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要跪下告罪,李暻抬手示意他止住,而后吩咐道:“自己去领罚吧。”
“是。”孔达应声退下。
规矩既然立下,便没有例外之说。
可「意外」知道这些日子,因心中混乱一直有些恍惚的崔稚晚总算松了一口气,正被扰人的政事缠身的李暻那对愈发清冷的眉眼在烛光的晕染之下,忽而添了一抹柔和。
那夜,崔稚晚被噩梦惊醒,眼泪流了大半夜,可惊慌之下差点吐出口的话却最终依旧全部噎回了肚子里。
李暻当即便猜到,自己此前在立政殿让圣人转达的那句警告,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
他的六弟不仅仍是将手伸到了崔稚晚那里,还偏偏准确无误的踩在了那个她最怕,因而亦是他最厌恶的地方。
过去偶尔会出现在太子妃床头的那册西行的游记册子,已经让李暻知道她在离开长安后的那两年,曾经游历过河西北庭。
哪怕只是粗略计算,这段日子,也确实极有可能与阿翦留驻瀚海军的时间重叠。
太子殿下并不能肯定,他们的遇见是否就是出现在那时的庭州,还是他不曾察觉的更早一些的长安。
可太子妃每次见到晋王时那种拼命掩饰却还是不自觉的僵硬,让他确信,两人定然有过直面交集。
换而言之,李暕手中的那些所谓崔稚晚的「把柄」,定然不是从别处查到的证据,而是由他亲眼所见、亲手掌握。
而七月末时,崔稚晚在离开太极宫前与他短暂相见,然后便深陷梦魇,即便醒来亦心慌意乱到彻夜难眠,更是恰恰证明了李暻的这个猜测。
想通这些,当夜陪着因不安而哽咽不停的崔稚晚,通宵不曾真正合眼的李暻当即便做了一个决定。
次日刚好逢上朝会,太子殿下雷厉风行的给他的亲弟阿翦,送上一个足够他焦头烂额许多天,也至于不敢再次轻易挑衅于自己兄长的小礼物。
而这一次的「激怒」,也正好足以让晋王党中的一些至关重要的人物「狗急跳墙」。
这是李暻的另一个目的。
长时间刻意的「姑宽」,终于养得新发的侧梢有了成为主干的自信。
孰不知,自己仅仅只是棋盘中的一颗子而已。
太子殿下将手中的蓝色琉璃子扔回盒中,望着棋盘之上看似势均力敌,实则深色已露败相的局面,轻声叹了一句:
“是时候……剪除「旁枝」了。”
景隆二十一年,秋节前一日。
本应是一团喜气的一天,因始终无事发生而难得轻松十分的崔稚晚却被万年县的一张榜文上的内容,惊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上月,曹国公之子程英的死因太过诡异而闹得轰轰烈烈,甚至到了长安城中人尽皆知的地步。
虽说街头巷尾早已将作案手法来自道士韩归真的事儿传的沸沸扬扬,可毕竟事涉高门权贵,那么多说眼睛盯着,衙门总不能真能以「鬼怪作祟」定案。
且不说此种理由实在太过荒诞不羁,要是以后有人心生怨怼之时,再次效仿此案中的做法,连杀数人祭祀,那麻烦可就大了。
所以,案子还是要查,「真凶」还是要抓。
可上头的话虽说的轻松,但下面的捕快查来查去,两条腿都要跑断了,却连一丁半点的头绪都找不到。
正当大家愁眉不展,大理寺卿卢望甚至已经开始动笔写信,催远在益州的裴继衍速速返回之际,不曾想,转机突然出现了。
昨日,这个隐匿极深,手段极为残忍的「凶手」总算是落网了。
更确切的说,其实是他良心难安,主动上门投案自首的。
此案竟然有一个能被关进衙门的「真凶」,这事儿本身已经十分匪夷所思。
更让崔稚晚万万不曾想过的是,这个「穷凶极恶的布阵元凶」,她竟然也认识。
“白乐安?!”崔稚晚听了急匆匆闯进承恩殿的素商的禀报,手中的茶盏险些因拿不稳而倾洒在身上。
“是。”素商眼眶还泛着红,显然是因为瞧见公示的结尾,知晓了她崇拜的「笑丘生」已然死罪难逃。
从心底生出来的错愕让崔稚晚不自觉的喃喃叹道:“怎么会……”
见娘子不信,素商加重语气,继续道:“是真的,我托了人进大理寺里打听了,笑先生说从「程五郎杀子案」开始,便已全都是他为了给公主报仇的设计。”
他的设计?
