尔讲起崔稚晚的住址时,李暕故意将「胜业坊西南角」透露给他,便是为了试探那个与他勾连的人是否知道那里对应的极有可能是永昌长公主的府邸。
而无论是「崔小般」,还是「崔稚晚」,她可是都是姓「崔」。
崔方礼的「崔」,亦是天下第一世族清河崔氏的「崔」。
只要将这两条线索联系起来,但凡在长安久居过的人不可能不因此提高警惕,继而督促思突尔有所行动。
眼下,崔稚晚提供的线索指向了冯值。
接下来,只要看他的试探是否能引起应有的反应,便可就此将「奸细」之事定下结论了。
而困扰在李暕心头许久的另一件事,恐怕亦要「麻烦」对面正皱眉沉思的小娘子。
就在一刻前,还因崔稚晚的聪颖机敏而头疼不已的晋王,此刻竟转而觉得十分庆幸。
此事交给她,说不定还能事半功倍。
桌案之上的「人质」二字还未完全干透,李暕又紧跟其后写下了他的第二个目的:
「寻贼巢。」
烛光摇摆中,崔稚晚见梁慕之目光炯炯的看着自己,诧异之下,她张口无声的问了一个字:「我?」
李暕眼中含笑的点了点头,而后似是觉得自己的反应不够妥当,他又装模作样的拱了拱手,表现出了赔罪与讨好的模样。
见他故意夸大了动作,崔稚晚便知道,梁慕之并非只是做给自己看,而是要趁此机会,顺手打破两人此前为了方便交流,刻意表演的「沉默」。
不然,空白留得太久,窗外盯梢的人恐怕要生出怀疑了。
十多日后,在李暕环环相扣的设计、精彩绝伦的表演之下,思突尔总算完全相信了他对崔稚晚的一往情深,非卿不娶。
比起一笔的进账,他当然乐得将一个能帮他赚到更多的「人才」彻底留在狼瞳。
于是,本来只是一拖再拖的对换「赎金」与「人质」的交易,便在无声无息中被单方面取消。
取而代之的是,为了「保护」梁慕之的亲眷,崔稚晚不日便将被送到那个素来极其隐秘的狼瞳的最终巢穴。
都到了这一刻,思突尔不可能还未与那个「奸细」通过气。
而李暻也终于确认,那个让他等了许久的来自熟识长安的冯值在知晓自己的撺掇之下,狼瞳误绑之人乃是「清河崔氏」的贵女时应有的行动,并没有发生。
甚至也许,它永远不会发生。
毕竟,此刻看来,陈辅才更有可能是那个埋藏在官府多年的奸细。
不出所料,崔稚晚被送往狼瞳巢穴时,一路皆是坐在窗户全被封死,无法推动分毫的车中,到了后半程才转而坐于马上,被人牵着走。
而且,全程她皆被蒙住了眼睛。
出发之前,梁慕之给了她一只鸣镝,并说他的人已经摸到了狼巢的大致方位。
只是那片连绵的山谷中多有隐蔽之境,他们始终无法确定确切的位置。
不过,人手已全部埋伏在附近。
所以,她到达后,只要寻到机会放出鸣镝,便可帮助他的手下定位,继而前来擒贼。
崔稚晚虽然当时点头说「好」,可她知道这个方法,只会成为了她的不得已而为之。
梁慕之的「藏好」二字说的轻巧,可狼巢之中到底是什么情况,没有人能提前预知。
到时,只要她放出鸣镝,便相当于彻底暴露自己。
从那时起,直至剿灭狼瞳的官兵到达,她便会真正陷入了孤立无援之境,生死全凭天意。
崔稚晚还想要回到长安,去完成她尚未做到的极其重要的事。
她可不想平白无故的葬身在一个不知名的山谷里。
可梁慕之强行「托付」给她的任务,她亦必须完成。
否则,更没有人会来救她出去。
好在多年前,在抄写「裴郎君探案集」最后一卷时,崔稚晚曾经在里面看到过关于「蒙眼识路」的详细方法。
初时,她也以为只是话本演绎,看得时候叹几句精彩,看过也就算了。
直到景隆十二年,裴继衍通过「蒙眼识路」,破获了一桩震惊整个雍州的大案,得到越级拔擢。
而长安城的街头巷尾,亦将关于此事的前前后后传的神乎其神。
一时之间,不少人皆想要效仿裴郎君的这项技能,只是大家很快发现,这事儿实在是需要有几分天赋在身。
崔稚晚当时觉得有趣,亦将话本找出来,依着上面的说法自己尝试过几回。
大概她也是天赋有限,虽有摸索到了一丝半点的感觉,但也仅此而已。
可此时此刻,为了活下去的机会,她却不得不将许五年前的这项半生不熟的技能捡起来。
书里写过,可以通过身体自然的摇摆去感受方向的变化,而那转向应是与身体晃动的方向相反。
然后是气味,声音,眼罩外明暗的变化,无意间刮蹭到的东西……
想及此,崔稚晚轻轻吐了口气,慢慢将身体放松下来。
可惜,她始终不知如何通过车轮的转动或马行的速度去推算距离。
于是,只能于大氅之下,她只能一边以手指敲击在腿上,一边按照几乎刻入骨髓的长安城中晨钟紧敲时的节拍数数。
为了防止意外,崔稚晚与窦旬本就有一套可以绣在织品上的密语。
待她记住来路上的所有信息和狼巢中的情况后,只要将它们绣在荷包夹层内,再以思念梁慕之为由,托人将东西带给他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