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凤阙——拾一【完结+番外】
时间:2023-07-14 14:38:21

  “既然已经决定嫁给他人,便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若不是今日,这方白玉出现在了崔稚晚的面前,她大概此生再也不会去打扰窦旬。
  不由分说,便将人彻底堵在账房之内的太子妃,一推门便沉声吩咐道:
  “你们先出去。”
  屋内几人皆不知眼前是什么情况,除了面面相觑,便都在悄悄看窦旬脸色。
  可等了半天,阴沉着面孔的家主,却始终一言不发。
  最后,还是曾经与小般娘子一同西行的珠宝铺吕掌柜拼命使眼色,其他人才开始犹犹豫豫的站起来。
  然两腿刚刚打直,家主「啪」得将手中账册摔在了桌子上,他们便又立刻坐回了原处。
  “贵人有何吩咐?”窦旬故作不相识,可声音里却处处皆是根本掩不住的僵硬:“可是买去的珠钗不合心意?”
  “没错。”崔稚晚听出他是在给无端闯进商铺内店的自己寻一个勉强合理的缘由,便随手拔下头上的一支发簪拍在桌面之上,而后再次强调:
  “让他们出去,我要单独和你说!”
  那簪子,在座之人皆一看便知乃是宫里的手艺,可却听自家郎君说:
  “既惹贵人不快,吕青,你好好估量,去取三倍银钱,赔给她。”
  窦旬这分明是铁了心不想与她独自待在一处,急于知晓答案的崔稚晚实在懒得再拐弯抹角,直接开口问道:
  “我寄放你这里售卖的那方白玉呢?”
  万万没想到,她着急忙慌的出现,竟然是为了这事。
  这白玉乃是在从前在弓月城,被崔小般救下性命的西域商人汉斯赠予她的谢礼,说是什么圣山之巅上亿年才孕育出的人间至宝。
  两人早已见惯了胡商夸夸其谈,所以只当随耳一听,并不完全相信。
  只是那块玉确实质地纯净无暇,玉质细腻光滑,日光之下更显温润透亮,入手之时只觉似雪若云,所以深得小般娘子喜欢。
  一入手后,她便拿在手中把玩了好几日,后来亦放在了贴身的小荷包里。
  直到他们的商队再次回到庭州,崔小般被马匪绑架以至旧病复发。
  窦旬千辛万苦寻来了名医甄立权为她医病时,甄大夫一语便道出了那块玉石的妙用和害处。
  吃惊之下,他当即将那白玉没收到了自己这里。
  崔小般病愈之后,发现自己东西被窦十日偷偷拿走,还义愤填膺的和他争抢过好几回。
  后来实在没办法,窦旬只得忍着红脸的冲动,将真相和盘托出:
  “崔小般,你日日带着,小心以后没机会……”他憋了半天,才挤出了一句:
  “……弄璋赠瓦。”
  从窦旬嘴里竟说出如此文绉绉的话,崔小般莫名其妙了好几息,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原来,这块玉佩戴久了,竟会让女子无法生育。
  到底是两个不曾婚配之人,哪怕只是含糊的提起这种事,还是会十分害羞难堪。
  崔稚晚抬手便锤了他一拳,硬撑着凶巴巴的道:
  “你……你胡说什么!”
  不等窦旬说话,她便又急急的要将玉石抢过来,还一边说:
  “这害人东西,还是赶紧扔了算了!”
  “也不全是坏处,这东西于男子没什么影响,而且夏日佩戴还可用来降暑。”
  窦旬将手高高举起,解释道:
  “长安多富贵,待咱们回去,定然会有人愿意出高价买它。”
  而事实证明,一切确如窦旬所料。
  于是,他答道:
  “前些日子刚刚卖出。按照约定,所有得利,全部归你。”
  虽不知崔稚晚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亦不清楚如今贵为太子妃的她,是否还看得上,可窦旬本来就一直在想要如何将银钱交到她手里。
  如今,她自己寻上门来,也算正好。
  窦旬低声将得利的数额告诉吕青,吩咐他速速取来,眼角却瞧见崔稚晚半分高兴没有,反而满脸皆是茫然无助之色。
  他几次想要出声问她「怎么了」,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不多时,吕青便将装满「得利」的布袋取了回来。
  “这么多……”
  崔稚晚抱着沉甸甸的银钱,想勉强自己表现出几分高兴,可眉梢眼角却一丝半点都抬不起来,于是,她只能垂头掩饰全部情绪,然后尽快告别离开。
  相识这么多年,窦旬怎么可能看不出她的反应完全不对。
  他忍了又忍,还是起身追了出去,拦在她面前。
  明明是想要关心,声调却还是冷硬非常,他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任何事。”崔稚晚闻言,立刻否定。