伴随着从背脊处升起的缕缕寒气,一抹嗤笑终是缓缓爬上了太子妃的唇角。
第61章 圆壹
“那具裴少卿验过的女尸,根本不是平昌公主,而是笑先生为了得到一份所有人都认可的「验尸笔记」,所以寻来的一具身形与贵主相似的无名尸首。”
素商将自己亲眼看到的白乐安在大理寺中的供词里的细节一一说给崔稚晚听:
“只有牵扯出更大的利益,才会有人真的对公主的死感兴趣,所以当初,他便刻意寻了血崩而亡的女尸。
“数月前,晋王归来,在春寂寥捉拿程五郎一传入笑先生的耳朵,他知,那个让他等待已久的机会来了,于是,便立刻携此「证据」前去投靠。
“谁知,晋王的手下人中竟有人怀藏异心,将那最为重要的东西在案子开审之前替换了,以至于最终让那罪大恶极的杀人凶犯程英侥幸逃脱。
“笑先生本以为自己的计算全部落了空,已经再也无计可施。可一日,他在晋王府邸竟偷偷看到大王正在听那道士韩归真说起一个让死者还魂的秘法。
“两人一言一语间已将所有细节说的十分详密,听完之后,笑先生当即心生一计。于是,才有了后面的连环杀人祭祀之事……”
话到这里,崔稚晚已不想将这个故事再听下去。
可她却又知,若要白乐安所说的这番设计勉强成立,最起码他还必须要有一个藏在曹国府内的帮凶。
而那个最合适的人,便是……
太子妃将素商的话截断,当即开口问道:“他是否供出抱书?”
绑架裴继衍的同时让平昌尸身短暂丢失,以及最后在曹国公府内完成杀人,皆是白乐安一人无法完成之事。
且不论抱书有没有办法独立做好这些,可若必选一人成为配合者,作为平昌最为亲近的侍女,她一定是那个最合适的人手。
素商还未说到这个藏在程英身边的内应,不想娘子却先问起了。
她猜娘子应是想通了其中的关巧,于是立刻点了点头,道:
“彻夜严审之下,他的确招供了。
“不过,大理寺前去拿人的时候,抱书早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闻言,崔稚晚心中复杂的情绪究竟名为什么,但终究还是轻轻叹了口气。
她其实早就猜测过,这案子不会就那样不了了之,「程英之死」必须要有一个用来结案的「替死鬼」。
可她一直在下意识的回避去深究,也实在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是……白乐安。
但,他确实涉及此案颇深,本身便仿佛一根可以串起所有因果的线。
所以,好像最后只有由他站出来顶罪,前因后果才能大致说得通顺,才会显得有那么一点可信。
更何况,他还是东宫的属臣,是李暻的手下。
崔稚晚再清楚不过,此件事从头到尾在背后从头到尾运筹帷幄的人,皆是大梁的太子殿下。
而当初,他既然将白乐安推到了晋王那里,便是笃定,到了需要之时,无需自己发话,他必然会选择效忠东宫,绝无背叛可言。
果不其然,白乐安如今的举动,不仅仅只是独自承担了所有罪责,他还将「替换关键证据」、「密阵布置方法泄露」等所有的脏水,悉数泼到了李暕身上。
崔稚晚猜的出来,他的供词里一定还存在着什么足以会让晋王十分难安的内容,只是她对政局了解不深,所以才品不出来。
可骤然间突袭全身的心累,让她已不愿再继续深想下去。
因这忽如其来的「坏消息」,素商整个人还是有些恍惚。
她明明看见兰时递眼色,让她不要再说下去。
可只要想起白乐安供词上的那段他与贵主之间短暂到不值一提的缘起,素商在频频叹气后,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道:
“笑先生笔下有那么多痴情种子,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后,我原以为这些都只是为了迎合娘子们的口味编出来的。
“而他自己,便应像是那时我与娘子一起在修真坊中看到的那所宅院一样,要做一个「大庇天下寒士」的高义之人。
“可到头来,他根本顾不上心中的这点「高义」,只为了还一个人、一句话的恩情,便连性命都不要了。”
太子妃闻言,并没有说话。
仲秋的风,将趴在枝头已然绵软无力的枯叶卷下,又带着它们在窗棂外盘旋不止,连带着萧瑟也变得无边无涯。
她遥遥的望着窗外的这番情景,伸手拢了拢本就比旁人厚重一些的衣衫,却依旧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小小寒噤。
「他真的只是为了报恩吗?」
崔稚晚以为,答案应不仅仅是这样的简单。
景隆二十一年,夏。
在宜秋门附近等候了许久,终于从太子妃侍女素商手中拿回那份自己撰写并想方设法送进东宫内廷的「春寂寥」手稿,白乐安脚步不停地匆匆返回了位于詹事府的值夜房内。
空气闷热难当,可他还是将门窗全部闭紧后,方才开始小心翼翼的想要将自己处心积虑隐藏在手稿内的那份「验尸笔记」取出……
一切做毕之时,夜已经变得极深了。
也许是太热了,他竟将周遭唯一的光源吹灭。
瞬间,那种笼罩于天地间的昏沉无光的墨黑将他裹住,而这种近乎让人窒息的暗色竟让他觉得,破晓即将到来。
俄尔,满头大汗的白乐安抬手抹了抹了额头和两颊,而后又呆坐着晃了半天神,才想起来要起身将窗子推开,好放晚风盈室,驱走满屋的闷与热。
可惜即便开了窗,暑热正盛,沉闷的笼罩着天地,值夜的小小院落里又哪里寻得见一丝包着清凉的风。
倒是那个背对着他,站在院子内的人,让白乐安的背脊处不自觉的窜上了一阵寒意。
他赶紧整了整衣衫,长长的吐了口气,而后,快步跨门出外,弓腰叉手道了句:“殿下。”
当初,让裴少卿为平昌公主验尸的主意虽是自己提出的,可后来的计划与实施,又哪里是他一个微末小官可以靠一己之力达成的。
如今,「关键证据」已经到手,等到早上下了值,白乐安便会立刻离开东宫。
从此,再也没有了回头路。
谁曾想,就在最后时刻,太子殿下竟然堵在了他的门外。
李暻没有立刻让他起身,反而盯着白乐安的后脑勺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
“想好了?”
“是。”
白乐安的心中早已十分从容,闻言坚定回复说:
“从绑下裴少卿时,臣便已做好赴死的准备。”
其实,直到验尸笔记到手的那一刻,白乐安才第一次知道公主有孕之事,可他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的牵扯。
原本只是还贵主清白的报仇,忽得变成了涉及朝廷重臣,甚至储位之争的政事。
这几个月来,白乐安虽一直想不通,殿下能从揭露此事中获得什么,可他清楚,如若自己非要走下去,那便极有可能是条不归路。
像今日一样,太子殿下其实给过他无数个「退下来」的机会,而他亦在不知多少个难眠的夜里,来来回回的纠结过许多次。
可到了最后,白乐安依旧决定,他要做这个去晋王府邸送「证据」的人。
昨夜,崔稚晚出现在春深处,目睹了「苏盛琼坠亡,程英被晋王拿下」的全部过程。
此事,于李暻而言,乃是意料之外。
可既然已经露出了蛛丝马迹,此前和此后的一切,便皆有了被她察觉出来的可能。
而眼前的白乐安,又因「笑丘生」这个身份,于太子妃并非全然的陌生人。
所以,是否要按计划让他去做这个「叛徒」,仍有不少可以商榷的地方。
这亦是太子殿下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不过,此刻见到白乐安的眼神,李暻终是没有再多言其他,点了点头,转而问道:“可还有未了的心愿?”
腹稿早已在心中打过无数遍,白乐安一直的等的便是说出来的机会。
他当即退后一步,没有任何犹豫便伏跪于地上,一字一句的扬声说道:
“臣只愿,有朝一日殿下坐于高位之时,能允如我这般庶族出身的官员,在朝堂之上看到哪怕一丝半点,此生能够更进一步的希望。”
去做一件极有可能送命的事,白乐安确实是想要为那个给过他一句良言的小娘子报仇,可他亦要为他佩服的、效忠的太子,为了一个让庶族有出头可能的未来的君主,扫除前路的障碍。
换而言之,白乐安其实一早便已下了决心。
他要为一个属于大梁的值得期待的「明天」,奋不顾身。
方才见他眼中欲言又止,李暻便猜到白乐安应是有所求。
可不料,他求的竟然是这个。
如此「大义」,以至于太子殿下竟忍不住想开口安慰他两句。
毕竟,按照他的谋划,白乐安这一步,绝非死棋。
当初,李暻见他四处奔走,寻找证据,一副誓要为贵主翻案的模样。
他便将他寻来,一问之下才发现,白乐安其实与平昌只有过一面之缘。
所以,他便随手试了一试。
果然,白乐安从头至尾,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绑架裴继衍所验的女尸,根本不是公主本人。
而这,便是太子殿下为他留下的活路。
第62章 圆贰
按照当初抱书给的信息,平昌有一个隐秘处的胎记,只有她和公主的傅母知道。
为了之后行事,李暻着人寻来替代她被裴继衍验的那个女尸的身上却并没有此胎记。
待到公堂之上,性格较真的裴继衍与傅母对质之时,此事定然会曝光。
那时,无论是真情实意,还是足够聪明,不明真相的白乐安只要推说自己亦是被骗了,一切皆是太子早就布好的局,便可。
晋王虽吃了这个哑巴亏,可在李暻看来,以阿翦的性格,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气恼到非要取这个「投靠者」的性命泄愤的地步。
不过,这条生路的前提,就是李暕真的相信,白乐安不是自己的同谋。
因此,比起此时此刻一点点无关紧要的「安慰」,太子殿下还是觉得,让他有机会活下来似乎更好。
所以,李暻终是没有提前同他透露半分助他活命的信息。
可惜,谁曾想,他的这些算计,却终因裴继衍的「指纹」和崔稚晚的「伪造」,全部落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