  半晌,抱着最后一星半点的希望,禁不住,她又一次追问道:
  “你……你和买家说清楚那块玉的作用了吗?不是避暑的那个。”
  窦旬点了点头,如实答说:“这是自然。”
  却不知,这句话,已全然足够将眼前的崔稚晚打入地狱。
第72章 进贰
  实在不愿将自己狼狈模样暴露于窦旬眼前,又祸害得他生出不应有的牵挂,小般娘子终是将如潮涌至的崩溃忍到了踏入马车后的那一刻。
  车门一合上,她当即泪如雨下。
  其实,崔稚晚早知答案定是这样。
  甚至在第一眼看到那扇金玉鸳鸯枕屏的那一刻,她便已确定了一切。
  窦旬从来不是只打算做一杆子买卖的奸商,他最是重信,绝不可能为了卖出货品,故意掩盖弊处。
  换而言之,李暻在买下这块玉时,分明就是知道全部真相。
  可他还是将那扇镶嵌着让她永远不会有孕的白玉的枕屏送给了自己,这几日,亦没有提醒过一句话,只是任由她日日摆放在床头。
  太子妃这才明白,原来成亲半年以来,太子殿下流露出的温意情浓,皆是哄骗于她的谎言。
  而她明明早就被阿兄,被崔融告诉过,李暻娶她全是为利,却还是情不自禁把他的「假意」当了真。
  在这一瞬间,崔稚晚的心,终于彻底被绞至粉碎。
  “太子殿下早就做好决定,如今大可不必再装出这副深情款款的模样。
  “毕竟,你我之间的所有可能,在你将这盏屏风送至我的床头时,便已全部灰飞烟灭了。”
  说这话时,太子妃的眼睛牢牢定在枕屏正中那块白玉雕刻的图案之上。
  互相依偎的鸳鸯,并蒂而开的莲花……
  看上去皆在诉说着百年好合,谁会想到,隐藏着的真相竟会如此残酷。
  可奇怪的是,再次提起之时,当初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竟然消失了。
  崔稚晚便又开口道:
  “你不想要母族是清河崔氏的嫡长子,我亦从未打算接受太子殿下这一片从最初便决定要将我抛下的「真心」,这也算是……公平。”
  「从未打算?」
  「公平?」
  李暻低嗤一声,竟觉每一个字听起来都那么可笑。
  过往种种在脑中一一闪过。
  太子殿下忽然明白,怪不得自那时往后,在东宫以外的地方,哪怕他只是去牵她的手,她都定要尽快寻机会抽开。
  原来并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她自以为知晓他的「决定」,她以为他只将她当做一枚用完便可抛弃的棋子,她以为她在帮他达成夙愿。
  怪不得关于东宫二位不和的谣言,无论如何也总是难以扑灭。
  因为太子妃亦在自以为是、一厢情愿的配合着那些「谣言」,以便有朝一日,太子殿下能顺理成章的以此为由,废去她。
  四年以来,李暻几乎已然相信那个醉后只知满眼得偿所愿的望着他的小娘子便是她平日藏着掖着的真心。
  可直到这一刻,他才第一次知晓,原来太子妃的真心竟是,时时刻刻在为两人决裂的那一日做着准备。
  “崔稚晚,你以为我不要子嗣,皆是因为介意清河崔氏?”
  他抬手捏住崔稚晚的下巴,将她的视线转向了自己,怫然道:
  “好,好得很。看样子,孤还要多谢太子妃平日里为我费心筹谋,是不是?”
  “既然你早已清楚孤的「谋划」,那崔稚晚,你告诉我,这几年的朝夕相对,在你眼里,到底算是什么?”
  顿了一瞬,太子殿下才艰难的将话说出了口:
  “难道只是……曲意逢迎吗?”
  崔稚晚本可以用沉默不语,将他的揣测承认下来。
  可她却好像从李暻那对深如古井般少有波澜的双瞳中尝出了难过的味道。
  “倒也不至于,”
  她应道:
  “殿下要从世族手中收束皇权,而我要的是,天下寒门不再会像我阿耶阿兄,只要不姓这个清河的「崔」,在朝堂之上,便无路可走。
  “所以,你我大概亦能算作某种程度的……殊途同归吧。”
  话说出口,太子妃又害怕太子殿下从自己冗长的解释里品到了「不忍心」三个字。
  于是,她赶忙再一次将「狠话」撂出:
  “李暻,往后,只要是还在这一条路之上,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只是既然你我今日已将这层为各自目的遮掩的窗户纸捅破,往后便没有必要再去费心应付彼此了吧。”
  “……确实是没什么必要了。”
  扣在她脸颊旁的手颓然垂下,讽刺的笑却骤然挂上了眉梢,李暻轻声喟叹道:
  “只是若孤不再「应付」你,太子妃恐怕便再也见不到那个让你心心念念追至此地的阿善了。”
  崔稚晚的心头一瞬如被针刺。
  她知道的,他给她的那个体贴而温润的阿善,从来都不是真实的李暻。
  “阿善,他本就只是殿下为了「驯养」我而造出来的幻影。可惜,人又怎么可能真的爱上一个幻影呢?”
  仿佛觉得这话的力度还不够中,崔稚晚又道:
  “更何况,从殿下决定以「心悦」来逼迫我屈服之时,他在我心中便已经……不在了。”
  “原来……他不在了,怪不得。”
  李暻的面上浮现出一丝了然,开口之时,像是质问,更像是叹息:
  “所以,稚娘便可以彻底不要我了,是吗?
  “崔稚晚,你看,这便是你口口声声说的「喜欢」。”
  李暻至今都还记得,他与崔稚晚的亲事,曾经遭遇过崔遇的激烈反对,偏偏她自幼一贯很听这个兄长的话。
  时间拖得太久,太子殿下早已不耐烦,明知他是那颗自己要深藏于圣人身边的等闲不可动的暗棋,却还是寻了机会与崔五郎在宫外暗会。
  “逢之,不过是做做样子给外人看而已,到此刻便够了。”李暻丝毫没有转弯抹角,便将自己的不满递了出去。
  可崔遇亦将话说的耿直:
  “殿下会成为大梁最合适的圣人,却绝非我阿妹的良配。”
  “那谁会是她的良配?”李暻冷下脸孔,反问:“长安市井中的一介商贾吗?”
  “他是谁,什么身份,皆无关紧要。”
  崔遇并不因太子殿下陡然倾轧而来的气势所慑,毫不退让的反驳道:
  “我只看到,稚娘如今开心时可大声笑,生气时能跺着脚发脾气,流眼泪时亦不用忧虑别人担心便故意躲着谁。
  “单这一点,殿下就绝无可能给她。”
  李暻知道崔遇说的没有错,即便他千方百计将崔稚晚完完整整的护于羽翼之下,可他给她的那个位置,终究还是「太子妃」。
  所以,他只能说:“可是,她答应了。”
  太子殿下在决定要将崔稚晚娶入东宫的同时,便亦将选择的自由交到了她手中。
  只要她不愿意,李暻便不会让任何人逼迫于她。
  不曾想,崔遇摇头轻笑,接口便说:
  “她答应是因为,殿下以前总是约李万隆玩耍,因此在不经意之间,救过她许多回。
  “般般她自小便一直想见上你一面,至今亦是如此。”
  这话是崔稚晚请求崔遇不要阻拦时,亲口所说。
  他知太子同意将「崔圆女」从崔静徽换作崔稚晚的目的,却也怀抱一丝期待。
  崔五郎想,若自己将真相吐露,以殿下的心性,定然不至于要去利用一个小娘子懵懂的执念,所以没有任何犹豫,他便将此话告诉了李暻。
  可他大概永远不会想到,太子殿下少时频繁的与李万隆相约打马球,从来都不是「不经意」。
  李暻从一开始便是「别有目的」。
  所以,既然她已经应下了,他当然不可能仅因崔遇三言两语,便放过唯一一个将崔稚晚带到自己身边的机会。
  可崔三郎的话,还是悄悄的钻进了他的心里。
  从成亲的第一日起,李暻便清楚的知道,崔稚晚千辛万苦奔赴而来,想要见的从来不是自己。
  而是那个她以为的,她听说的,她用想象堆砌而起又在脑子里摹画无数遍的「太子殿下」。
  为了搏她欢喜,为了让她不悔,为了使她心甘情愿的留在自己身边,李暻愿意将她喜欢的人送给她。
  因为,他要的,从来皆是全部的崔稚晚。
  景隆二十一年,腊月二十三日。
  时间悄然已至午后。
  太子妃因受了寒,早已提不起力气去争执。
  而太子殿下亦从头到尾,皆没有高声说过一句话。
  此时,若是有人从远处窥探,恐怕也只会当他们正在如往常一般闲聊几句家常。
  可谁又能想到此刻,这两个人竟在用那样平静的语气,一刀一刀,狠狠地戳向对方的心口。
  方才李暻话音一落,崔稚晚当即便懂了他的意思。
  她只觉方才插入心中的刺,忽然猛烈的搅动了起来,似乎不将那里捣碎成血肉模糊的一团,便不肯罢休一般。
  眼前已经被涌上的泪糊到朦胧一片,崔稚晚低声喃喃道:
  “是啊,般般喜欢的,从来只有「阿善」。”
  午后一缕的阳光穿过敞开的窗子投进了屋内,落到了她的眼前。
  崔稚晚忽而忍不住伸手,想要握住它。
  可是太阳和光,明明都还在原地,为什么掌心一收,便成了一团黑暗呢?
  崔稚晚想,大概是因为,从一开始便是她错了吧。
  李暻从来不是她昏暗天空中的唯一亮着的点点疏星。
  太子殿下,他分明是这太阳。
  而现在崔稚晚,却连他的光都已经抓不住了。
  想及此,她收回探向虚空的手掌,望向太子殿下,饶是艰难,却终是将方才的那句话完整挤出:
  “所以,李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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